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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云南钱度那里,过些时就回京了。他的官司准赢,你放心!”
“瞧这光景你也艰难。”敦诚看了看她补得整整齐齐的大襟褂子,叹息一声,“这点银子给孩子买点吃的吧!着实有难处,叫你男人进城到我府里去,好歹我们大家相处一场。我们心里一直把你当大、大——姐看呢!”说着掏出三两一块银子塞到她手里,便见远处一个瘦高汉子肩上搭着褡子,手里提着药包儿走过来,二人不想和这个姓张的周旋,便上马一径出城。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曹雪芹的新居就在白家幢,今日这里很是热闹。不但有畸笏史,脂砚斋也在,敦敏、敦诚在门口下马,——进四合院便听刘啸林在大声说故事。芳卿在厨下烟熏火燎地炒莱,见小儿子趴在东厢窗户上,便喊道:“东篱!你哥哥在里头念书,你到大榆树底下玩去——别磕着脑门子了!”一转眼见了他们,忙拍着围裙出来朝上屋喊道:“芹圃!敦二爷、三爷来了!——你们里头坐,我给你们弄菜。”敦敏笑道:“嫂子如今炒的菜越闻越香。”敦诚道:“上回看诗,诗也写得好极了,跟着曹雪芹的人嘛!”说着、曹雪芹已迎出来。他经敦敏、敦诚说合,重入宗学当教习。原来一干和他过不去的长吏教习,已纷纷调往外任当官发财了。人事处得好,又有额定月例进项,傅恒府、怡亲王府、庄亲王府也常有小小照应。搬到敦家送的院子里,住房也好了许多,心情自然舒展。敦诚见他剃了的头刮得黢青,穿着月白市布袍子,半旧千层底鞋子,更显得渊薄岳峙神采照人,不禁喝彩:“把胡子也刮掉,再瘦点,白点,可以与潘岳比美了!”说着进来,一群人一哄而起,一边说笑着就灌罚酒。敦诚躲着酒,说道:“刘老先生接着说你的故事,我们都是空肚子,得垫垫菜——我们毕竟认罚还不成?”
“我在跟他们讲林四娘。你们来迟,只好将前头的再略述一下。”刘啸林盘膝坐在炕上窗户边,一手把杯,一手支着窗台,缓缓说道:“说的是康熙二年,福建人陈绿崖任青州道台的事。当时战乱刚过,衙署荒芜,野藤黄蒿满院。一日独坐独酌至昏夜,忽然来一艳丽宫装女子,蛮髻朱衣,绣臂凤翘,腰佩双剑。陈以为她是剑侠,一揖请坐,那女子自己绍介,她叫林四娘。是青州恒王宫嫔,不幸早死,殡于宫中,这个道台衙门就是原址。不数年国破,王宫夷为瓦砾。夜台寂寞,风凄月凉,慕陈公风雅特来相陪。绿崖细查她并无恶意,且又谈词不俗,就席间说些风话,拽袖拂手的,四娘也不甚抗拒,于是一人一鬼就好上了。忽有一日,四娘黯然有离别之色,说:”妾与君尘缘已尽,这就要去终南山,特来一别,这卷诗是我们倡和之作,留给你作个心念。‘说完奄然而灭。“敦诚见他吃酒,以为好听的还在后头,半日不听他接着讲,遂问道:”难道没了?“刘啸林笑道:”林四娘已经’奄然而灭‘,哪里还有故事?“
众人不禁一笑,敦敏老实,也说“这是寻常鬼狐故事。一点也不出奇。我们家一个包衣奴才在杭州贩瓷器发了财,带几百两银子进京营运,住在红果园,也是遇见个女子昏夜来就,晚来早去的。这包衣胆大好色,终日里设酒筵宴请她。有一日女子来说‘咱们缘分已尽了。我是这地块的狐仙,如今举家要迁走了……’两人哭了一场,那狐仙也就在蒿莱中隐没了——那包衣银子也没了,人也没了,来求我们老太爷。老太爷赏了他两个元宝,他去钱号兑制钱,不防进让就和那女人撞了个满怀,她也是来兑钱的!”众人听了不禁哄堂大笑,畸笏叟笑得吭吭地咳,说道:“敏爷闷葫芦儿,偏能捣鬼!别是陈绿崖也没钱了吧?”
