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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奴才反对,他对我错;巡查河南、江南、山东几省营务是奉旨而行,整顿得方,也不无劳绩;顺带勘查海塘河工,修聋补漏,回京查看天津、河间赈灾,除贪恤民,虽是大臣本分,也全活不少饥民。在江南整顿塘务、盐政,建议以湖中涸田贷给无田贫民耕稼……诸如此类不能胜数,平心而论亦不可泯。这是他可恕之一;其二,讷亲清廉,无私交关说,不取非分之财。所办差使都是肥差,万千银两过手,一介不取。如今贪风横炽,刘统勋到江南查办,府县以下无清官,证据斑斑。取其清廉赦其重罪,可以激勉官场风气;其三,朝廷倒有‘八议’之体。讷亲系遏必隆之孙、国家功勋之后,孝昭仁皇太后外孙,可以推‘八议’之格从轻发落。”
这是对讷亲很公允的批评,确实丝毫不带成见。说“劳绩”说“八议”乾隆也听得认真,但并不在意,但“清廉”这一条确使乾隆怦然动心。听完傅恒的话,他微微仰脸望着藻井,沉吟片刻,笑道:“讷亲在私邸门口养着巨獒,以防有人关说撞木钟,人不敢以私事相干,门前绝车马之迹。虽然有些做作,毕竟清廉二字可许。你方才讲,讷亲的罪欺君欺心在上。其实丧师辱国,也不是小罪。诸葛武侯可以挥泪斩马谡,朕为什么不能诛讷亲?”说罢低垂了头,仿佛不胜太息。良久,抬起头来,苍白着脸说道:“说吧,该定什么刑?”
“显戮!”岳钟麟头一个说道:“臣带了一辈子兵,打出这样的仗,不杀主将,就是刑罚不公。往后再有战事,谁肯激励用命?”阿桂在旁一躬身,说道:“他罪在辱主辱国,愈是勋贵重臣,愈应该示天下典范,不应引八议之例!清廉是大小臣士本分,整顿吏治,应以诛杀贪婪为主。选清廉模范,也不能选讷亲这样的。这样的误国蠹臣,要干脆利落地杀掉,反而能对官场糜烂之风有一番振作——奴才就是这个见识!”
纪昀一想事情就犯烟瘾,掏出烟锅子,又忙塞进靴子里,却被乾隆一眼看见,说道:“今儿给你破例一次。你抽吧,好在这里通风,熏不到别人。”纪昀躬身谢了恩,磁吧磁吧抽着了,喷云吐雾说道:“单论军法,讷亲已经是斩定不赦的了。他还犯了十恶之条,饰败讳过欺君罔上为‘大不敬’;不讷善言于前,落井下石于后又恩将仇报,是为‘不道’——这样的人留着有什么用?别说万岁爷,就是臣,也不敢与他打交道——你救他的命,带他突围,他在灯下密谋杀你!还有,恕了讷亲,张广泅怎么办?张广泅有野战功勋,也在八议之列的。”
乾隆原本想到君臣亲戚同朝多年,自己在当皇孙时就由讷亲伴读,当皇阿哥时,讷亲又在自己门下,办差十分尽心尽力,真要下刀杀他,毕竟念着这些旧情,存着一点悯恤之心。纪昀的话一矢中的,讷亲是个伪君子,恩将仇报的小人,谁敢再与这样的人共事?乾隆因将最后一丝矜全的心也打灭了,点头之后恶狠狠说道:“晓岚说的是——中山狼!不但无用,而且有害,最要紧的是对不起死在金川的将士!”
