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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同唱。我叫朝霞妹妹与你打对儿何如?”朝霞含笑,指着翠黛说道:“现有宝玉哥在此,何必移祸于人。我去看晚膳安顿好也未。”说罢,撒了众姐妹,下楼去了。原来翠黛最沉重,多痴性,故众姐妹皆呼以宝玉。绮琴笑向翠黛道:“宝玉哥莫害羞,可与轻燕妹妹同唱来。”翠黛再三不肯。水母女士怒道:“你不唱,咱便放把火,大家散场!”众姐妹又大笑道:“好莽姐,值得甚事,便放起火了。”翠黛吃吃道:“我唱了,你们又笑话。”水母女士道:“咱们口里含个苹果,死也不笑。”众姐妹又大笑道:“好大口!”翠黛不得已,止得允了。绮琴往壁上取下琵琶,调了弦,正了音,兵々邦々弹起来。止听得二人唱道:四百兆人民也算多,为何引颈受干戈?胡儿强兮汉人弱,汉人弱兮白人强。既舞且高歌,且高歌。白人肥,黄人削,白人富,黄人贫且薄,白人骑马当街跑,前呵殿兮后络绎。昨日洋官下一令,野蛮支那男和女,壮做工兮老填河,男做奴兮女做公娼、公妓、公役作。吁,可有官家竖义旗,保我哀哀小公婆。可奈何!奈何!奈何!奈何!奈何!可有官家竖义旗,保我哀哀小公婆!
二千余年寸金寸铁寸国土,是我祖国祖。东割西让南北租,是我亡国史。昨夜洋官络绎来,说道你们快快报财籍,于今大英大俄大法来为主。今朝语我儿,我儿泣且语,爹娘今老矣,儿今栖身往何处?可奈何!奈何!奈何!奈何!奈何!儿今栖身往何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孔子语。为何采生行妖俗?缠我足兮折我骨。折我骨,一步一颠痛彻肺腑。娘持白布三丈余,姐持金莲三寸齐,说道我虽痛你没奈何,必要如此方楚楚。可奈何!奈何!奈何!奈何!奈何!必要如此方楚楚。
谁奴谁主谁天下?同食汉毛践汉土。于今大祸捷于眉,请后内嫌先外侮。我将此语告政府,政府愤且怒。宁被亡于敌,毋被夺于奴。敌亡犹可,奴夺欺我。可奈何!奈何!奈何!奈何!奈何!奴夺欺我。
瑶瑟听到这里,不觉感慨丛生,掉下几点泪来。翠黛、轻燕二人暂时歇住,喝了几口茶。绮琴道:“若论这歌洋洋数千言,无非历举我国敝政。娘子既到这里,少不得屈驾流连几时,待明日再唱罢!”瑶瑟道:“实在难为轻燕小娘子有此大作,令我钦佩不已!语云:声音之道,可以移人。今才知其不谬。”绮琴叹道:“一国的民气,全从音乐发表出来,谁谓此事关系甚小!妾颇关心此事,窃谓观一国之强弱,万不可不从音乐下手。譬如我国音乐兴盛最早,乐器之多亦莫与京,但自汉唐乐府以降,渐次薄弱,其权亦渐归优伶之手,以至愈趋愈降。文人学士中,全变为有声无乐之面目。所以我说我国近代文化全自娼优开始。譬如我国近时衣冠文物,则不得不以娼妓为重心,音乐歌舞则不得不以优伶为主人。今溯最近优伶音乐流行之派别,最初盛行者为昆曲,一字数转,格调精警,犹不失古代遗风;其次盛行者为二簧,几于随口成诵,无复乐府之遗;至最近盛行者为班子,其音凄恻,其调淫荡,全属亡国之音。由此可见我国民气升降之一斑。至以地势分论,譬如北省演戏,多主才子佳人风流故事,其音婉转悠扬,其格颓弛;南省演戏,多主英雄战争,鬼狐灵异,其音刚鄙,其格紧练。故南省之人,多言思神轻生死。北省少年多尚风流,重边幅。由此可见南北民气之一斑。至微而言之,我国民间通行之音乐,莫如胡琴、三弦之类,其音荡而感,卑而鄙。而三吴一带,妇孺所唱之歌,半为儿女情事,此与民气相关,岂惟浅鲜,不特我国为然也。至就各国而论,譬如欧美音乐,德意志则近于警厚,美利坚、法兰西则趋于温文。又如亚洲诸国,日本音乐,则雄紧尖逼,不失岛国好武之面目;朝鲜音乐,则颓弛荡泛,毫无结构。由是观之,可知音乐为国家之灵魂,如花之有精,人之有神,诚于中,形于外,发于虚,中于实,断断不可忽的。”这篇议论,说得瑶瑟不住的点头,赞道:“娘子精识确论,独见其大,可见……”说未了,止听得水母女士轰雷也似大叫,原来是叫用膳,众姐妹又大笑一番。
