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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行聘、送妆,都在今日这一天,只在今日酉时,阴阳不将,天月二德,便要迎娶过门了。此刻这里虽是这等一个清净坛场,前头早已结彩悬灯,排筵设宴,吹鼓手、厨茶房,以致傧相伴娘,家人仆妇,一个个擦拳磨掌,吊胆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话应了声,立刻就要鼓乐喧天,欢声匝地,连那顶八人猩红喜轿早已亮在前面正房当院子了。安老爷、安太太虽不曾请得外客,也有好几位得意门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亲友本家,都衣冠齐楚的在前边张罗,候着驾喜。不想姑娘这个当儿拿出那老不言语的看家本事来,请问这一咕噜串儿,叫安老爷一家怎生见人?邓、褚两家怎的回去?便是张老夫妻那逢出朝顶、见庙磕头,合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斋,那天才是个了愿?至于安公子,空吧嗒了几个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叫张金凤怎的对他的玉郎?又叫何玉凤此后怎的往下再处?你道糟也不糟?此犹其小焉者也。便是我说书的说到这里,就算二十五回团圆了,听书的又如何肯善罢干休?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糕传》,还讲甚么《儿女英雄传》呢?
列公,不须焦躁。你只看那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领,岂有想不到这里、不防这一着的理?然则他何不一开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悬河的那派谈锋,也不愁那姑娘不低首下心的心服首肯,怎的又合他皮松肉紧的谈了会子道学,又指东说西的打了会子闷葫芦呢?这便叫作“逞游谈,易;发庄论,难”。当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笼络往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权术;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这姑娘,不能不纯用正经。既讲到舍权用经,凡一切诙谐话、优俳话、譬喻话、影射话,都用不着。
再说,安老爷本是个端方厚重的长者,少一时,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虽望着姑娘心回意转,却绝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词穷,他心里却早有了个成算。及至见姑娘话完告退,不则一声,老爷便两眼望着太太道:“太太,听了,姑娘终改不了这本来至性。你我倒枉用了这番妄想痴心,这便怎样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应了一声,老夫妻两个四只眼睛一齐望着媳妇张金凤。
张金凤见公婆递过眼色来,便越众出班的道:“今日这事,算我家一桩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头,再说九公合褚大姐姐是客,又专为这事而来,却没媳妇说话的分儿。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儿,我知道,他但是肯,不用人求他;果然不肯,求也无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说了,竟依着我姐姐的话,真个陪九公到前头坐去。让媳妇问问姐姐,或者我姐姐还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说不出的私话,也不可知。我们女孩对女孩儿,没个碍口难说的,只怕倒说的到一处。便是婆婆合妈妈在这里陪着褚大姐姐,正好谈谈这一年不见的闲话儿,也不必费心劳神。这事竟全责成在媳妇身上。公婆想着如何?”
安太太先就说:“你小人儿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这么大事,你能吗?”安老爷摇着头道:“媳妇,你看我两个老人家处在这要进不能、要退不可的去处,得你来接过我们这个担子去,我们岂不愿意?但是这桩事的任大贵重,你却比不得我同九公。我两个作不成,大家不过说一句这事想的不仔细,作的不周全;你一个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深心执性,有等不知道的,还道是你本就不曾尽心,不曾着力,有心败事,无意成功。倘被亲友中传说开去,你小小年纪,这个名儿却怎生担得起?”他翁媳两个这阵真话儿假说着,假话儿真说着,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哟,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因张金凤从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虽是逐回的露面登场,总不曾作到他的正传文章,写得他出色。
如今且不去管他。再说何玉凤先听得张姑娘说他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无益,不觉暗喜,道:“到底还是他知道我些甘苦。”及至听他说到也不劳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家大娘,只把这事责成在他身上这些话,姑娘又不禁转喜为怒起来,暗道:“好个小金凤儿!难道连你也要合我嘚啵嘚啵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儿拉稀——小人儿坏了肠子’了!
“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罢,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顾不得那叫情,那叫义,我要不起根发脚把你我从能仁寺见面起的情由,都给你当着人抖搂出来,问你个白瞪白瞪的,我就白闯出个十三妹来了!”想罢,依然坐在那里,一声儿不哼。
张金凤分明看见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他依然答应公婆道:“媳妇岂不知公婆这层怜惜媳妇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合姐姐说,姐姐不容说;公婆合姐姐说,姐姐又不容说;我爹妈在此,更不能说;倒有个能说会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这里。媳妇若再袖手旁观,难道真个的今日这桩事就这等罢了不成?慢说媳妇受些冤枉谈论,便触恼了姐姐,随姐姐怎样,媳妇也甘心情愿。公公只管安坐前厅静听消息,让媳妇这里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幸而说得成,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说不成,再受公婆的责罚。”安老爷听到这里,只合太太说了声:“太太,我们也只得如此。”说完,拉了邓九公,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凤看了,越想越气。他在那里梗梗着个小脖颈儿,撑着两个小鼻翅儿,挺着腰板儿,双手扶定克膝盖儿,扐马横枪。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打算等他一开口,先给他个下马威。那知人家更不过来。只见他站在当地向那群婆儿丫头说道:“你们是听住了热闹儿了?瞧瞧,褚大姑奶奶合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换一换,烟也不装一袋,也这么给姑娘热热儿的倒碗茶来!”