至此,讷亲身判死罪已成定论。傅恒暗自掂掇,剩下的事是如何周全乾隆的体面了。思索着,再三掂量,说道:“奴才以为……八议还是要引以为例。奴才方才说过,讷亲也有他的过人之处,不能一笔抹倒,功过不相抵,他仍是死罪难逃,一是要念及圣祖先帝栽培他的一番苦意,二是要念及皇上平日对他谆谆教诲的恩情,奴才以为讷亲原本不坏,坏在他贪功求进,欲图更邀恩宠。存了这个私意,渐渐败坏了天良。再者,他私地里那些龌龊行径,如果公布天下,实在有失朝廷体面。看光景,讷亲不自裁,还在希冀后恩,思之令人越发的厌憎。他当初立过军令状的,现在什么也不必和他理论,就依军令状,着令他自尽以谢天下——这是奴才的小见识,请皇上定夺予裁!”说罢就座中向乾隆一躬。
“傅恒说得很中大体。”乾隆立刻听出了傅恒的弦外之音,但他的“见识”不能与傅恒的“小见识”完全一样,略一思索,说道:“他是负军事失败的罪责,和吏治摘开两说。他做那么大官,追究株连起来,要引起新纷争的。遏必隆公当年何等英雄,有这样一个败类孙子,想必也蒙羞含恨于地下——把他祖父的刀封了赐给他,令他自尽,张广泅即着丰台大营军前正法。就这样定了!”
在座的俱是千人遴万人选粗管细管都筛过的顶尖儿人精,傅恒说得虽委婉,绕的只是一个弯子,皇帝任用讷亲并无过错,是讷亲自己“变”坏了,辜负了君恩祖德。这样既打老鼠又不伤花瓶,已是人人听得心里钦敬,乾隆这一处置,将纳亲与文武百官平日往来撕掳清白,更见高出一筹,更是人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下参差不齐都在座上躬身颂圣。
讷亲的罪既定,兆惠和海兰察的案子也就明朗。刘统勋道:“兆惠和海兰察战功卓著,身携军饷万里投主,忠忱之心可对日月。臣等退下去后即着兵刑二部撒去海捕文书。只是兆惠狱中之案、海兰察德州之案,已经天下知闻,应议处分,伏请皇上圣裁。”
“千里走单骑,这是朕的两个关羽嘛!”乾隆议决了讷亲的案子,似乎轻松了些,抚着案上如意,略带自嘲地一笑,说道:“他们从前随班接见,朕其实还认不得。着高恒礼送海兰察进京,朕单独接见。你们可以告诉这二位,海兰察与丁娥儿,兆惠和那个何云儿,由朕来赐婚,朕要成全他们一段美姻缘。”
这有点近乎鼓儿词折子戏里的故事儿了。阿桂倒是满有兴致,纪昀却觉得这般处置透着欠庄重,因见傅恒微笑不语,刘统勋和岳钟麟置若罔闻,遂叹道:“可惜我军是打了败仗……两位将军是亡命而归。不然,班师荣归,天子赐婚,好生热闹一番,传之天下后世,确是一段风流佳话呢!”一语提醒众人,乾隆不禁一怔,笑道:“纪昀这是在谲谏呐!好,朕听你的,你们去操办这些事吧!”
“佃租太重,佃户业主的人命官司愈来愈多了。”傅恒跟着一笑,转入议政主题,叹道:“奴才查看了丁娥儿和何云儿两案,一个是主佃不合逃亡躲债,一个是抗租不缴被送入狱。两个将军偶然相遇,都是同一类案子,举天下之大,可想而知。乾隆元年主子就有旨意,‘主佃相争,以凡论处’,佃户只是租借业主田土耕种,并没有主奴身分。现在业主拿着佃户当奴才的,在在皆是,高万清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民女,即是一例。奴才以为兹事体大,断不可轻忽,应明诏天下,重申以凡论处的旨意,这是杜绝民变的大法。”阿桂深以为然,接着傅恒话茬说道:“从来客大欺店,店大欺客。主佃也是一样,都是良莠不齐善恶不等。业主强横,就鱼肉一方,佃户强横,抗租赖债欺侮业主的也尽有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朝廷应该两头按,按着业主减租,也要拿着些刁顽凶蛮的租户作法,不能偏颇。”因见傅恒目视自己,料是哪句话失了口,便款款收住,疑思良久,才恍然大悟:原来不留神间,引用了《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话,不禁脸一红。
乾隆却不理会,笑道:“阿桂见得是!把雀儿牌桌上的话都搬到这里了——你们拟旨意。”他顿了一下,目视刘统勋,问道:“江南应革的府县官员共是多少名?”
“一百三十四员。”刘统勋答道。
“多少留任的?”
“十二员。”
“都是金鉷手里任缺的?”
“回圣上,大部不是。但尹继善参奏得十分结实,有理而且有据,革掉他们,江南人民额手相庆!”
