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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派们实在抓不到高宗藩什么现行问题了,只好挖空心思从他的历史上打主意。经过排找线索、内查外调,有个别人反应,此人会拳,就是不本分的迹象。据了解,过去就有领导说他踢腿弄拳的就不是好农民。又有人反映,他年轻时在武术馆学拳时,跟国民党军队有过来往。善于捕风捉影的造反小将们无风都能掀起三尺浪来,何况有点风而且这个风还不小啊!这条消息经过三传四传,就成了高宗藩当过国民党的兵,还杀过共产党。
李明礼与高宗藩共事多年又是朋友,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他根本就不动头脑去想想,高宗藩就是本地人,他如果当过国民党的兵,能瞒住谁?他要是真的杀过共产党,还能逍遥法外到今天?然而,李明礼却信了,而且义愤填膺。这还了得?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是共产党从苦海里救出来的,绝不能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毛主席!一定要不念私情,坚决和高宗藩划清界线。
在批判高宗藩的大会上,李明礼挺身而出。他声色俱厉,慷慨陈词,把高宗藩狠狠地批了一通。会后,高宗藩找到他,问他说:“明礼同志,你批判我,我一点意见也没有。但说我是国民党的兵,还杀过共产党,许多群众不知底细跟着人云亦云,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有人在诬陷我呀!”
李明礼见高宗藩胆敢来找后账,把眼一翻说:“高宗藩,你的事我怎么能知道?人家都揭发出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过去,你是国民党的兵,现在你是走资派。谁是你的同志?你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不然还得狠狠地批!”一席话,说得高宗藩从头凉到脚后跟。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戈培尔的“谎话说三遍,就会变成事实”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造反派的“内查外调”实际上就是公开的胡编乱造,鬼影子是见不得太阳的,群众的眼睛是亮的,县革会专案组是严肃的,高宗藩的问题很快得到了落实。说实在话,这还得感谢那些谣言家。因为他们把谣言造大了,高宗藩的问题涉嫌杀害革命者,这在全县是大案能不尽快查处么?这一查,倒把高宗藩的问题都搞清了,所以作为“解放”干部站了起来,也就是结合到单位领导班子里去了。而李明礼却没被结合,还有一座炼狱在等着他。历史常开这类玩笑,人们把它叫作“十年河东转河西”。
高宗藩和李明礼的位置调了个个,没要十年只几个月的时间。
李明礼在高宗藩跟前是个兵,但在食品站就是个头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政治游戏,“游戏规则”是,凡头头都得过过堂。不管是大单位、小单位,大头头、小头头,都免不了站队、亮相、解放、结合这个固定的程式。当然第一步是打倒,“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就在其中”嘛。李明礼虽然高举过造反大旗,支持过某一造反派组织,但“游戏”的全过程都得走,任何一个环节都是不得跳过去的。因为你是头头,就有可能是走资派;你参加过造反组织,说不定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大萝卜不是红皮白心的么?!
在被造反派一次又一次的揪斗中,在被发言者咄咄逼人的训斥下,李明礼才真正感到被冤屈、被污陷、被革命、被造反是个啥滋味儿。孤独、沮丧、苦闷、彷惶,纠缠着他。就像一口吞进了二十五个小老鼠,百爪挠心。
所好的是,公司革委会是高宗藩说了算,他不准公司本部和下属基层单位的造反派乱来,否则李明礼可就受大罪了。社会上有些单位的当权派参加了某个造反组织,被另一个组织弄去批斗时,头被按得很低,脖子里挂个很重的牌子,面前放一只又骚又臭的尿桶。一场批斗会下来,五脏六腑得翻腾几天。而本派又不甘示弱,也得组织一场批斗会,还要在对方的基础上再加加码。这样当权派的罪就够受的了,可是据说你要是到世界革命的心脏北京一看,那更是小巫见大巫了。有人步行赴京串连,一下子闯进了北京电影制片厂。正巧看到电影演员赵丹在劳动改造。只见他脖子里挂了一块牌子,上写“混世魔王”四个字。那块牌子是用铁板制的,不知其重量,只见系牌子的细铁丝把“魔王”的脖子里勒出一条血红乌紫的沟。天子脚下的小将们介绍经验说,这样才能触及灵魂。
毕竟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红花埠食品站的个别职工也想到了请求外援。一批“路线斗争不分彼此”的“正义之师”向红花埠食品站、向这个站的走资派冲杀过来了。
外地造反派揪斗人的场面李明礼见过,所以他非常害怕,他要找人保护自己。
谁能保护他,谁又敢保护他呢?有的人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怎能保得了他?有的人别看来找他批点猪头下水时嘴里亲哥热弟的,一见他成了批斗对像,避之犹恐不及,还能肯保他?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高宗藩。
