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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要紧……你得明白这一条!”乾隆要来手绢,食指顶着轻轻替她揩着沁出的泪抚慰道:“万事不要动心,不急不躁缓缓作养……我看你其实是个太仔细……”
他们一边说话,叶天士在旁跪着运针,两个从太医院专门派来跟叶天士学习医术的太医,看样子早已倾服了这位“天医星”,在身边给他当下手,递换银针,观看他作用行针,恭敬得象三家村的小学生看老师作文章。叶天士脑门子上沁着细汗,目不转睛看着皇后手上、小腕上、项间发际上插着的针,眼神有些忧郁,连乾隆母女夫妇间的对话都不留意。过了移时,摆摆手道:“撤针罢。慢着点儿,用拇指和无名指旋着,行针容易到火候……”两个太医低声答应一声“是”,轻轻用拇指无名指一根根旋着从泥丸、太阳、四白、风池、睛明……诸穴位抽拔银针。彩云在旁捧着盘子收接了。一时拔完,太后在旁问道:“方才先生说是火痰、热毒攻心。要不要晚间艾灸搬一搬火罐?”
“不行!”叶天士声音大得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忙磕头道:“虚补实泄、火痰祛火风痰祛风,那都是表象医法。老佛爷您最圣明的,譬如烧红了的铁锅,万不能用凉水去浇。皇后娘娘是虚极返实阳极生阴的症候,不是寻常偶感风寒。她本就热毒不散,再用艾灸,热性相激更受其害。小的以为可以用轻量白参沙参丹参轻补,再加细辛白芷荆芥薄荷少许泄热,待内热稍散又不致伤了元气,再作下一步打算。”说完再觉得是和太后皇帝回话,忙又叩头,“小的见识浅陋、请皇上示下!”见乾隆点头不语,膝行至案边写了医方呈上,乾隆看时,上面写着:通草一钱、鱼腥草一浅、铜丝草叶两片、白参五分、沙参一钱、丹参二分、甘草一钱、山楂片一钱,缓火慢煎半时辰加白芷荆芥薄荷各一钱,砂糖一匙为引热服。
因道:“方子也还罢了。还有没有别的医嘱?”叶天士看一眼太后,说道:“不敢称医嘱,用药之后,娘娘如若内热,可以稍用一点生茶叶茶水也就缓散了。”说罢呵腰却步退了出去。乾隆见太后只穿了件蜜合色旗袍,外头套着酱色金钱万字滚边大褂,陪笑说道:“老佛爷穿的似乎单薄了些儿,白天日头暖还不妨,夜里河上风凉,儿子问过这里的地方官的。您要再有个头疼脑热的,儿子就更不安了。”
太后笑着点头,捻着佛珠说道:“我身边这几个丫头经着心呢,该添减甚么比我自己想得周到。这些事你甭操心,只照料好自己就是了。现下已经启行回京,皇后又这样弱,我想你不如搬到她船上,这里内外用纱屉子一隔,见一见军机大臣也还使得,要有会议回你船上去,我就在后边大船上,两船搭上桥板就过去了——你看这一停是多久?这就走得慢了不是?”那拉氏便道:“我闲着也是白闲着,皇上既在这船上,我过来侍候。娘娘精神好时候,也能陪着说话子解闷儿。”乾隆笑道:“如今皇后病着,你是贵妃,虽说在道儿上,里里外外约束宫人太监都是你的差使。留下陈氏在这里,嫣红小英跟你作帮手,汪氏李氏她们跟老佛爷。