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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插在了炮楼顶端,在风雪中欢跳着抖。
杨雨田眼睛就一黑,他心想,“日本人来了。”
北泽豪说:“你不请我们到家一坐?”
杨雨田看着这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心里哀嚎一声,他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他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冲北泽豪伸了伸手。北泽豪和潘翻译官便随着杨雨田往堂屋里走去。
那个大雪天的黄昏,大金沟所有的村民都被集中到了杨家大院。北泽豪命令两个日本兵拖来墙脚放着的马车,他站在上面说一句,潘翻译官站在车上翻译一句。
北泽豪说:“我们是日本天皇派来的——”
北泽豪还说:“你们都是良民,以后要叫我们太君。”
两只狗一黑一黄,不知深浅地在雪地上追逐,极亢奋地吠叫。北泽豪又说:“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啦,杨先生是保长了,你们以后就听他的——”
杨雨田站在潘翻译官身后,他不知自己笑好还是不笑好,就那么难受地看着众人。
人们袖着手,缩着脖,新奇地看这些日本兵。人群里嘈杂又喧闹。孩娃们啼哭着,似乎不明白这大冷的天爹妈把他们抱到外面干什么。有的爹娘就哄孩子:“哭啥,一点也不出息,听听人家说的日本话,跟猫叫春似的。”
北泽豪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挥了一下手,从马车上蹦到地下。潘翻译官就冲杨雨田说:“让他们散了吧。”
杨雨田就冲众人走去,边走边说:“回去吧,都回去吧,该干啥就干啥。”
有人就问:“东家,保长是啥官呀?”
杨雨田想了想说;“我也整不太明白,等我整明白了再告诉你们。”
众人就脚高脚低,踩着雪窝一摇一晃地往家里走去。
2
日本兵有许多,杨家的房子住不下,北泽豪大佐便让杨雨田领着潘翻译官挨家挨户去号房子。有两间房的腾出一间,南北两铺炕的腾出一铺炕。日本兵住进屯子里,屯人就觉新鲜。南北炕住着,低头抬头都能看见,熄灯、睡觉,比往日小心了许多。
天刚麻麻亮,日本兵便从各家各户走出来,聚到杨家大院墙外,排成几列,扛着枪,绕着院墙跑步,日本兵管这叫军操。杨家大院的空地上,架起了一溜铁锅,木袢子在锅下燃着,锅上热气蒸腾,出完军操的兵们,围着锅,手执饭盆,热气蒸腾地吃饭。屯里的猪狗大小孩娃围在一旁新鲜地看。猫咬狗叫,娃喊,很热闹的样子。
少尉三甫知良一走进大金沟,鼻子就一酸,他望着熟悉的山岭、土地、天空,心快捷地跳着。他似乎又看见了三婆那张暖和的脸,还有草草那双动情的眼睛。他心里一遍遍地说: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么?
当他站在三婆家门前,他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当他看到那熟悉的草舍,房檐下挂着黄灿灿的苞米棒子、红红的干辣椒时,他的鼻子又酸了一次;他试着喊了一声“干娘”。推门探头的是草草,草草只探了一次头,便很快地又关上了门。三甫知良没想到草草竟没把他认出来,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又上前两步,颤着声喊:“干娘,草草,我是三甫哇——”
半晌,门又开了。草草立在门里,上下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又过了一会,草草惊讶地叫了一声:“三甫,真的是三甫,娘,三甫哥回来了。”
草草迎出来,她的脸红着,三甫知良又看见了那双深情的目光。三婆趿着鞋张着一双手迎着三甫知良,看了半晌道:“孩子,真的是你?”
三甫一走进三婆家,眼泪便流了下来,几年过去了,这里仍然如故。变化的是三婆老了,草草大了。他此时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对三婆和草草说,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他跪下去,抱住三婆的腿,喊了一声:“干娘——”三婆捧起三甫知良的脸,泪水也盈出了眼眶,她哽咽着道:“孩子,你真的回来了?”