他清楚造反派并没把他当作什么大鱼,只不过是“有枣无枣打一杆”罢了,可是这一杆的眼前亏总是要吃的。高宗藩现在是公司的总头头,他对自己十分了解。只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就能遮风挡雨,就能让自己免了这场灾气。只是高宗藩能这样做吗?在他蒙冤负屈时自己是怎样对待人家的呢?他思前想后嘀咕了几天才下定决心去找高宗藩的。因为他十分了解高宗藩的秉性,知道他不是个鸡肚猴肠的人。
果然高宗藩没有嫌弃他,而是推心置腹地和他作了一次长谈。高宗藩对运动的形势作了一个简单的分析,认为以前那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再干了。当然言语之间也不乏对李明礼的批评。指出他正是平时不注意学习,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以前被人利用、被人左右,应很好地吸取教训,并答应把李明礼留在自己身边,避避风头。
没过几天,造反派找来了。他们要把李明礼带去批斗,高宗藩不同意。他说:“李站长正在生病,等病好了再说吧!”就这样,李明礼在高宗藩的保护下着着实实躲过几场批斗,度过了难关。
李明礼躲过了政治上的摧残,但没能躲过疾病的折磨,他突然患上了麻疯病。
这个病,是一种病毒性的疾病。据一些人传言,这种病毒叫滤过性病毒,它连瓷器都能渗透。而且潜伏期长达六十年之久,还有遗传性,很难控制。得病期间的人,面目狰狞,所以是隔离治疗的,谁要得了这个病,就算是判了死刑。大家对麻疯病真是到了闻之色变的程度。马陵北麓有个村庄里,发现几个麻疯病例,这个庄的鸡蛋都卖不出去,怕母鸡吃过病人吐的痰传染。
李明礼得了这个病,住进了麻疯病院,谁也不敢去看他,别人怕传染,他自己的心灵上也留下一抹阴影。高宗藩没有害怕,他要去看望李明礼。公司里的人都说他疯了。他却说:“老李是咱公司的职工,是个老同志。作为公司的领导,在同志生病时,不给以温暖,就是失职。”
他让人买了五斤白糖、五斤猪肉、十斤苹果,还带了六十块钱,直奔麻疯病院。他们的汽车离病院还有老远,司机和其他同志都不愿再靠近。高宗藩二话没说,下了车提起一大堆东西就向李明礼住的病房走去。
李明礼做梦也没想到公司里会有人来看他,更没想到高经理能亲自来。一个人和大家朝夕相处时,很少去体会这种温暖和相依相存的情感。一但离开了人群,那分孤独是十分难以忍受的。有时叫人痛苦莫名,有时叫人烦躁不安,有时叫人如疯如魔。李明礼一见高宗藩,那股子高兴和激动劲就没法提了。他一下子就扑了过来,可是当高宗藩向他伸出手时,他突然停在原地不动,目光呆滞、表情木然,像一只皮球被放了气,他跌坐到了床上。他怕高宗藩嫌自己的手上带有病毒,他不愿把自己的病传然给高宗藩。因此他把自己的双手一个劲地向后缩,那分尴尬、无奈、自卑和幽怨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把一张脸拉得变了形。
高宗藩却抢步上前,紧紧握住李明礼的双手,问寒问暖地和他聊了起来。他安慰老李说公司里的同志都很关心他的病情,鼓励老李要挺起胸来和疾病作顽强的斗争。要老李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养病,家里的事组织上会妥善安排的。老李不住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头被哭泣哽噎住了。
后来,李明礼的儿子去看他时,李明礼告诫儿子:“我欠你高大爷的情,一辈子也还不清。你们不要忘了,世世代代都要牢记。能做到这一点,我今后死了也就安心啦。”
知道这事的人都夸高宗藩,高宗藩却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在高宗藩看来,一个人无论你做官还是做民,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平常心。对工作要认真负责,对同志要真诚热情,尤其是作为一个领导干部,要把关心他人放在第一位,这样群众才会拥戴你。当同志和朋友有了缺点和错误时,不要歧视他们。要允许人家改正,要求朋友十全十美的结果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世上还是多一些阳光、多一些温暖、多一些鲜花好。人生在世,要给别人留一点想头,这样你就算没白活着,你才能算一个真正的人!
第四节
高宗藩教拳不保守,也没有门户之见。他反对弟子只满足于学他一个人的玩艺,认为在做学问的问题上是不应该讲究什么“从一而终”的。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本事毕竟都是有限的,况且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只有兼收并蓄,才能取长补短。大海不容百川难以为大海,高山不聚微土难以成高山。
郯城的太极拳,要想上档次,上规格,必须外出访名师,求真艺。只有走出去、引进来,才能把郯城的太极拳运动向前推进一步。
高宗藩知道北京有个冯志强,在陈式太极拳方面的造诣很高,在国内外影响较大。高宗藩手中就有冯志强“四十八式”和“二十四式”两套拳书。书写得很好,套路编得也不错,的确是个大家。他有心派个人去学。
这天,高宗藩把徒弟刘全伟叫到家中。
“全伟,我打算让你到北京去找找冯志强老师,把他的拳引到咱郯城来。”
刘全伟,年轻力壮,人高马大,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他跟高宗藩练几年拳,功夫挺扎实。听说师傅让他去北京找名家学拳,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当然从心里想去。可是从没听师傅讲过,他老人家与冯老师有什么关系,去了人家不教咋办?所以他沉吟半天没说话。
高宗藩问:“你不想去?”