众人听了,忙着分头去倒茶。倒了茶来,他便先端了一碗,亲自捧到姑娘跟前,说:“姐姐,喝点儿茶。”姑娘欲待不理,想了想,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礼上真写不过去,没奈何,站起身来,干了人家一句,说了六个大字,道是:“多礼!我不敢当!”张金凤也只作个不理会,回身便给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道:“妹子,请坐罢,怎么只是劳动起你来了?”张金凤笑道:“我到你家你怎么服侍我来着呢?”说着,又给婆婆递了袋烟。
安太太一手接烟袋,只扬着脸皱着眉望着他长出气。张姑娘但低头微笑,然后才给他母亲装烟。到了给他母亲装烟,他却不是照那等抽着了用小绢子擦干净了烟袋嘴儿,闪着身子,把烟袋锅儿顺在左边,烟袋嘴儿让在右边儿,折胸伏背的那等递法儿了。他装好了烟,却用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拿着香火,说:“你老人家自己点罢。”原故并不是他闹姑奶奶脾气,亲家太太那根烟袋实在又辣又臭,恶歹子难抽。只见那张太太愁眉苦眼的向他道:“姑奶奶,你别闹了。你瞧,这还有甚么心肠抽这烟呢?”张金凤道:“妈不吃会子烟,这亲就说成了?就让你老人家再许三百六十天的不动烟火,不成还是不成啊!”说的褚大娘子合安太太掩口而笑。姑娘听了益发不受用。
又听安太太吩咐道:“你们也给你大奶奶装袋烟儿。”因合张金凤道:“你有甚么话,只管坐在那里合姐姐说。”张金凤答应一声,过去便挨着玉凤姑娘坐好。恰好华嬷嬷送上一碗茶来,张姑娘接过茶来,一壁厢喝着,一壁厢目不转睛的只看着那碗里的茶,想主意。一时喝完了茶,柳条儿又装上烟来,因见太太在上面坐着,他便隐着烟袋,递给他家大奶奶。张姑娘接过来,不敢当着婆婆公然就啐烟儿,便顺在身旁,回过头去抽了两口,又扭着头喷净了口里的烟,便把烟袋递给跟人,暗暗的摇头说:“不要了。”从来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不懂一个北村里的怯闺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里才得一年,就会把他调理到如此!
却说张姑娘正待说话,只听婆婆那里吩咐晋升女人道:“你告诉院子里听差的那几个小厮,此时无事,先叫他们出去,等用着再叫。他们那里是听差?都贪着听热闹儿呢。就连你们也可以换替着在这里伺候。那供桌上的蜡尽了,先不用换呢。”大家答应了一声,忙去传话。
张姑娘这才把身子向玉凤姑娘斜签着坐了,未从开口,先和容悦色低声下气的叫了声:“姐姐。”只见姑娘把眼皮儿往上一闪,冰冷的一副面孔,问道:“怎么样?”只这第一句,这亲就不像个说的成的样子。张金凤道:“姐姐,我可敢‘怎么样’呢!我只劝姐姐先消消气儿,妹子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合姐姐从长细讲。”这正是:千红万紫着花未,先听莺声上柳条。
要知那张金凤合何玉凤怎的个开谈,这亲事到底说得成也不成,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六回 灿舌如花立消侠气 慧心相印顿悟良缘这回书不及多余交代,便讲何玉凤他听得张金凤对他说另有几句肺腑之谈待要合他从长细讲,他便把那一脸怒气略略的放缓了三分,依旧搭撒着眼皮儿,说道:“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卫顾我的话,就请说;要还是方才伯父合九公说的那套,我都听见了,也明白了,免开尊口!”
张金凤笑道:“姐姐又来了,难道姐姐没听见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禀公婆?妹子此时除了这话,还有甚么合姐姐说的?只是妹子说的虽是这套话,却合公公说的有些不同。打头公公说的姐姐‘永不出嫁,断使不得’的这句话,妹子此时更不必向姐姐再问原故,合姐姐再讲道理;只知这事是断使不得,得遵着公公的话定了。至于妹子又晓得些甚么,说起来可不能像公公讲的那样圆和宛转,这里头万一有一半句不知深浅的话,还得求姐姐原谅妹子个糊涂,耽待妹子个小。便是姐姐不原谅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两下子、骂两句都使得,可不许装糊涂不言语。就让姐姐装糊涂不言语,我可也是‘打破沙锅璺到底’,问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话。这话得先讲在头里。”
姑娘这么一听,他这话来的比自己还皮子,只得绷着个盘儿,说道:“既如此,请教。”张金凤道:“姐姐既要我说,你我这些烦文散话都收起来,咱们只讲实在的。讲实在的,第一,姐姐得看九公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道,人家是九十岁的老人家了,他老人家要不为给姐姐提亲这桩事,大约从今日到他庆二百岁,也不肯大远的往京里跑这荡。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合你我同辈,为姐妹都是该的,他两个自然也为这九十岁的老人家跑上千的里地,作儿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来。姐姐替他两个想想,一路服侍这么一位老人家,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人家得悬多少心,费多大神?通共算起来,人家都是为姐姐一个人儿呀!