三四人你推我就,来到一个食堂。席上摆着烧牛肉一盘,外有蛎汁、七面鸟、鲑鱼、马铃薯十余品。水母女士也不理会客,大杯大盘吃起来。众姐妹也自由他,陪着瑶瑟且食且谈。惟有翠黛女士目睁睁地望着众人。瑶瑟叫道:“嗳!世界扰扰,何日太平,惟有此处尚是桃源。”绮琴也叫道:“但愿我国千秋万岁,便是你我幸福。否则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处岂能长为你我所有哉!”席中翠黛忽然失声道:“姐姐,为什么好好地方,我们便不住了?”惹得众姐妹哄堂大笑。朝霞道:“宝玉哥又发呆气了!”轻燕笑道:“大俄国、大法国、大英国兴兵来了,将我们的地方夺了去,赶我们到海里去住,江里去住,正是止要我国一块土,不要我国半个人。”翠黛沉吟一番,说道:“海里住,江里住,不冷的么?”众姐妹益发大笑道:“呆气作了,呆气作了!”轻燕笑道:“前此俄国赶了我国数千人到黑龙江去,也不闻叫冷。姐姐若怕冷时,妹妹给你送套棉袄去。”翠黛又沉吟一番,面上一红,说道:“我想英国、俄国兴兵来了,我们把天下给他,我们这块儿地方还是我们的。他若不肯,将国际公法给他看。他索一次不给他,索两次也不给他,止说我们这块儿地方,子子孙孙都不给人便了。”说罢,众姐妹愈发笑得七颠八倒。朝霞笑道:“他既要了你的天下,为甚土地财产还是你的?”绮琴笑道:“想外国人止爱做记名皇帝。”众姐妹七嘴八舌,急得翠黛有上气,没上气,说不出,讲不得。瑶瑟止是含笑不声,看众人与他辩驳。正在闹里,忽然水母女士轰天一声大哭。正是:无情人忽动多情泪,无心话感动有心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发痴梦哀诉来明女 动笑声静中悟本元
话说众姐妹正被翠黛一番痴气,笑得抱腹绝倒。忽然轰天一声,水母女士撒了碗箸,捶胸大哭。吓得众姐妹面面相觑,不敢则声。水母女士哭了几声,起身便走。众姐妹扯住道:“姐姐又往何处去?”水母女士睁目说道:“干鸟气么!十七八代亡国贼,兀的不是贱男子,还是咱们雌货,咱老娘止是要杀野猪去。”说罢,气愤愤绝裾而去。众妹妹互为之不乐。瑶瑟亦觉扫兴,草草席散。绮琴、朝霞、轻燕三人陪着瑶瑟谈些学问,讲些时事。
止有翠黛一人,散了客,归到寝室,闷闷不乐,不免抱头痴想一番道:“为何世界的人,丢了太平安乐不享,定要寻战争?为何自己有了国,还要夺他人的国?为何能杀人、能夺国,便道是极文明?为何你争我夺,全没一人判定曲直?”将这四个题目,翻思覆想,越想越愁,越愁越闷,说不尽一场苦楚,表不出一副心肠。看看想到闪(这)里,燥出一身汗来。
止见窗外一轮明月斜射入房,照得满室如画。翠黛就月下起来,将壁上挂钟一看,已是十二点。取了一身纱衣,全身换了,顺手在书架上取了两本书,步至露台,取了一张安乐椅坐下。将书揭开一看,是本《列女传》。翠黛叹道:“唉!这是用不着了。”再看第二本时,是本法文《约翰亚尔德传》,上面写着“救国女子”四个法文。翠黛想道:难道这女子,凡是国家他都能救么?再看下文道:“耶稣降生某年某月某日,我法国救主约翰亚尔德诞生。”翠黛沉吟半晌道:“这文似属不妥。倘有人将法字改作中字,约翰亚尔德字改作我翠黛,岂不是我翠黛也是位救主?”再看下文:“此女幼而有志,长而爱国,有独立自尊之精神,刚勇不拔之气慨。所以能以盈盈佳人,起将坠之日;纤纤素腕,挽既倒之浪。”翠黛惊道:“据这样说来,难道女子真可救国吗?这女敢莫是天生!”再看下文:“此女生于寒贱,长于牧家。”翠黛吐舌道:“难为他,难为他。我翠黛论年也与他差不多,父亲也曾署过总督,入过内阁,兄弟也是江北候补道。一非寒贱,二非牧家,为何我翠黛偏做不到呢?”正是不想不呕,越思越愁,丢了书,倚着椅儿,长叹几声,恨不得将这身子一刀一绳,出了这口痴气。