“亵渎亵渎!”喇啸林在哄笑中连连摆手。“我还没说尽呢!我给你们背一首林四娘的诗你们听听!”众人听他这一说,立刻肃静下来,听他咏道:静锁深官忆往年,楼台萧鼓遍烽烟。
红颜力薄难为厉,黑海心悲只学禅。
细读莲花千百偈,闲看贝叶两三篇。
梨园高唱升平曲,君试听之亦惘然。
这一来大家谁也笑不出来了,脂砚斋笑道:“上回也是你,真是专会败兴,好好儿的,又来一首鬼气幢幢的丧门诗——下回不敢再约你了!”
“曹雪芹见芳卿上菜,忙接了在桌上换盘儿笑道:”这首七律很有身分的。砚斋也是的,怎么说败了兴?我还要把这故事儿写到书里去呢!当年繁华今夕索漠,四娘说错了么?“敦诚将今日法场特赦卢焯的事绘形绘色说了,又道:”你没见那人们,都和疯了、醉了似的,就地儿在那里高声诵圣。如今我们不但有个好皇上,还有了好太后、好娘娘。我就只有点奇怪,娘娘高居深宫不问政务,怎就忽拉巴儿想起了救卢焯!“
“深宫帷幔之中的事,外人怎么知道?”脂砚斋拈须,邀大家碰杯,说道:“说如今天下鼎盛繁华是不假。我从南京过来,继善公带我看他修的金陵书院,那真叫巍峨壮观,嵩阳、岳麓这些书院不及它一半大!我说‘继善公真是功德无量’,继善只笑,又带我去看给乾隆爷修的行宫——那有一顷多地,走了两个时辰还没看完一半。那银子真和泥沙一样了,继善说:”如今真是有钱了,不但官府有钱,民间也有钱。我不从百姓身上刮,又不入己,怎么折腾都不怕!‘他说的也真是,北方瞧着还穷,江南是真富,几个大寺院进香的人挤成堆,布施稍慢一点,钱都塞不进功德箱!和尚们也是紫衣缎鞋,大刺刺的不肯理人,我想出个对联挖苦他们两句,竟想不出来!“
“这么说——问和尚因何这么大样,仰脸不睬人?答居士只为钱箱饱撑,坐地能化缘!——可成?”雪芹斟着酒道:“我在北京也能觉到,如今真是到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极盛之世。我们这一代人是赶上了。可下一代呢?盛极难继,由盛而衰,恐怕就未必高兴得起来。文景治后便是王莽之乱,贞观开元之后又是天宝之乱一一我倒宁可这极盛之世迟一点,或许将来人少一点悲凄呢!再说,那些帝王雄图,将相功业,都在那里营营奔竞,有儿个留心街巷暗陬的嘤嘤泣声,譬如现在正伏暑天,绿荫遮天,芳草铺地,离落叶凋零还有几日?卢焯救下来了,阿桂、勒敏还在和人打擂台,不管谁输赢,总有败落倒运的。正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啊!”
他一番话说得大家心底凛然,都把酒默思。敦诚因将遇见玉儿的事说了,又道:“人事、世事无常,雪芹见识不差。玉儿和勒敏的事就难说清个道理。勒敏哪点配不上玉儿?那个糟老头子偏就不肯!”敦敏笑道:“明个儿天塌下,今儿还吃对虾!雪芹兄还是快快写好《红楼梦》是正经。傅六爷如今是顾不上读书了,也还惦记着这事。前日又说纪昀要修《四库全书》,也要物色人才,问我雪芹可不可以?我说那可不成,雪芹如今日子宽裕一点,正好写书,叫他弄故纸堆儿么?”当下众人又说又笑,直到天色黑下来,才各自辞了。
三十 迎钦差黄鹤楼接风 慢公务总督署反目
讷亲六月十九受命出京,亲赴前线,经略大小金川战事。隔一日,在保定便接到廷谕,已向金川张广泗本部发旨,庆复和张广泗已被削去所有职爵,即着锁拿进京交部议罪。再隔两日,又飞递廷谕,据兵部核实,庆复攻上下瞻对纵班滚入金川,本人已经认承。金川之战失机败绩,彼又倡言议和,为张广泗部将具结指证,本人奏状供实,以贻误军机论斩。因他是勋贵子弟且为世宗信用大臣,“朕不忍显戮,即着勒令自尽”。讷亲一边催道趱行,一边心里不免狐疑:张广泗——张广泗呢?怎么没有他的处分?但他素来寡言罕语,不形于色,只心里犯嘀咕,身边虽然扈从如云、怒马如龙,却无人能知他的心思。
