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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戈-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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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己来!”我一把拉住衣襟,脸色有些泛红。
  四人对望一眼,立着不动。
  “这是圣上的意思,恐怕先生不便……”那内侍道。
  “出去!”我不知为何,无名之火暴涨,厉声喝道。
  “那、那小的等会儿再来给先生讲解礼仪。”内侍一挥手,和宫女们离开了浴房。
  我一直都是自己沐浴更衣,即便在军营也只不过让戚肩帮一下,让女子帮我洗浴是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听说贵族豪门都是女子侍浴,不知他们又是如何想法。
  浴房里已经准备了从八品的文官服,青衫上绣着一只鹌鹑,以及一顶乌纱帽。
  我自己擦洗了身子,换上了朝服,虽然有些大,却也将就。
  内侍正和几个宫女等在门口,见我出来,迎了上来,推我进了一间空房。
  内侍姓秦名安,在内廷中的地位并不高,却是皇帝陛下尚是皇子时的老人。我对阉人向来没有好感,对他也并非客气。
  秦安细细给我讲了如何觐见,如何拜礼,如何受赏,如何答对,如何退出。这些东西师父并未教过我,初听下来倒还有趣,只是太过繁琐。听说太祖龙起之时,本朝本无如此之多的规矩,太平日久,那些文官无事可做,只好琢磨圣古贤帝的礼制,古为今用。
  “先生是从八品?”秦安问我。
  “正是。”
  “从八品得用黑带,先生还请换过。”
  原来腰带的颜色都有讲究,我叹了口气。
  等秦安确定我不会惊了圣驾之后,我被抬上牛车。这也是礼制,因为是去面圣,所以三品以下文官不得乘高车,五品以下文官不得乘马车。七品以下本是不能乘车的,圣上特别开恩,准我乘牛车。
  山南行宫有三处举国之冠。
  其一乃是兵威。太祖皇帝当年建山南行宫之时尚未一统天下,兵戈日起,故行宫之内建有兵营,常年驻兵。另有校场,可供操演。其二是格局。行宫内多用西域格局,颇有异国情调,不似其他行宫般庄严肃穆。其三是内库。山南行宫的内库之丰听闻可堪比国库,多是西域藩王以及地方官吏的贡品。
  今日的行宫内,恐怕早已不见当年太祖亲临校场的场面。
  秦安带我进来行宫,一路到了清心殿。早有内侍等在那里,向我宣告圣谕:“兵马元帅府行军司马明可名,赐坐帝前。”
  我不知道圣上是如何知道我的本名,一颗心更是没有着落。
  过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远远传来一阵声浪,圣驾到了。
  秦安拉了拉我的衣袖,提醒我低头迎驾。
  “明卿免礼。”一声清脆的声音在我正前方响起。
  “谢陛下。”我更深地弯了弯腰,缓缓伸直身子。
  我的正面是个年过弱冠的文弱男子,蓄着一字须,却掩不住脸上的稚气。目光炯炯有神,散出一股英气。第一次面圣是在阳关,离得实在太远,又是草草一面,今日才切身体会到了君临天下的王霸之气。
  “明卿果然少年英雄。”少年天子道。
  我不敢大意,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谁知道夸奖之后又是什么。
  “微臣不敢当。”我躬身谢道。
  “平西之战,果然漂亮啊。朕身为天子,恨不能亲赴战阵。”
  “陛下九五之尊,不当轻涉险地。且陛下亲征西域,驻兵阳关,与叛军相抗旬月,已然是亲赴战阵了。”我低头道。
  圣上居然连连叹气,道:“阳关艰险,岂是那么容易被破的?可怜朕的臣工,居然有吓破胆子的。荒唐!”