三甫知良五年前随父亲来到中国。他们先到的朝鲜,不久,日本就发兵朝鲜,战争使他们无法在朝鲜呆下去。他们便过了鸭绿江,走过长白山,最后来到了大兴安岭。他们来到大金沟,认识的第一家人就是三婆和草草。那时,他们的语言还不通,三婆收留了他们,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们住。三甫知良和父亲便以淘金为生。一住就是几年。后来,父子俩学会了中国话,三婆和草草才知道他们是日本人。三婆和草草不知道日本是个什么样子,在父子俩的描述中,知道和这里隔着一片海,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并不知道,那个叫广岛的地方是属另外一个国家。三婆想起了自己山东逃荒到这里艰难,她就想,父子俩也是逃荒才来的吧。
那些日子三婆和草草把他们父子俩当成了一家人。每天,三婆和草草做饭菜。中午的时候,总是草草提着篮子把饭莱送到矿上,等着父子俩从矿井里爬上来。日子平淡,却有滋有味。
事情的变故,是那一年的那场暴风雨。那场暴雨一连下了几天几夜。那天下午,屯里炸了窝似的都往金矿上跑,边跑边喊:“矿塌了,矿塌了。”
草草正在屋里摘菜,听见人们的呼喊声,她想起了三甫父子俩,和母亲说了声,也向矿上跑去。矿果然塌了,雨水正顺着矿上的裂缝“咕咕咚咚”地往矿下淌。屯子里,几乎每家都有在矿上做活的人。人们喊叫着,开始扒矿。草草也在扒矿,她一边扒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可别出啥事,千万别出啥事。矿开得不太深,也不难扒,里面被埋着的人一个个开始露出来。扒出一个草草看一看,不是三甫父子俩,她便疯了似的又扒下去。后来,她终于扒出了父子俩。父子俩抱在一起,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砸在三甫父亲的头上,三甫的腿也被一块石头压着。草草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压在三甫父亲头上那块石头搬开。她不动了,三甫父亲的头已经一片模糊,雨水冲着血水向四面八方流去。
三甫知良叫了一声。她知道,三甫还活着,她背起三甫向家跑去。那一次,三甫的父亲死了,三甫的左腿被砸成了骨折。三婆和草草帮着三甫在后山坡上埋葬了老三甫。三甫因伤病和过度的悲伤,昏迷不醒。
草草上山采来草药,她和娘一起照顾着三甫。她们把饭和药一口口地喂给三甫。三天之后,三甫终于醒过来了,醒过来的三甫嚎啕大哭,他为父亲的死去悲伤,同时也为三婆和草草感动。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人。那一次他忍不住叫了三婆一声“干娘”。三婆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从此,草草每天都要去山里采药。山里人缺医少药,为了生存,他们无师自通地认识山上的草药,知道什么药治什么病。草草把药采回来,该煎的煎,该敷的敷。那一年,草草十六岁,三甫十八。三甫的病在三婆和草草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那一天,草草给敷药,她看着三甫肿胀的小腿一天天消瘦下去,她用手抚了一下那小腿,轻声问:“疼吗?”她抬头的时候,看见三甫的眼睛正望着她。她的脸不由地红了。三甫这时大着胆子抓住草草的手,喃喃道:“草草,你真好。”草草低下头不知如何做答,好半晌她才说:“我不好。”于是,就从那一刻起,两个年轻人的心里便多了一份恋情。