这样着请安办事就都方便了。”太后道:“皇帝说的是,就是这样办了。”因起身到皇后榻前,拉起她的手说道:“叶先儿医道是高的,他说无碍毕竟就无碍,只不要躁性儿,万事都撒漫不在心,你的病早就好了。如今宫里宫外还是祥和熏灼,不要总是挂记那些鸡毛蒜皮小事儿不是?先帝爷在时,宫里三天两头丢砖打瓦七事八事,夜里闹鬼不安静。他那脾气你也知道,杀人都不捡地方儿的,我起初也怕,见惯不怪了也就罢了。叫皇帝和你住一处,也为借他的威气给你壮壮胆儿。自己养得身体结实了,咱娘们乐子的日子长着呢!”又抚慰了许多言语,才带着众人出舱下船。
乾隆听着母亲的话,皇后毕竟还是受惊了,当下心里惦啜着送下来,相陪在身边沿堤向太后的座舰散步走着,问道:“皇后不宁,敢情是瓜洲行宫里闹鬼?儿子竟一些儿也不知道。”
“扬州这地方开国时候杀人太多,阴气重。我也是揣度出来的。她不肯说,追问急了,才说‘有鬼’,她是个深沉人,你别逼问她。”太后望着一垅垅葱茏无际的稻田。眯着眼说道:“叶先儿的话没错,皇后真的是受了惊吓。胆小气怯的直犯忡怔。唉……拨我的分例银子,在行宫里作法事,超度超度吧……”
二十七 畸零客畸零西凉道 豪华主豪赌三唐镇
乾隆听了母亲的话只淡淡一笑,他自己也是“居士”,奉经随喜恬淡适性而已,万万不及母亲这般倚若性命的笃诚敬信,望着被艳阳照耀得明媚不可方物的田园垅亩,春风拂拭下绿波荡漾的烟柳荷塘,小心地架了母亲胳臂,笑道:“这是皇额娘的慈悲心菩提愿,儿子自然依着您。只不要叨登得大了,御史们不便说甚么,有一等小人口舌,说我娘母子佞佛,就不相宜了。”太后道:“我不怕人说佞佛!没听说还有佞君佞父佞爹佞娘的,有些子汉人专在孔子上作文章,其实孔子的‘仁’字儿还不就是我佛的‘慈悲’?口里整日价‘代圣贤立言’,心里想的升官,手里从百姓身上捞钱。与其这么着佞孔佞孟,还不如我这‘佞佛’呢!”乾隆听得呵呵大笑,说道:“佞孔,佞孟!真小人伪君子!母亲说得好!”
“方才你说的小人口舌,倒真的是得提防。”太后站住了脚,上下打量着儿子,皱眉说道:“我听人传言说,和卓回部有个女子叫香格格,说你留下阿睦尔甚么的要打仗,就为掳了这女子来当妃子,这事可是有的没有?”
见母亲说得郑重,乾隆也敛去了笑容,目光睨了一眼跟从的太监,正色说道:“没有这个话!这是何等样的军国大事,和香格格甚么相干?造作这样的流言是谤君,该是割舌剜眼的!是谁敢在后头传这些言语?”
“你这么追查,往后谁还敢在我跟前说话?”太后见众人都吓得脸色灰败,一笑说道:“真正传言这事的人,前几天我已经开销了他。议论主子是非的奴才,我也是不能容他的。”
乾隆透出一口粗气。人们见他回过颜色,才略略放下心来。听乾隆说道:“母亲开销他是正理。宫里不比外头,大小事都不能姑息——就讲究‘防微杜渐’四个字。方才说这事还是有个影儿,我接见岳钟麒和随赫德他们一群军将,确曾有人说起这位‘香格格’。这些武夫粗鄙无知天真烂漫,口中有甚么遮拦?我还把他们的话批给了傅恒和海兰察,也是君臣调侃雍穆和熙的意思。宫里这一传言,就变了味儿,倒象我是淫昏残暴主子,单为猎艳渔色要兴兵和卓似的!这起子小人可恨之极,岂可轻纵!”
