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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长,民国十三年,我们在林蒲田①手下的处境,比今日还难哩,你不是巧妙地应付过来了吗?”参谋长说道。
①即林俊廷。
参谋长这句话,顿时提醒了杨腾辉。民国十三年六月,李宗仁、白崇禧分率定桂、讨贼军,由水陆两路进攻南宁。当时在南宁兼任广西省省长的林俊廷被迫率残部退往钦州、廉州一带。杨腾辉当时在林俊廷手下当团长,带着一千余人。杨见林势单力薄,便自谋出路。他首先和盘踞广东南路的军阀邓本殷联系,请求收编。继而又和李宗仁、黄绍竑联系,表示愿意归顺。杨腾辉本来只有一团人,却谎称为一旅之众,这天,邓本殷派人来点验杨腾辉的部队。杨腾辉探知那位点验军官喜好酒色,便投其所好,以酒色尽情款待。点验部队那天,邓本殷派来的点验军官被几名妓女轮流灌醉。杨腾辉则将他的一团人马安排在一片树林前面,士兵们在东面点验后,又从树林背后绕到西面点验,一团人象走马灯一样点验了三次。那点验军官在醉眼朦胧中,果然见从树林背后有三团人马走出来,便信以为真。杨腾辉终于从邓本殷那里骗到了旅长的委任状。当李宗仁、黄绍竑派胡宗铎来收编杨腾辉的部队时,杨向胡出示了邓本殷给的委任状,并说道:“请转报李、黄二位总指挥,我还是想回广西效力。”李、黄担心杨腾辉被邓本殷拉走,广西南部受到威胁,只得委杨腾辉为少将旅长。杨腾辉脚踏两只船,见风转舵,时而粤,时而桂,左右逢源。到后来,两广统一,广西加入广州革命政府,杨腾辉见邓本殷在广东南路无以发展,这才死心踏地转到李宗仁和黄绍竑这方面。把队伍由饮、廉一带开到广西佳平整训。杨腾辉本来只有一团人马,却冒称一旅之众,他怕李宗仁、黄绍竑迫究,遂自动将少将旅长的金牌领花取下,请降为团长。李、黄对杨腾辉此举颇为嘉许,从此他正式加入新桂系团体。杨腾辉经参谋长这一提醒,立刻计上心来。
“妈的,当初老子脚踏两条船,今天要踏五条船啦!”他用牙咬着烟卷,狡黯地笑着。
“师长才两只脚,如何能同时踏五条船呢?”王参谋长虽然精灵,但却没有杨腾辉想的那么周到。
“哼!”杨腾辉重新将支点燃的烟卷放到牙齿上,说道:“老蒋那里的关系不能断,他财粗气壮,又是中央,你马上以我的名义往南京发一电,向蒋表忠,请他把李国基重新派回来。”
“是!”参谋长点了一下头,觉得蒋家这条大船是要非踏不可的。
“给龙州的李明瑞发一电,对他的处境表示同情和谅解。说我不准备到南宁去就广西编遣区主任之职,绝无对他落井下石之心。”
“这?”参谋长睁大眼睛,不解地问道,“李明瑞已经穷途末路,退守龙州一隅之地,他这条‘船’已处于半沉没状态,师长踏上去不危险么?”
“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杨腾辉将一支烟卷咬碎,用牙狠狠地咀嚼着烟丝,说道:“李明瑞虽败退龙州,但他手上还有些本钱,目下左、右两江都是他的地盘,他又是一员勇冠三军的虎将,我估计,蒋介石、汪精卫都可能要拉他。如果他投靠那汪,励精图治,在左、右江一带站栩了脚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之日。如果我们混不下去了时,仍可与他搭伙嘛!”
“听说李明瑞要跟共产党走?”参谋长对这条“船”仍很不放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杨腾辉摇着头,“共产党是一批穷光蛋,俞、李联共,不过是欲借助工农之力,在广西立足而已,李明瑞怎会跟他们走!”
“嗯!”参谋长总算领悟了杨腾辉的意图。
“再给吕光奎①发一拥戴电,请他速到南宁就职,无论军、政方面我都愿听他调度,绝无猜忌回避之心。”
①吕焕炎字光奎。
“师长,你怎么可以屈居吕光奎之下?”