“想,”刘全伟生怕失掉这个机会,忙说,“老师,我做梦都想多学点东西,哪能不愿去呢?我怕的是,和人家一面不识,人家不睬咱怎办?”
高宗藩笑了笑说:“事在人为嘛,我教你个法,他必教你。”
“什么法,师傅?”刘全伟知道自己的师傅一向“点子”多。
“别管什么法,”高宗藩说,“你先把冯志强的”二十四式“练好才有本钱说话。”
“您放心,我已经会了。”
“不行,会不等于好。我要你一招一式重新练,咱自己先满意才能拿出去给冯志强看。你要知道,这才真是去”班门弄斧“!”说完他把一本书递给刘全伟。全伟双手接过一看,正是他踏破新华书店门槛没买到的冯志强编写的“二十四式”陈式太极拳一书。
不消几天,刘全伟的“二十四式”陈式太极拳果然打得是那么回事儿了。一天晨练结束后,高宗藩把刘全伟留下来,向他面授机宜,催他回家收拾行装抓紧上路。
刘全伟犹犹豫豫来到北京。师傅虽教了他“法”,可是管不管用,用得当不得当,还得靠自己去闯。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平时在师傅跟前学拳的“胳肢窝日子”多好过!
全伟在天坛公园里找到了冯志强。冯老师正在教几个日本人太极拳。那些日本朋友学得还真下劲,一招一式,一丝不苟。一个青年在做“摆脚跌叉”时,动作老是不到位。这一式是有两组动作组成的,先是身体右转,重心左移,左膝弓出;两掌相系右逆缠、左顺缠平移到身体右侧;右脚提起,自左而上经胸前向右横摆;两掌变左逆缠、右顺缠,由右肩侧向左摆,左、右两掌先后横行迎拍右脚面的外侧;接下来两掌变拳,左手内逆缠自左向下经胸前向右划弧,右手外顺缠下落于腹前,两臂合劲交叉于胸前,左拳置于右臂上;右脚横摆后,自右下落,于左脚旁蹬地震脚,全身气力向下沉,左脚脚尖翘起,以脚跟贴地向左划出,右膝里扣、松胯、合裆下沉,臀部、右膝里侧和左腿后侧一齐贴地。这两部分各自要在同时做好的基础上一气呵成,动作难度的确是够大的。但是做完这个式子,总不能老“跌”在那儿不动吧,你还得起来再接下一式,这就更难了。对于一个没有基本功的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可这位日本朋友毫不退缩,他一遍又一遍地苦练。只见他头上蒸腾着热气,嘴唇上留下几个深深的白牙印。
刘全伟心想,人家日本人飘洋过海到中国来学拳,要克服多少艰难险阻啊?自己从郯城到北京,跟他们相比困难还算什么?况且,自己还有更大的优势:一是没有语言障碍,二是自己有一定的武术基础。想到这些,他的胆子壮多了。
就在这时,冯志强老师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年轻的生人。微笑着问道:“同志你是哪里来的;有什么事吗?”
刘全伟见冯老师闲下来了,就不失时机地迎了上去:“冯老师,我是你的学生,想请您再给整整架子。”
冯志强上下打量一下刘全伟,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青年,就说:“很抱歉,我眼拙,实在想不起你来了。”这时,几个日本朋友围了过来。冯志强大概是怕同胞在国际友人面前失面子,赶紧说:“你练一趟给我看看吧?”刘全伟巴不得这句话,抱拳施了一礼就演练起来。此时他再也不腼腆了,想到的只是怎样把拳打好,目的是想给冯老师一个良好的初步印象,再者也是不肯在小日本人面前示弱。
刘全伟毕竟跟高宗藩练过几年拳,基本功很扎实。常言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冯志强见这小伙子功夫的确不凡,点头笑了:“小伙子,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从哪里来的?”
“郯城,山东省郯城县。”刘全伟收住拳势说。
“我说怎么眼生呢?你专来学拳的?”
“是的,是俺老师派我专程来拜访冯先生的;”
冯志强被面前这个小伙子的精神感动了。他在整套拳中抽出几个单式子叫刘全伟做,他边看边点头。刘全伟做“摆脚跌叉”时,冯老师还把那位日本青年喊过来认真地看呢。
冯志强打发走日本朋友后,仍然不解地问刘全伟:“你这趟拳到底是跟谁学的?”
“俺老师高宗藩。”
“你老师又是跟谁学的?”
“您出的这本书。”刘全伟拿出冯志强著的太极拳书,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冯志强更感动了,他拉住刘全伟的手说:“凭你这种精神,我教你,我教你!以后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
刘全伟请冯志强整了整拳架子,又解释了几处疑点,便回来了。后来他又去过北京多次,与冯志强结下了很深的师生情谊,从冯志强那儿,刘全伟也着实学了不少东西。
毕秋生跟淄博一个姓牛的朋友学了八十三式老架子太极拳,后来教给了刘辉和秘登平两个师弟。因为一传再传,就怕走样。正好秘登平要去济南上大学,高宗藩就把学好这趟拳的任务交给了他。因为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