忽闻后面一人说道:“娘子为何长叹?岂不闻英雄造时势,时势铸英雄。”翠黛回头一看,原来是位面生女子,蓬头散发,身着古装。翠黛气道:“你教我将甚法儿造来?你教我将甚法儿造来?”那妇人道:“娘子,目今阴阳代谢,大运已交,四十八位豪杰,七十二位女博士,都在你们分内。娘子事前不做,后悔莫及。妾乃大明国女,止因外族进关,盗窃我国,我国人民不知振作,坐受杀辱,同归灰烬。妾生前被奸,死后被裂,奇冤异辱,痛心彻骨。娘子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无心则死,有志竟成。”翠黛闻言,愈发急道:“我取我的心儿给你瞧罢!我取我的心儿给你瞧罢!”顺手在旁边抽出一刀,向心窝一挖,一阵疼痛,大叫而寤。原来南柯一梦,透出一身冷汗来。视房内电灯,犹自明亮,月移树影,已上窗棂。回想梦中情事,历历犹在目前。
翠黛叹道:“方才听那妇人说道:四十八位女豪杰,七十二位女博士,都在我们分内。难道天公真要我翠黛干甚大事不成?唉!国家事情尽多,没人帮忙,我翠黛一人,怎能干得周到?便是干得周到,又从何处干起?”想了一番。“这天公真是糊涂!不争我翠黛移山填海,天也翻了,地也覆了,大家散了场,都不要这世界了。”左思右想,实在没法。好容易挨到天明,叹了几声,爬起来,穿了衣,缠了带,走出房来。侍女打来水洗了面,望栏外一看,“咳!奇怪。天也比昨日不同,好似有些昏昏沉沉气。众姐妹来来往往,不知心内想干些甚事情?又不知何故众姐妹望着我一声大笑?”翠黛倚着栏杆,重复沉吟一番,气道:“拚着性儿,连这身子都不要,便爽快了。”没奈何,重至房内,合衣闷卧起来。
话说众姐妹见翠黛隔了一夜,不知何故,精神恍恍惚惚,颜色也憔悴了几分,大家共为惊异。瑶瑟见这情景,恐众姐妹昨夜有甚言语,伤感了他,心中好生不安。与众姐妹同到翠黛房内,再三盘问,翠黛止是不声。众人没法,挨到朝膳时候,好容易三呼四唤,唤得他起来。刚才坐着,拿着箸低着头,又自沉吟。众姐妹议道:“先前虽有些痴性,从未见这般光景,敢真思家么?”瑶瑟问道:“他还有甚亲属没有?”绮琴笑道:“他的父亲杨自成,有名的顽固主政家,娘子还不知道吗?”瑶瑟恍然道:“呵,原来是他的女孩儿!可谓犁牛も子。但杨自成三年前已被刺死了。”绮琴道:“他还有个兄弟是江北候补道,听得近来很红,委办督销局差事,兼充江北大学堂总办。”瑶瑟道:“呵!原来如此。定是思家无疑了。”众姐妹彼此谈论一番,又研究些音乐。虽然座中少了一位女友,喜得轻燕、朝霞工谑善笑,尚不寂寞。晚间,见水母女士腰间佩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回来,用了膳,去了。众姐妹习以为常,也不为怪。止是翠黛痴病愈作,终日沉卧,连用膳都唤他不起来了。“众姐妹没法,止得由他自去。
过了几日,瑶瑟告辞要行,众姐妹那里肯放。瑶瑟不得已,再勾留数日。止是有事在心,按捺不住,因对众姐妹说道:“我非不欲久住,原奈国家大势已急,我等赶紧一日,便多预备一日。现今各国势力,虽在我国已布得齐齐整整,但尚有权力不到之处。我等今日不乘旧政府未灭之时,赶紧自立,将来落于各国之手,那独立一事便是痴心妄想了。我看世界自后膛枪发明以来,便无既亡而能复立之国。想到此处,真令人寒心丧胆。故我们今日正当一发千里之时,尤不可不赶急下手为是。”绮琴叹道:“娘子讲到这里,我也不能复留。但不知娘子要往那儿去?”瑶瑟道:“鄙意欲往各处考察各党情形,一面联络,为他日共和独立之举。”绮琴点头道:“是。”即时治酌,与瑶瑟饯行。席间少不得有番惜别话,众姐妹各有馈遗。后槽内牵出马来,众姐妹送出洞外。大家依依难舍,挥泪而别。众姐妹见瑶瑟去得远来,相将回院。刚上得楼,听得翠黛一声大笑。正是:道家静悟佛家顿,尽从莞尔一笑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