“你又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杨腾辉将咀嚼的烟丝一口吐到窗外,重新又咬上一支,继续说道:“吕光奎有老蒋的委任状,有黄权等人的支持,有陈济棠作后盾,他目下是广西最大的实力派,他如果弄得好,也有收拾广西残局的可能。”
“唔唔。”参谋长连连点头,“这条‘船’不可忽视。”
“还有两方面,必须派得力之人去联络。”杨腾辉道。
“啊?”参谋长实在不明白到底还有哪两条“船”可以供杨腾辉踏上去的。
“陈济棠那边,必须派个人去。”杨腾辉迅速将咬着的卷烟一下子转到左边嘴角,又说道:“李宗仁在香港,无时不想回来,也得派个人去,表示欢迎他回广西主持一切。”
“陈济棠对我们来说,是很有用的人物,李宗仁……我们怎么可以去欢迎他们回来呢?要知道,我们在武汉倒戈,又回师广西把他们赶下台,他们恨我们,恐怕比恨蒋介石还有过之!”参谋长忙提醒杨腾辉,李、黄、白那已沉没的“破船”,是绝对不可沾边的。
“眼光要看得远一点嘛!”杨腾辉象耍把戏一样,又倏地将那烟卷转到右边嘴角,“广西这个地方,将来到底由谁来控制,现在还很难说。广西部队中的所有带兵官都是李、黄、白一手提拔的,这些部队,他们指挥了多年,而他们下台才几个月,如此时他们乘机回广西登高一呼,利用昔日的威望,大可有卷土重来之势呀!我们虽然在武汉倒戈,又回师广西,但如此时去表示欢迎他们回来,而他们真的又有本事回得来的话,到时我们不是也有一份功劳吗?”
参谋长这下真是佩服杨腾辉的远见卓识了,这五条“船”都踏上去,将来便可万无一失。可是,杨腾辉的脚还没有伸出去,便接到黄绍竑由容县发来的电报,请杨腾辉到宾阳县去面商收拾广西残局的事宜。杨腾辉拿着那份电报,不知一时又咬碎了多少支烟卷,他狠狠地骂道:
“妈的,他们的手脚比老子的电报还快!”
黄绍竑既然敢单枪匹马由香港闯回来,必定早已布置好了,说不定吕焕炎、黄权、梁朝玑等人都串通欢迎李、黄、白回来。杨腾辉与吕焕炎等不同,他们没有武汉倒戈和迫李、黄、白下台之举,杨腾辉与俞、李都是桂系的罪魁祸首,李、黄、白回来,能饶过他吗?现在,蒋介石远水救不了杨腾辉的近火;而李明瑞在龙州又渺无消息,也有传说李与俞作柏皆避往香港,其残部已被共产党所掌握。杨腾辉面前虽有五条“船”,却不知该踏上哪一条才稳妥。不久,吕焕炎、梁朝玑、黄权又分别电杨腾辉,告知将去宾阳县与黄绍竑会见。杨腾辉见事情已到了这般地步,再也容不得他裹足不前了。
他忙命旅长梁重熙和谢东山将部队由桂北和庆远向柳州集结,留参谋长在师部主持一切,如他宾阳之行发生不测,可举兵抵抗或东下投粤皆可。吩咐完毕,他即命亲信团长莫树杰和副官郑兰保来见,面授机宜:
“你们两人代表我去广州见陈济棠,就说我将率部东下投粤,请他拨发开拔费二十万元。领得款后,你们马上设法将其存入香港汇丰银行,然后火速返桂。”
“陈济棠的钱,是那么好赚的吗?”莫树杰对此感到没有把握。
“放心,”杨腾辉诡谲地笑道,“我和李明瑞在广州下船的时候,陈济棠曾单独请我吃饭,席间他拉我叛俞、李投粤,并答应给予兵力和款项支援,我说时机尚未成熟,待适当时候我一定如约进行。现在,广西俞、李垮台,局面四分五裂,陈济棠图桂正是时候,他正想要我为他火中取栗,你们去找他要钱,那还不是瓮中捉王八——稳拿到手。”
经杨腾辉这么一说,莫树杰和郑兰保才放心地去了。其实,杨腾辉此时并非不想投粤,只不过他部下两名旅长,只有谢东山想去投靠粤方,而梁重熙却坚持要欢迎李、黄、白回来,重新投入桂系怀抱。如果杨腾辉要投粤,也只能拉走谢东山旅的两个团,凭这点本钱投粤,如何能受陈济棠重视?因此不如趁机捞他一把,在广西看看再说。