“再说,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顺的事,无原无故,只为不会巴结上司,丢了官,惹了气,变了产,破了财,还在县监里坐了两个月,出来依然是满面精神,无烦无恼,据婆婆说,脸面儿比在外头倒胖了。自从心里有了姐姐这件事,今年倒露清减了许多,腰里的带子是我新近缝的,比去年撙进一寸多去了。我婆婆去年这时候合姐姐初次见面的时候,姐姐还该记得真,说起四鬓刀裁的,自从心里有了姐姐这件事,这些日子,左右鬓角儿上竟有十几根白头发了。这也都是为姐姐。
“讲到我爹妈,却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么大好处。只我妈从去年一口白斋直吃到今日,近来更添了半夜里起来烧子时香。这个样儿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风地里,举着箍香,一面烧香,一面磕头,一直等手里的香尽了才站起来。姐姐在里间屋里跟着舅母睡,大约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荡前门关帝庙,十五一荡前门菩萨庙。这要在内城住,出荡前门可费着甚么呢?姐姐想,从这里去这是多远道儿?他老人家是风雨无阻,步行去步行回来,还带着来回不吃一口东西,不竭一点儿水,嘴里不住声儿的念佛。这也都是为姐姐。
“我只想着,姐姐万事都不必讲,只看这五位老人家分上,无论有甚么样的为难,是怎么样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该没的说了。姐姐若果然没的说,妹子往下千言万语都不必提,只给姐姐磕头,回复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这张金凤第一段话,主意就来得不弱。只因他一眼看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只把性情话打动他。要说何玉凤不曾被他打动,绝无此理;只是他心理的劲儿一时背住扣子了,转不过磨盘儿来。只听他说道:“这话妹子你就不讲,我岂不知?讲到这几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虽是不同,同一恩深义重。须放着我何玉凤不死,我今生能报,便是今生;来世能报,便是来世。天地鬼神都听得见这句话,我何玉凤绝不食言!要说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终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去报恩,这可断断不能从命!至于你我,我虽说是施恩不望报,你也切莫受恩便忘报。你可记得你我在能仁寺庙内初会的时候,我待你也有小小的一点人情?今日之下,你不想个方儿帮我罢了,怎的倒拿这话儿挤起我来?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儿?”说着,便把那眉头儿一逗,眼神儿一足,便有个等要发作的样子。
张金凤不等他发作,说话比先前高了一调。这个当儿,安太太合褚大娘子只低言悄语在那边闲谈,绝不来管。张太太忽然接上话了,说:“姑奶奶,你好好儿的合他说,别价合他着急掰脸的啊!”张姑娘一面回答他母亲说:“这事不与妈相干儿,不用你老人家管。”一面合姑娘说道:“我张金凤只道姐姐把从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来姐姐还没忘,这话倒好说了。只是妹子断想不到落得姐姐说我‘不帮姐姐倒挤姐姐’的这句话。姐姐既这等说,大料今日这亲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断说不进去,我也不必枉费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不得不交代明白了。为甚么呢?此时假如妹子说了,姐姐始终执意不从,日后姐姐无的后悔的,妹子也无的抱愧的。一个不说,倘然日后姐姐想过滋味儿后悔起来,说道:”哎哟,原来如此!‘一定说:“当日别人不肯多句话儿罢了,怎的张金凤他也不提补我一声儿?’那时妹子可就对不住姐姐了。”
他说着,把座儿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凑了一凑,问着何玉凤道:“妹子先要请教姐姐,当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两个人在黑凤岗能仁寺庙里双双落难,他的一条命离见阎王爷就剩了一层纸儿了,我的一条身子离掉在靛缸里也只差着一根丝儿了,那时亏了谁?全亏了姐姐!姐姐非亲非故,横身出来,弹打了和尚,刀劈了众僧,救了我两个的性命,便是救了我两家的性命,我两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尽,报答不来!”张金凤才说到这里,何玉凤便拦他道:“这是以往之事,与今日何干?要你讲这些没要紧的闲话!”
张金凤道:“怎么闲话呢?姐姐,‘盐从那么咸,醋打那么酸’?不有当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着,当初姐姐既救了我两家性命,姐姐的心是尽了,事算完了,那时候我替姐姐计算,真个的,就该尘土不洁,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见几个骡夫,我再撞见几个和尚,那是我两个的定数难逃,姐姐于心无愧。我不懂,姐姐无端的把我两个强扭作夫妻,这是怎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