草草一天不看一遍三甫的伤腿,便放心不下。三甫一会儿不见草草他就喊:“草草,你干啥呢?”草草听见三甫的喊声就来了。她坐在三甫的对面,看着三甫,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就笑了。三甫笑过了,就想起了埋在后山的父亲,还有在广岛的母亲和妹妹。三甫便不笑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三甫的脸上流下来。草草知道三甫伤心了,便抓过三甫的手说:“三甫,你别伤心哩,我给你唱支歌吧。”三甫点点头。
草草就唱道:
山丁子不开花
结红果果
山窝里背风安个家
野鸡下蛋没窝子
冬天来了下大雪
夏天来了下大雨
阴了晴了过日子
冷了暖了有个家
……
三甫在草草的歌声中,想起了广岛的家。那场台风之后,他们失去了家,他们在广岛流浪。他和父亲搭上了一条外出寻找生路的船。父亲对母亲说;“在家等着,挣了钱就回来。”他不知母亲和妹妹此时在广岛干什么。三甫在歌声中流泪。草草本想让三,甫高兴的,没料到三甫哭得更伤心了。她便停了唱歌,痴怔地望着三甫。
三甫伤好以后,大小金沟来淘金的日本人都走了。三甫想起了广岛的母亲和妹妹。
那一天,三甫给三婆跪下了,三甫说回家去看一看,等些日子就回来。
三婆和草草没有理由不让三甫走。三甫走时,在父亲的坟前跪了好长时间。三甫走时,草草送三甫上路。草草给三甫蒸了一篮子馒头,让三甫路上吃。三甫走,一步一回头,他泪眼蒙中,看见山坡上的草草也泪眼蒙陇。他冲草草喊:“草草,过些日子,我就回来。”
草草也喊:“我和干娘等你。”
三甫走了,草草的心里空了。她不知三甫多会儿能回来,她也不知道那个叫广岛的地方要走多少天,一篮子馒头够不够三甫吃。一想起这些,草草就难过得想哭。
三甫后来才知道,所有的日本人都走,是天皇在召唤他们。三甫这次意外地出现在三婆和草草面前,她们惊喜之外,觉出了一种陌生。三甫也察觉到了这种陌生。
三甫说:“干娘,我要看一看我爹的坟。”
三婆领着三甫来到后山坡时,看见了父亲的坟,同时看见父亲坟前飘荡的纸灰。三甫哽咽着说:“干娘,你们还没忘了他!”“咋能忘呢,过年过节的,草草替你烧的。”
三甫知良抬头,他望见了厚重的雪,覆盖了远远近近的山山岭岭。他冲着这山岭,磕了一个头,又一个头。他在心里说:“干娘,草草,父亲,我回来了。”
4
郑清明带着柳金娜、谢聋子,慌乱之中竟跑到了朱长青的营地。当郑清明向朱长青叙述完逃出来的经过后,朱长青先是笑,郑清明不知道朱长青为什么要笑,愣愣地瞅着朱长青。朱长青看了眼立在郑清明身后的柳金娜和谢聋子就说:“鲁大那狗日的,他疯了,见谁都想咬一口。”朱长青走过来用手扳了郑清明的肩道:“你来找我,咱们就是一家人,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郑清明听了朱长青的话,心里一点也不感动。他看了眼柳金娜,又看了眼谢聋子,两个也都在望他,眼睛里装满了依傍和苍茫。郑清明没料到柳金娜会这样坚定地跟随着他跑出来,更没料到谢聋子冒着生命危险帮助他,他在心里重重地感叹了一次。
朱长青让手下的人,给他们腾出一个窝棚,这个窝棚盖得挺大,分成里外间,他和柳金娜住在里间,谢聋子住在外间。
朱长青手下有一百多号人,他们从三叉河镇跑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足米面。一百多人,住在野葱岭的山沟里,他们要吃饭。朱长青每天早晨像工头一样,指派手下人三五成群地去山外弄吃的。朱长青的口号是,不管是偷是抢能弄来吃的就行。人们扛着枪,三五人一伙,像出工一样走野葱岭。于是,远远近近的屯子里,便传出鸡叫狗咬之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嚎、男人的咒骂之声。