乾隆沉默了,举省府县官员操守清廉的不及十分之一。府县以上的官员尚未清理,现放着兆惠身携的黄金不翼而飞,隐隐透着省、道、司各衙门不可告人的贪赎情形,尽自已经心中有数,乾隆还是深感不安,傅恒最熟悉乾隆脾性心思,因款款说道:“主子,江南是天下第一富省,盐务、漕务、海关、河务、塘务,处处银子淌河水,贪官自然多些。各省情形是不一样的,请主子留意。”
“朕岂有不留意的?”乾隆冷笑一声,“银子多的多贪,银子少的少贪,岂不令人心惊胆寒呢?!刘统勋写信告诉刘墉,芜湖、德州的差使办得不坏,给他加刑部侍郎衔,不用回京谢恩,即赴江南,就从五百两黄金着手,从总督到未入流,牵连到谁,有一个查处一个。傅恒给高恒指令,德州一案高恒的折子很好,尉迟近贤皮忠臣已有旨锁拿,叫他着力整顿盐务,查漏补阙,不可怠忽——江西、河南、山西、陕西都有盗运官盐的,江南更甚,挂着官盐牌子贩卖私盐、盐库也有不少亏空,都要着落在他身上弄清白!”
盐库亏空不足为奇,进出称秤不一,运输中途折耗,库房潮湿漏雨,官定折耗不足补偿,历来如此。盗运官盐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官盐比私盐价高出一倍多,偷买出来再卖私盐,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阿桂心思灵动,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官卖私盐——天!那该是多大的案子?”他嗫嚅了一下,想说,见傅恒等人都沉静不语,便咽了回去。刘统勋双手把着椅背,坐得很直挺,看样子也在紧张思索。许久,轻咳一声说道:“臣请旨再去一趟江南,亲自彻查兆惠军饷这一案,还有‘一枝花’易瑛,在浙西浙北大湖一带传布邪教,这个祸根不除,皇上南巡安全容易出漏子。刘墉到底年轻不更事,臣放心不下他办差!”
“有子如刘墉,你延清还不知足?”乾隆笑着说了一句,随即敛去笑容,叹道:“尤明堂几次上折子谏阻朕南巡。一是说万乘之君不宜轻动;二是国事繁冗,政务丛杂之时,不宜冶游;三是怕花钱,迎驾送往扰民扰官。他说话梗直不隐,朕从来不罪他,因为他的心地忠正。但两江之地是国家财赋根本之地。一条扬子江,一条运河,还有黄淮堤防,朕身为天下之主,焉能不加关心?就是江南的人文胜景,也应该看看……”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顿儿,江南“人文”其实是指那里汉人聚集,又曾是前明故都,文士墨客荟萃之地,民间草莱之中怀念汉家冠裳制度的为数不少。南巡,可以收揽民心,化解当初清军入关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的冤情。圣祖六次南巡,三谒明孝陵,接见胜国遗老,其实说穿了就是“羁縻”二字。但眼前五个臣子有三个都是汉人,这一层不能捅破。因此,乾隆略带诡谲地一笑,又道:“扰民扰官的事已屡有旨意,断然不会有的。察勘民情疾苦,顺带观赏江南鱼米水乡风调,朕看也到不了‘荒淫游冶’那个地步儿。刘统勋既然要先下江南为朕清理驻跸关防,也好。你也可在南京休养几个月。查案的事还着刘墉多操办些,你坐纛儿指点指点也就是了。”说罢便起身。
几个臣子也忙起身施礼辞驾。乾隆陡地想到他们一退出去,立即就要封刀去杀讷亲,心里不知怎的猛然一疼。脸上似悲似喜站在座前,怔着没动,也没言语。傅恒小心翼翼问道:“主子还有旨意么?”
“朕是想起一件事。”乾隆暗舒了一口气。已是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江南罢黜那么多官员,该着哪些人去补缺。上次已有旨叫你们军机处议一议,你们是什么章程?”