  我不知说什么好,没有开口。
  “明卿以为当今国运如何?”皇帝荡开一笔,突然问道。
  我想了想,道:“陛下抚国日短,虽有四战之困,不日必定平克,太平盛世,指日可见。”
  “啪!”天子动了怒,一掌拍在几案上。
  “你也当朕年少可欺吗!我大越,要的是忠臣,岂是巧言避祸的庸人!”两道剑眉上挑,圣上厉声呵斥道。
  “微臣惶恐!”我只得低头认错。
  “朕少年登位,朝中大臣难服也是常理。”圣上顿了顿,“不过朕不怕,朕定能成千古一帝,万世明君!你说呢?明卿家。”
  “陛下英名神武,定能永垂青史,为万世帝王之标榜。”我道。
  “哼!明卿家定要拿这些成词滥调来唬弄寡人吗?”
  “微臣不敢。”
  “朕有雄心,更有能臣!恭请虚师。”圣上大声道。
  内侍们一层层传了下去,一声声敲在我的心头。
  “虚师……”莫非是师父?虽然我亲眼见到师父咽气,却一直不相信师父就这么撇下我而去。师父是神仙下凡,死而复生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个老人的步伐声从我身后响起,坚定而沉重。
  我的腿有些颤抖,继而连手都抖了起来。
  “小亮。”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
  “师父!”居然真的是师父!我心中狂喜,丝毫不记得师父曾经“死”过。
  鼻头有些酸,现在要忍住眼泪比之当日离开师父的“遗体”更难。
  “傻小子,哭什么。莫在圣驾前失了礼数。”师父摸着我的肩膀。
  “虚师请便,寡人更衣,告辞片刻。”圣上对师父微微躬身,师父居然没有回礼。
  一时间,千言万语似乎堵在喉头争先恐后,反倒令我吐不出一个字。
  第三十六章 师说
  我端详着师父,银发银须,满面红光,气色自然比在牢里强得多。
  师父也看着我,还摸了摸我刚开始蓄的胡子,道:“你长大了。”
  我破涕而笑。
  “一年不到,你已经是个盛名天下的用兵大家了。”师父在我对面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完全不同当日的伛偻。
  我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师父,眼泪又流了下来。
  “唉,你又哭了,莫非是牢里呆的久了,还没做男人?”师父调笑道。
  我连忙擦去眼泪,道:“师父,徒儿不想做官,但愿常侍师父左右。”
  师父拉着我的手,道:“小亮,师父是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你还年轻……”
  “师父!我……娘走了,大帅也去了,您又不要我,您就真的忍心小亮在这天地间独自飘零?”眼泪又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唉,小亮,师父还未给你讲过本门法脉吧。”师父叹声道,“战国之时,孙宜子统兵五万,天下无敌,列国丧胆,时有见‘孙’字旗而敌军自退之说。孙宜子本人并未著书立言,其弟子青羊子录其言行而成《孙宜子说》。”
  “莫非本门就是青羊子一脉?”我第一次听说自己的师承,居然可以上溯到三千年前的战国之世。
  师父点了点头,道:“孙宜子是历代兵家之祖,生前却没有开宗立派。他一直认为,兵法乃是‘屠人之法’,故不愿以‘善杀人’之名流传万世。直到晚年,孙宜子方同意青羊子开宗立派,传兵法于世,以暴易暴。”
  “难怪现在《孙宜子说》流传万世,凡为将者,无有不读的。”我道。
  “其中真意呢?为将者又有几人能想到以暴易暴?”师父问我。
  我不由惭愧,在我下令焚城之时,并未想到以暴易暴。我只想到西域疆土……
  “你在密室见到的挂像,便是青羊子祖师。青羊子虽然广传兵法于世,也收了弟子三人,悉心调教,此三人是为神机妙算门开山弟子。南山童,冷乞,沉繇,听说过吗?”
  我摇了摇头,虽然古今名将也听得不少,却丝毫不曾听过这三个人。
  “此三人并未领过一日之兵。”师父道。
  “这是为何?”