郑清明不想当胡子,以前他就是靠打猎生存,此时他还想打猎。每天旱晨,他看着三五成群的人们走出野葱岭时,他便扛着猎枪,向野葱岭的山里走去,柳金娜和谢聋子随在后面。他不想为了自己牵连了柳金娜和谢聋子,他曾对柳金娜说:“你走吧,跟着我吃苦。”柳金娜摇头,一双灰蓝的眼睛用劲地望他。郑清明又说:“你不愿回杨家大院去别处也行。”柳金娜那双灰蓝的眼睛里就含了泪,半晌道:“你是我丈夫,我就跟着你。你要是嫌我,就打死我吧。”郑清明无力地叹了口气,他又想到灵枝曾对他说过的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天下的女人竟这样的相似,他为柳金娜的话感到高兴,同时,心里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东西。
他用手比划着让谢聋子回去时,谢聋子看了一会儿柳金娜,又望了一会儿他,先是摇头,最后就说:“我跟你,你们去哪我去哪。”郑清明不明白谢聋子为什么要跟着他。
当郑清明走在狩猎的路上时,他又想到了那只红狐,那只红狐像影子似地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可他定睛再看时,茫茫的雪野上,寂静无声。他不相信红狐会在他的生活中消失,正如他不会在生活中消失一样。他要寻找到它,那样他的生活才有目的,日子也就有了滋味。他想到了父亲和灵枝的死,他更觉得生活是一种较量,那就是他与红狐的较量。他不希望红狐这么快就在他的生活中消失。
他对任何猎物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当他举枪向其它猎物射击时,他一点也不兴奋,完全是为了生活。他打死的山鸡、野兔,他看也不看一眼,柳金娜和谢聋子却兴高采烈地把它们提在手上。出现在他视线里野物没有一个能逃脱的。不到一上午,柳金娜和谢聋子已经背拿不动了。他让两个人回去,剩下的时间,他要独自去寻找红狐。他越过一座山,翻过了一座岭,仍没有发现红狐的踪影。“狗日的,你藏在哪里?”他在心里这么咒骂着。他轻车熟路地寻找到红狐栖身的老巢,那棵千年古树的洞穴,此时,那里已是狐去洞空,周围的雪地上,红狐的蹄印已经让雪覆盖了。那一瞬间,他有些茫然。他无力地蹲在山头上,望着这一方静悄悄的世界,回想到那逝去的日子,泪水便一点一滴地流下来。他落寞失神地走向野葱岭的窝棚里,呆在铺满树叶子的窝棚里,望着棚顶漏进的几许星光痴痴怔怔。
朱长青手下人,耐不住夜晚这山里的冷寂,便在谷底点了一堆堆火。火“哔哔剥剥”地燃着,众人便围了一堆,杀鸡烤肉地大嚼。间或在一两个窝棚里传来女人的嘶喊声,那是白天下山的人从屯子里弄回来的良家妇女,众人便排着号挨个享用。女人的喊声哑了,变换成了要死不活的呻吟,最后竟无了声息。火堆旁猜拳行令声,却一浪高过一浪。那声音一阵阵传来,郑清明听了心烦,便走出窝棚,寻了一个高处蹲下来,静静地去寻了远方眺望。夜晚的山里,四处朦胧不清,山的影子依稀地在远近伫着。柳金娜摸索着来到他身边,蹲下陪着他向远方静望。谢聋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过来,三个人如同走进梦里。
朱长青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也蹲在郑清明面前,嘴里叼着烟袋,烟叶在锅子里明明灭灭地闪着。
“兄弟咋闷着,想家了?”朱长青满嘴酒气说:“山里的日子难熬,不乐呵乐呵咋行?”
“惯哩,啥乐不乐的。”郑清明瞅着朱长青眼前一明一灭的烟袋锅子说。
朱长青就望眼蹲在郑清明身后的柳金娜,眼睛便很有神采地在暗处眨眨说:“大妹子,过这日子不怕遭罪?”
“怕啥,这日子不也是人过的。”柳金娜抢白道。
朱长青就“嘿嘿”笑两声,拍一拍郑清明的肩道:“兄弟你好福气,找了这么个好媳妇。”
朱长青站起身时,狠狠地看了眼柳金娜,深一脚浅一脚趟着雪走了。
谢聋子就突然说:“我看他不是啥好货。”
两个人惊怔地去望谢聋子,谢聋子已经立起身,气哼哼地往窝棚里走去了。
夜里的时候,火堆熄了,喊叫声也弱了下去,郑清明对柳金娜说:“歇去吧。”两个便也向窝棚走去。
两个相拥着,躺在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