却说杨腾辉把一切安排好之后,准备应黄绍竑之邀前往宾阳县会面。此次宾阳之行,杨腾辉是被迫的,一想起他将见到目透冷光,腮上留着大胡子的黄绍竑,便浑身颤栗起来,大有赴鸿门宴之感,但事已至此,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走一趟。为了壮胆,他临行前给黄权发了封电报,请黄由桂平乘船来柳州,一道去宾阳。杨腾辉考虑,李明瑞反蒋失败后,第十五师的主力已由黄权统率,第十五师与第五十七师都是在武汉倒戈回桂的部队,杨腾辉与黄权一道同行,自然可以互相壮胆。谁知黄的参谋长复电,黄已于头天乘船到贵县去了,经贵县赴宾阳。杨腾辉一看事不宜迟,忙带着一团人马,从柳州经来宾、迁江去宾阳。
黄绍竑住在来宾县府,戒备森严,卫队全是梁朝玑的部队。杨腾辉心里象揣着只兔子似的,蹦蹦乱跳,心里暗暗骂道:
“妈的,这回是被硬拽着上贼船啦!”
他一连咬碎几支烟卷,这才决定将卫队放在城外,自己“单刀赴会”,以示诚恳“上船”。
到了县衙门,杨腾辉被梁朝玑的参谋处长引到一间颇宽敞的房子里,桂军各路将领吕焕炎、梁朝玑、黄权、吕竞存、蒙志、杨义、黄鹤龄等俱已在座。论地位,杨腾辉当然要坐到前排吕焕炎旁边,此时不知为什么,杨腾辉倒愿意奉陪末座,就象当年他把部队由钦、廉开到桂平时那样,把领花上的少将金牌自动取下来。桂军将领,除已退往百色、龙州的李明瑞、俞作豫外,旅长以上,都已到齐——杨腾辉别无选择,只有再一次踏上李、黄、白这条危机四伏的“船”了。
黄绍竑在一班全副武装的卫士簇拥下,身着戎装,表情严峻地出现在门口,各位将领唰地一声起立,双脚象安了发条的机器一般,嚓地一声立正。
“诸位,你们都辛苦了!”
黄绍竑那双冷峻的眼睛扫了大家一眼,脸上带着令人畏惧的微笑,过来和将领们一一握手。他在香港被陈济棠派人监视着,先行抵港的李宗仁已被香港政府勒令出境,不久前潜往越南海防蛰居,白崇禧也住在那里。当汪精卫鼓动唐生智、张发奎、俞作柏三人揭橥反蒋时,张发奎动作十分迅速,从鄂西假道湘西,强渡澄水、玩江冲破湘军阻击,直向桂边挺进。这时俞作柏、李明瑞因部下叛变,已退出南宁。汪精卫见俞、李垮台,担心张发奎部入桂后受到吕焕炎、杨腾辉阻击,无法立足,遂派人与黄绍竑商议,愿意捐弃前嫌,联合共同反蒋。黄绍竑曾被汪精卫的圈套差点要了命,桂系在华北、华中和两广又曾被汪精卫的“灭桂策”搞垮,汪精卫是李、黄、白桂系不共戴天的仇敌。但是,善于抓住机会的黄绍竑见东山再起有望,早把那仇恨抛到九霄云外,他毫不迟疑地对汪精卫的代表说道:“我们愿接受汪先生的领导,共同反蒋!”他即命人将情况通知远在海防的李、白。自己决定潜回广西活动。但是,他被陈济棠派人严密地监视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陈的耳目。如他潜返广西的计划暴露必有生命危险。黄绍竑派人秘密买好由香港到广州湾①的船票,为了避开陈济棠的耳目,临行前,他特地和夫人蔡凤珍到球场去观看法国“网球四球士”的精彩表演。那网球正打到高潮时,他乘人不注意溜出球场,立刻搭上开往广州湾的法国轮船。下船后,即乘汽车奔回他的老家容县。容县县长封镇南见这位老长官风尘仆仆突然归来,知道事不寻常,他预见到李、黄、白必将重新登台,即把自己的兄弟封赫鲁带来谒黄。那封赫鲁原是李明瑞手下的团长,驻军戎圩,李明瑞垮台后,受黄权节制。封赫鲁表示愿意听从黄绍竑调度。黄绍竑此时手上虽然只掌握着封赫鲁一团人马,但他决定利用吕焕炎、杨腾辉、梁朝玑、黄权等人互相猜忌,各不相能的矛盾,出其不意地把军队重新抓回来。他令封赫鲁分电吕焕炎、杨腾辉、梁朝玑、黄权、蒙志、杨义、黄鹤龄等桂军将领于十一月八日到宾阳开会。黄绍竑之所以选择宾阳为开会地点,是因为宾阳离省会南宁很近,开完会他便可赶到南宁去以省主席的名义重新发号施令。