“皇帝说的是。”太后笑道:“宫里的事只两条,‘外言不入内,内言不出外’是非就少了。唉,皇后病得这样,有些宫务我也料理不来。指着那拉氏暂时管一管,我又耽心钮祜禄氏心里不受用,她也是贵妃呐……这事你心里是怎样想,要早些拿定主意,一旦定住就不要再变,宫里稳住,才能安心料理政务。”乾隆沉思一下说道:“钮祜禄氏不成。她留守北京,照顾宫眷不力,魏佳氏几乎难产,还擅闯军机处,和阿桂闹生分,这都犯了祖宗家法。回京自然还要查究,明白处置。这会子还是暂委那拉氏主持的为是。”“钮祜禄氏平日天聋地哑,最是胆小不敢沾惹事情的。”太后斟酌着说道:“北京的事体很出我的意料,忒蹊跷的了!你不要冒火性,回去慢慢的就查明白了。此刻竟是依着你,委了那位氏的就好。”说罢颔首沿桥板乾隆肃立岸边,看着母亲上船了才踅身北行,想起当日召见随赫德、岳钟麒十二员武将的情形,兀自不禁莞尔,有说香格格长得象“七仙女下凡”的,有说象“赛会观音”的,更有奇的说象是“洛神洗澡”,“玉环捧心‘”西施打呃“的,胡乱用典糟蹋成语,逗得自己跌脚大笑,记得当时真是说过”既这么好,那就擒来献俘阙下,以备后宫!“招得这群行伍丘八七嘴八舌越发兴起,有说”捉来且给主子下厨,香香的不用佐料“的,有的说”跟了主子这样人物,是她天大造化。这样好女人,主子不受用谁禁得起?“……又是一阵信口胡嘈。将军们不讲文饰,憨态可掬一味巴结说话,自己似乎也随意了些,还把这些话复述给傅恒兆惠海兰察等人说笑。待此时太后点出来,宫中有了谣言,乾隆才觉得有损体面,”寡人好色“四个字竟是不能承担!……思量着,乾隆脸上的微笑已经消融,漫步登上御舟,看也不看周匝众人一眼,对秦媚媚喑哑低重地吩咐道:”叫王八耻把奏折送过来,撤桥板,开船!“
“扎……”
秦媚媚偷觑了乾隆一眼,轻轻打了个千儿,飞也似传旨去了。
和砷病倒在了兰州府的三唐镇,且是病得不轻。他是顺山东道水路运河返京的,随身还带着福康安给母亲的请安信,原想到北京拜一下傅府,托着福康安的门子先在内务府銮仪卫打点一下。他幼时在宗学里当过杂役,常陪傅家大公子福灵安斗鸡走狗,也想趁这机会把这层缘份重新捡起来。满心的如意算盘,偏到德州,遇到军机处管茶水的太监赵桧,给他传了阿桂的话,叫他不必回京,径直到兰州府“等着桂中堂”。说阿桂已经奉旨即刻启程去甘肃,身边要人料理杂务侍候起居。和砷纵然再急着回京,无奈阿桂是他本主,万万不能招惹开罪的相国,只好遵命就道。径从太原过境,穿榆林,越宁夏进入甘肃省。本来一路春和景明万象向荣的风致,待出塞外便渐觉凄迷荒寒广漠苍凉起来。
他的心境不好,甘肃去年年境更不好。先是一场淫雨,淅淅淋淋连月不开,将庄稼淹得半死了,雨晴便接着闹蝗灾。铺天盖地的蝗阵自东向西蔓延,扫得甘东甘北寸草皆无,大片黄土丘陵荒秃得象剃过的疤痢头般一片凄凉寒烟。至塞西一带蝗虫遭了霜,漫野满城死虫盈积如山。自古处置蝗灾例有成法,一是火烧二是掩埋。但秋粮未收赈粮未到,老百姓眼下总要糊口,家家户户把虫尸蒸熟爆干了,竟拿来作了主食。和砷一入甘肃境便吃上了“虫餐”。
蝗虫这物件,无论烧烤爆炒,偶尔吃那么几枚,原是极鲜香一味美肴。但当饭吃,吃出两餐,准教你心反胃倒,恶心吃醋,醋心加恶心,万般的不能下咽!和砷一路入境,自华池、环县、庆阳、固原、静宁,通谓“吃”进蝗区深处,更是烟炊断绝——要么你就不吃硬撑着,要吃就只有这一味“肉”:焦糊熏臭走了油,散发着腐虾样嗅不得的呛人哈喇味儿的蝗虫!