  “他们三人乃是以兵法入道,奠定本门天道修行的祖师。”师父道。
  我轻声“哦”了一声,并不明白何谓“天道修行”之说。
  “小亮,密室中的铁简还带着吗?”师父见我并不明了,问我。
  “就是洗澡也带着。”我笑了,从怀里抽出铁简。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神机妙算岂可能,炼己修心或有灵。”师父读着上面的字,又道,“其实该是:‘机反神炼,明命能灵’,这就是祖传的玄机。我对你说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有好杀之德。本门便是以杀德入道,由死而生。”
  我咽了咽口水,道:“师父,弟子不是很明白。”
  师父笑道:“本门乃是兵道一家,外修兵锋,内炼金丹。只是千余年前,本门遭逢大变,修真炼气一道便消逝了。只是后代弟子,依旧在兵法之外探求天道,明心见性。”
  “哦,原来如此。青羊子本人是炼气士,难怪弟子也是以修真炼气为重。”
  “还有,其实孙宜子也是被人挖了膑骨的。”师父笑着对我道。
  “真的?”我有些不信。
  “当然是真的,为师会骗你吗?”师父佯怒,“也正是此等机缘,师父才决定收你入门,让本门再传承下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师父,为何您本不愿传下神机妙算门?莫非、莫非也是因为那殊大的杀孽?”
  师父愣了愣,久久方才诵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垄亩兮,吾爱吾庐。”
  这不正是师父浮世入世再出世之写照?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神机妙算门,还是要传下去啊!有明主在世,怎能明珠暗投?以一己之杀孽,换万民之安,正是我门之宗。小亮啊……”师父的眼睛也闪着泪光,看着我。
  若不是师父肩负了万千杀孽,天下要多久才能再复安定?我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但是我……
  “师父知道,知道你焚珐楼城的用意。”师父拍了拍我的大腿,眼带爱怜。
  “师父!”我心中的委屈随着一声“师父”汹涌而出,即便连我身边的人都以为我是在为大帅报仇,市井之徒更是斥之为残虐,只有师父啊才能明白我的心……
  “绝西域兵事,别无他法啊。”师父叹了句,转色道,“小亮,当今圣上可说是明主,你当助他平定天下,切莫逃避师门重任啊。”
  我十分不愿,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柄玉如意乃是历代掌门的信物,你可以收下了,今后你也能收徒授道了。”师父从袖里取出一柄墨绿如意,郑重地交到我手上。
  我接过如意,细细抚摸,微微有着暖意,柄上刻着那首“机关算尽太聪明”。
  “师父,那你……”
  “小亮,听好,玉有九德: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智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暇疵皆见,精也;藏华光泽并能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声清团彻远,纯而不杀,辞也。你当谨记,君子比德如玉。”师父看着我,说得很慢。
  “弟子记住了。”
  “为师当寻清净处结庐而居,待你功成名就,为师若是还有命在,你我师徒再相聚吧。”
  “师父还是要抛下徒儿?”我急忙拉住师父的手。
  “小亮,缘起缘灭,花开花落,执着于缘起花开,却不肯直面缘灭花落,你说,这就是我虚綦之教出来的徒弟?”师父瞪着我。
  我无语,扶着轮椅的把手,用力撑起身子,跪了下去。
  “唉,其实师父也舍不得你,或许师父还会在你身后看着你,好自为之。”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扔下一本厚厚的书册,“这是本门三千年传承的宗谱法本,你若是真的不想再传下去,按着最后的地图,让它沉眠于青羊子祖师的陵寝吧。”
  我低头跪在地上,听着师父的脚步声远去,一声声印在我心头。
  第三十七章 朝会
  等我压制住心中的躁动,圣上已经回来了。
  “明卿,虚师乃是帝师,既然如此,你我还是师兄弟呢。”少年天子看着我微笑道。
  我只是一个市井混混,并没有那些文士的“忠君”教条。要不是师命,我并不愿入朝为官。所以,天子的话只是一厢情愿的“买心”。
  “明卿莫非不好奇,虚师为何能‘死而复生’?”