果然,心怀鬼胎的桂军各路将领,除梁朝玑是真心实意拥护黄绍竑回来的外,其余都因互相猜忌不明底蕴,吕焕炎、黄权以为杨腾辉、梁朝玑、蒙志、杨义等拥护黄绍竑回来,拥黄派实力占优势,不敢轻举妄动;杨腾辉则以为吕焕炎、黄权、梁朝玑等已经拥黄,自己居于劣势,只得依令到宾阳来开会。到了宾阳,他们还是谁也摸不透谁的底,现在一见到黄绍竑那双发着冷光的眼睛,心里已先怀三分畏惧之情。蓦地,会场上响起了嚎陶的哭声——杨腾辉哭了;站在后面的黄权,也跟着放声痛哭起来——他们在忏悔自己!
①今湛江。
“哼!”梁朝玑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轻蔑地说道,“撒泡尿来照一照自己的脸吧!”
吕焕炎默默地低垂着头,不敢看黄绍竑那冷森森的眼睛。他虽然没有象杨腾辉、黄权那样“罪孽深重”,但对蒋介石任命他取代黄绍竑的广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十五军军长这件事情,他是正式接受了的,他也没有表示要欢迎黄绍竑重返广西主政的意思,这,难道不也象杨腾辉、黄权一样,是一种叛逆行为吗?
“都是广西老乡,都是多年袍泽,过去的事,都不要再提了吧!”
黄绍竑显得非常豁达大度,那双冷凝的眼睛里,闪射着柔和的温暖的光芒,仿佛一块冷冰冰的钢板,折射出一片融融的阳光。他连置他于死地的汪精卫都能捐弃前嫌,携手合作,何况对部下们的过失!这个时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系与派系之间的关系,都不能以中国的传统道德来衡量。中国人几千年来建立的一种人际关系,上、下关系,似乎在打倒皇帝之后,已荡然无存,欧美的东西又学不来。于是,一切最丑恶的东西便跟着这动乱的年代应运而生,武人乱国,文人乱政,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这是一个比春秋战国更为混乱的时代。春秋战国,尚产生过孔孟之道,黄老之学,产生过百家争鸣的局面,出现过群星灿烂的文才武将。民国年间的军阀混战,产生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反复无常的军阀,许许多多卑鄙无耻的官僚政客,中国大地,到处是战火尸骨,污泥浊水。这一切,黄绍竑早已司空见惯,他本人也是个在泥掉中翻来滚去的人物。他没有必要责怪部下们倒戈换旗之事。
“目下广西四分五裂,有亡省之虞,我们必须紧密团结起来,保卫桑梓,使父老兄弟姐妹免受敌人之蹂躏。”黄绍竑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后,接着说道:“我们已决定与汪精卫合作,恢复两广秩序,张发奎已率部进入桂北龙胜一带,我们联合张发奎,同下广东,赶跑陈济棠,广西才能站得住。李德公与白健生很快就会回来,只要大家团结一致,前途是很乐观的。我明天准备到南宁去,重新整顿省治,各位返回原防,听候命令,值此非常之时期,各位务要执行命令,约束部曲,如有违抗军纪者,必将严惩不贷!”
黄绍竑那双眼睛里,又流露出一种冷酷无情凛不可犯的威严,将领们赶快恐惧地低下头去。杨腾辉由于不能咬烟卷,上下牙齿难受得胡乱直挫动。他军服口袋里本来装着两盒三炮台香烟,此时,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插进军服口袋里,两只手指狠狠地将烟盒中的烟卷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