傅恒原料他反悔讷亲的案子,听是这事,忙笑回道:“军机处没有会议。奴才和阿桂、纪昀三人商计了一下。内务府现在有一百多笔帖式候补待选。这都是些穷京官,在这里苦熬,不如放到江南外任上,内务府的钱粮月例也稍宽裕一点,这件事还没透出风去,请旨之后才能办理。”乾隆冷冷一笑,说道:“太监们早就把风透出去了!如今撞木钟都撞到老佛爷那里去了——早点定下来,只怕那干子急着补缺的笔帖式们还少些混帐钻刺走门路的。你们瞧着,朕还要处置几个有头脸的太监——这上头绝不手软!”因见刘统勋张口欲言,又道:“你好像还有事要奏?”
“臣以为这样不妥。”刘统勋浓眉紧蹙,沉吟着说道:“江南的缺都是州县官缺,是治百姓的,应该让当过百姓的官去补缺;那都是许多人红着眼去争的肥缺,又去一批不懂政务一心捞钱的笔帖式,等于是撵走一群饱狼,又来一群饿虎——”他没有说完,乾隆己是笑了,说道:“你们议的那个不成。刘统勋这才是老成谋国,股肱之臣忠良之心,不愧真宰相啊!傅恒不要脸红,朕没说你们有私意,只是虑事要从根子上虑起,公务忙了,容易就事论事。”傅恒忙道:“这是主子原宥,细思私意也是有的。笔帖式们职在禁苑朝夕见面,他们在宗室皇亲问走动得勤,官虽小,都是手面通天的人物儿,暗自也有怕开罪他们的心。”
乾隆徐步下了御座,却不就离开。在几个大臣的目光注视下,轻缓地橐橐踱步。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阴郁,望着长廊里映进来的日光,点头叹道:“是啊!这里讲究的就是心……能到这里作事的哪个不是百伶百俐?讷亲素日小心谨密,而方寸一坏,天夺其魄,虽欲幸免而不能!”他目光倏地一亮,又黯淡下来,沉默了一会子挪步便走,边走边说道:“讷亲的事不要等后命了。他写两封血书想见朕,告诉他,见面时彼此更伤心,伤心也不能废国法,见面何益?就这样办……”说着,已是去远了。
乾隆离开流台,过了板桥看表,已过了申正时牌。王八耻随他身后,见抬舆的太监们都垂手站在凉亭子外头候命,抢前一步道:“呆着做什么?主子要到澹宁居给老佛爷请安!”乾隆面无表情,摆手道:“朕累了,随意走几步过去,你们把乘舆抬过那边等着就是了。”
“主子,您瞧这天儿,要下雨了呢!”王八耻陪笑说道,“再说,老佛爷娘娘那边的秦媚媚过来两回了,问主子甚时下来。去迟了,怕老佛爷惦记着。今儿必定有军国大事,主于议了这长时辰的政——也忒劳乏的了。”乾隆说道:“就因为坐得劳乏才想走动走动——议政长短,议的什么政,不是你问的事。仔细着了,告诉下头,这边园子大,要比紫禁城管得更严。朕杀太监可从来没有心软过!”他透了一口气,拔脚便走,却不沿来路,只拣着林间小径向澹宁居方向穿行。王八耻他们不敢随行,又不敢远离,只遥遥跟在后边,绰着乾隆树丛花掩中的影子,时停时走,时快时慢。
天果真是阴了,西边还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只是满园的老树薛萝浓荫蔽天,看不见天上的云是怎样的情形儿。乾隆满腹心事,一件一件地想时,却又都不足挂怀,理不出到底为了什么心情如此沉重。思量着逶迤而行,只见林子愈来愈暗,不知名的小鸟在枝桠中扑翅飞着啾啾而鸣,草间小虫也在此呼彼应,浓绿得油黑的树叶丛草掩得卵石小径成了一条细线,越发显得幽暗阴沉。走着,道旁一块卧虎石映入乾隆视线,他触电了似的身上一颤,立即明白了,自己下意识里还在想着讷亲。
这块卧虎石不大,只有一人多高,色彩黑黄相间,天然的四腿屈卧,有头有尾,耳目宛然,据说是壅山山神,康熙初年圣祖出获西苑,它不合自动出来护驾,被圣祖误为猛兽射了一箭,就地化作石虎。后左腿上一块小石疤就是当年留下的箭伤。乾隆小时候常来这里爬上爬下地玩,就在这里海子边的丛石中和讷亲捉迷藏,逮蝈蝈儿,有时还踩着讷亲肩头骑上虎背左右顾盼,讷亲和老总管太监张万强一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