因为他攻略大小金川的规划是从小金川入手,想由洛宛入川便当,但乾隆的临行一夕谈,使他改变初衷从湖广取道。乾隆的理由十分充足:“打仗靠什么,一靠士气,二靠谋略,三靠粮秣,要和尹继善先见见面。他现在富足,朝廷不想动户部的钱粮,军需由他支应,不见见不好。朕已下旨着尹继善去武昌接你,你们在黄鹤楼谈谈,然后去四川,你心里就有底了。”但这样一来,就要多走五日路程,在信阳府讷亲便下令随从的三百人马全部轻装,快速赶赴武昌,连马都重新换过。以他军机大臣兼着大将军身份,这些都是细事,咨嗟即办。信阳到武昌快马半日路程,前头滚单飞马流星地往返相报,后边又是一溜轻骑,待过长江登舟张篷之时,才刚过午时三刻。
讷亲一路鞍马劳顿,一气不歇从北京赶到这里。随着船工悠扬一声号子,官舰离岸,心绪才安定下来。此时碧空澄澈纤埃不染,浩浩荡荡的扬子江在这里与汉水汇合。更见水阔天宽,万顷波涛拍岸东去,一群群的沙鸥翔起翔落,放眼一望,龟蛇二山在水色岚气中蔚蔚隐现。江岸上那座高矗入云的黄鹤楼也仿佛随着座舰仄倾摇旋。面对这寥廓江天,讷亲就有多少心事也洗涤净尽,不由吁了一口气。身边的师爷柯模祖忽然用手指着对岸码头,说道:“东翁,您瞧!那是尹制台他们来接您了!”
“唔。”讷亲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也看见了,正中那个就是,左侧那个是湖广巡抚哈攀龙。……好像还有李侍尧,钱度……”
他一一分辨着,大舰已离岸愈来愈近。只见尹继善吩咐了句什么,鼓乐声便大起,八班吹鼓手齐奏《得胜令》,裂石透云价响起,鞭炮声密得不分个儿。待到梢公扯着嗓子吆喝一声官舰靠岸,下锚,搭板桥,讷亲正冠弹衣徐徐下岸,又猛听三声大炮,撼得堤岸簌簌抖动。尹继善为首,率领几十名官员一齐跪下,乐声、爆竹声才停下来。尹继善和哈攀龙齐声报名迎接:“臣,尹继善、哈攀龙等谨率湖广官员恭请圣安!”
“圣躬安!”
讷亲南面而立,仰脸答道。旋又换了笑容,俯下身子一手挽起一个,说道:“元长公、攀龙兄别来无恙!元长远道从南京赶来,不容易!”尹继善和哈攀龙也忙笑着寒暄,执手说话。哈攀龙没有受命支应金川差使,只是尽东道主之谊,见官员们已经请过安,便道:“讷相一路风尘辛苦!兄弟在湖北接过几次钦差了,从没见过走得这么快的天使。请——这边备有水酒,请讷相赏光。”讷亲瞥一眼高耸云天的黄鹤楼,笑道:“兄弟心里急。绕道湖广,特为和二位商议筹粮筹饷的事。大家彼此都不生疏,闹什么虚文呢?我素来不吃筵席,但今日破例。皇上有旨说在黄鹤楼,我们何妨登楼望江小酌?就在席间说正经差使,也很好。”
哈攀龙原拟讷亲在此至少要耽搁三天,听他话意,下船就上楼,立刻商量军务,似乎想商量完拔脚便走的模样,不禁一怔:黄鹤楼那边游人如蚁,事前一点预备没有,怎么关防?赶走游人,再打扫,再安席,折腾到什么时候?……心里埋怨讷亲没成算,但他是刚刚升任的巡抚,升任又颇得讷亲从中帮助,如何敢驳回?见尹继善笑而不言,忙命戈什哈:“此刻就移席黄鹤楼,快办!”登时便乱纷纷的,官员们退到远处扇扇子说闲话,戈什哈又搬来几把椅子放在江岸大柳树下,摆桌子、上茶忙个不停。好容易三个人才落座了。讷亲说道:“圣上见元长折子,说你在玄武湖边修了好大一座书院,进上去的图我也见了,真是巍峨壮观。南京人文之地,从此更增颜色了。”