和砷也是贫贱出身,曾在口外讨过饭的人,饶是如此,吃到三唐镇,已是满腹焦胀闻“蝗”欲呕。这里地近省城,赈粮也发了过来,乍嗅粮食香,猛见米麦粮饵,馋极了的和砷活象饿死鬼遇了盂兰会施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包子水饺煎饼油条一捞食之,就攘搡了个十五分饱胀。出门遇了春雨,又淋了个落汤鸡,已是有些体热发烧,一肚子蝗虫面食胡搅不合时宜,半夜口渴又喝了一壶剩茶,他素来秉赋甚弱,经这么往死里折腾。平明时先是一阵大呕,接着搅肠刮肚疼如寸割,上下开闸直泻喷吐如绳,说不尽的秽恶腌脏,拉杂得满世界混饨一片,遍客屋无插足之地,隔窗也臭气扑鼻。不到天明便晕死了过去。
旧时客旅行店,一怕瘟疫霍乱客;二怕冤苦告状客;三怕进京举人。(注:冤苦告状客人多有在店中自尽的,官吏得以借机敲诈店主;进京应考举人常常赖欠房资,地方官往往偏袒不予公断,店主畏势莫可如何。)和砷犯的头一忌,老板如何容得?趁他昏厥不醒雇了抬埋杠房上的仵作,就满地黄汤绿水中拖出他来,连被窝装裹带人一古脑塞了车上,直拉到三唐镇北一座破败了的九宫娘娘庙里,一床草铺施舍了他住在大殿东壁下,又派伙计守候着等他咽气——这都是此地规矩,并没有人说老板不仁义的。只可怜和砷,虽不是甚么达官贵人,也算出入紫禁城人见人奉迎的一方毛神,此刻落难,由着人摆布撮弄,竟如死人一般不自知晓。
昏沉着不知睡了几天,和砷醒过来了,先是睁开伛偻得失了神的眼睛迷惘地看着破庙房顶,自疑地晃晃头,觉得四匝的神像、布慢、灵栅、宝幡、壁画五光十色颠倒旋转,晕得象是自己在一叶扁舟上随旋涡洪波沉浮飘悠,蓦地一身冷汗,他呻吟了一声又昏过去……
“你……喝口汤吧……绿豆汤能解瘟气的……”
彷佛从极远的天外云边传来一个妇人的声气。和砷再次睁开了眼,这次不再象着了风症那样又白又亮,却显得很是疲惫无力,昏昏中看那女人,面容由模糊变得清晰,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头发篷乱着挽个髻儿在脑后,容长脸儿慈眉善目,嘴唇略嫌厚一点,衣裳褴缕肤色也黝暗些,显见是个住庙丐妇,半跪蹲在草铺前,手里端着一只硕大无朋的粗瓷大碗正盯着自己。和砷看了看碗中绛红色的绿豆汤,兀自微微冒着热气,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却情知这样饿下去只有个死,勉强点点头,惨笑着说声“谢谢……大嫂……”仄起半截身子,就那女人手中喝了一口,觉得爽口,还有点甜,似乎兑了砂糖进去,和豆沙香味混着,倒勾起胃口,稍一顿,如吸琼浆般贪婪地喝得干干净净,弛然卧倒了地下,见草荐头旁有只蓝子,里边装的有饽饽咸菜之类吃食,弱弱地问道:“……是你给我的东西?”
那女人摇摇头,说道:“是店伙计送来的,他们每天来一次,放下吃的就走……”
“唔……听你说话,我来了不止一天了?”
“三天。和大爷,三天了……这地方儿风俗真是不好,您是出过店钱的啊!怎么恁地狠心,扔下这里就撂开了手。”
和砷目光跳跃了一下,熠然一闪旋即黯淡下来。其实住店时他已经精穷的了,也怨不的老板无情。在瓜洲渡驿站发一回恻隐之心,救济靳文魁家属柴炭,把军机处给他带的出差银子都填了进去,只剩了二十多两散碎银子。马二侉子给了十两,答应再帮他二百两的,偏又奉差去了南京。他地方上不熟,又要充大不肯启齿,三差两错又逢大家都忙着送驾,不好认真去借贷。盘算三十多两银子怎么着也松松款款回了北京,不防道儿上饥荒,吃蝗虫馋极了打了几顿牙祭,又着小偷取去一多半,待到花平腰里只余了不足五两,住三唐义合店那晚,其实只有一两二钱银子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看看乱七八糟堆在壁角的行李——伸手指着钱搭子道:“我委实动不得,劳烦大嫂把那个取过来……”
搭子取过来了,和砷抖索着一双枯瘦苍白的手,一个小袋一个小袋摸索着,这里边最深夹袋里装着阿桂给范时捷写信废了的一只空信封,原是用来装小银票的,它不是堪合,也不是官引,但上头有军机处的火漆章印,可以证明他和砷是“军机处的人”,现在是用得着的时候了,但现在它却不翼而飞了!和砷心里一阵烦燥,不知哪来的劲,半挺起身子,手忙脚乱张惶着,把钱搭子各处揉搓了个遍,又倒吊起来抖动,希冀着那个信封掉落出来。那妇人笑道:“哪里还能有钱呢?店里人当时都以为你要死了,抄贼脏似的在这里抖落了半日,纸片子破布烂袜子都拢堆儿搜捡过了,还指望着给你留下钱!”
“他们把那些东西弄哪儿了?”
“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