  “谢万岁救家师于囹圄。”我躬身道。
  “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朕得了元毒国的死花,否则未必能逃得过李哲存这贼子的耳目。”圣上说着,拳头也攥紧了。
  我知道传说中的死花,那是一种能让人吃下之后状如死者的奇花。想必是圣上为了得天下,冒险为师父求来了这种死花,借师父之力夺回自己的至尊之位。一语之间,既让我对他心存感激,又将矛头指向李哲存,我开始相信他会是位雄主。
  “虚师说,你能帮我平定天下,是吗?”圣上目光如剑,刺得我不得不低下头去。
  “敢问圣上,何以平天下?”虽然是师父说的,我也要亲自看看,圣上是否值得我卖命的明主。
  “你是在试朕?”
  “微臣不敢。”
  “天下,可是我李家的天下?非也,自从圣朝初立,各朝替代,唯一不变的,只是这万里江山和亿万百姓。何以平天下?唯有平百姓之心,外逞霸道,内佐王道,王霸相杂方能安这万里江山。”
  口头议论,古来暴君也无不知此理。不过坦言江山无主,或许他还是古来第一个皇帝。
  “我大越当前,内忧外患,无一不是亡国之患!明卿以为,朕当先平天下抑或先定天下?”圣上盯着我,反问道。
  “于当平之处平之,于当定之时定之。”我不敢直面圣上的目光,道了个纲领。
  “何处当平,何时当定?”
  “西域,微臣有平西三策,当为平。南疆,微臣以为土人无礼,当平而非剿。东海,北边,异族相侵,当一战而定,扬我天朝上国之威。”
  “平西三策?哦,朕听过,虚师也对此三策颇为赞赏。”圣上淡淡道,“只是,只是耗时太久……”
  “陛下,微臣尝闻:上古圣贤之君,其举目也远,其着意也深。十年二十年、哪怕三、五十年,与百年千年,孰久孰近?”
  圣上颌首不语,思索半晌道:“明卿以为,东、北之祸与南疆之乱,孰轻孰重?”
  “若以万民百姓论,皆重如东镇泰山。若以朝廷社稷论,南疆之乱乃是癣疥之患,东海北边才是心腹之病。”
  “哦?细细道来。”
  “南疆之局,曹将军只是担心赶之不尽,杀之不绝,非能动摇我朝根本。东海北边之势乃是敌攻我守。若是东、北失控,匈厥古之铁骑半月可饮马大河,海外尼番三月可陷江南路。大河乃是京师屏障,江南乃是我朝税赋之根,此二者皆能动摇国本,不可不戒。”
  圣上轻拍龙椅,低声道:“国老说明卿家能起三代之衰,朕本不信,现在算是信了,果然明师出高徒。”
  “微臣不敢。”我低头谢道。
  “明卿家,今日乃是虚师归隐之日,朕实在颇多感慨啊,时辰也不早了,师兄莫若留下一起用过晚餐吧。”
  圣上突然称呼我“师兄”……我没有受宠若惊,只是害怕。
  当然,圣上的宠幸作为臣子自然要配合着“惊”一下,我连声谢恩。
  天还没全黑,泰来殿内已是灯火辉煌。圣上传下晚宴歌舞,与宴者只有我一人。
  六十四个绝色美女,挥起红纱白绸,宛若仙子。
  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天子之舞真真切切地展现在我眼前。
  黄钟大吕,琴瑟箜篌,更让整个泰来殿遥遥如仙境。
  我沉于声色之中,逞着口腹之欲,心里想到的却只有师父。
  匆匆一会,师父传下了翠玉如意,也把我推向前途未卜的征途。圣上只谈风月不谈国事,更是让我坐如针毡。
  “明卿家,其实朕的心腹之患,还在昌平啊。”圣上似乎醉了,跳下龙座与舞女们一起甩袖起舞,突然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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