“讷相夸奖了!”尹继善永远是一副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模样,身子向后微微一仰,说道:“原来也有个书院,太破烂了,明伦堂都坍了半边。这些地方,主子将来南巡时一定要看的,原来那模样也有碍观瞻,所以就翻修了。”讷亲也仰了一下身子,说道:“听说莫愁湖那边修了行宫,更是华丽,恐怕要花不少银子吧?”尹继善听他话意,夸自己富,自是想多要军费,不禁破颜一笑,说道:“那行宫原是康熙爷南巡时修的,万岁爷有旨意,南巡不住臣工家里。这一次也是翻修。主子是万乘之君,自然有规制,这是礼部来人划定的——至于钱,再多也是官中的,那边还有个钱度,他知道我的底细。”
讷亲听了点头,正要说话,一个戈什哈飞奔过来,却是哈攀龙衙门的,禀说:“有廷谕,是递给讷相爷的,送到了咱们衙门,叫立刻呈给相爷。”说着双手捧上。讷亲接过,觉得沉甸甸的,小心撕开封口,抽出来看时,是张广泗的奏折。又看后边,却有乾隆的朱批,便忙站起身来细看。先浏览张广泗的奏折,是详述与莎罗奔签和约的前后经过。“自悔不该听庆复乱命,有误军国,贻辱朝廷,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广泗惟当伏法自尽以谢天下。”但他毕竟没自尽,还在布置军事,“归营整训,静待讷亲至营,交割事毕,勉尽余心,必伏剑自刎……”不知出自哪位师爷的手笔,写得字字血、声声泪十分感人。乾隆的朱批附在后面,上面写道:览奏易胜感慨。如此,则张广泗知过知悔矣!汝本朕得用大将,庆复胡为,当早奏朕知,今日陈言,夫复何及!朕今将汝性命身家交与讷亲,彼至军中由彼斟酌汝之生死。看汝尚敢刚愎傲上否?讷亲亦当体谅朕意,当留当诛,惟在尔一念,总之朕要平定金川为第一宗旨。此役再不能胜,君国之羞,臣子之耻大矣,惟当如庆复,置之军法耳。钦此!
“原来张广泗是这样处置。”讷亲一阵踌蹰,心里暗叹一声,默默将奏折送回信封中,又坐了回去。哈攀龙一直在怔怔地看着讷亲,见尹继善剔指甲不言不动,便也学这份沉着,看了看黄鹤楼,说道:“那边预备好了。请二位大人移步。”尹继善便起身,看看怀表,笑道:“已经未时出头了。我晓得这些官,知道这里有筵,早饭都未必好生吃。他们这会子正饥肠辘辘,比我们还急呢!”说着便笑。
哈攀龙和讷亲也都笑。讷亲便起身,说道:“叫钱度也到我们桌上。元长,我不是打擂台来的,你给足了粮饷,我就能打赢这一仗。要怠慢了,我可是要行军法呢!”尹继善笑道:“卑职晓得——请!”
于是众人随这几位大员逶迄过来,沿着收拾得纤尘皆无的石阶拾级登楼。那钱度早已奉命随了上来。按官场的规矩,上官贵人在第一桌,大官在首席。讷亲他们自然而然在最顶一层。尹继善紧随讷亲,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木级一层层上着,笑道:“老哈,这楼也该维修一下了,约有一百年没换楼梯板了吧?你那外头几块唐碑,也该建个碑廊,李白、崔颖的诗碑也露天,像个叫花子似的。这是湖北的脸。该花的地方不能省。”哈攀龙是武官出身,毫不费力地跟在后头,说道:“已经把钱拨过来了。不知怎么还不动工,回头再催催,我把学政叫去说了,由他来管这事。我还加了两条,一是在上头修个佛龛,把观音供起来,保佑这楼别再遭雷击,二是下头修个赵子龙庙——没有当年赵云保驾,后人哪会想到修这个黄鹤楼?”话未说完,走在头里的尹继善已笑得差点摔倒,钱度在后边也捧腹大笑,连一脸肃容的讷亲也忍俊不禁。尹继善笑道:“贤大令果然风雅。”
“风雅不敢当,我是附庸风雅。”哈攀龙道,“有人说附庸不好。我说谁不附庸?总比附庸市侩强吧?”
这话又庶几近道,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