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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僵持间,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人们乱嚷嚷:“银娃来了!”又有人喊:“银娃扮观音走会儿罗,快看哪!”接着一个大汉闯进圈子,冲着申龙喊道:“洪三爷那边等得焦躁,你却在这里和人斗口,快去快去!”申虎指着乾隆对那人道:“这几个外路倥子,想在这里支盘子!”
“三爷急着用你的人,回头再说这些事!”
“是,那我们就去!”申龙咽了一口唾沫,回头冲乾隆道:“有种的不要走!”带着申虎、申豹挤着出去,霎时不见了。
纪昀见乾隆气得呼呼直喘粗气,生怕他再命侍卫追打,就把声势闹大了,忙温言劝说:“四爷,这不过是几个土棍子,和他们生气不值得。这地面上的痞子,县里也料理了他们了!”马老板吓得脸色焦黄,欲哭无泪地干转圈子:“这回惹下大祸了……这回惹下大祸了……这回——”倒是马大嫂比丈夫撑得住,一口止住了丈夫唠叨:“罢了吧,你这样子就没祸了?我说老板,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看着像有急事,顾不得和你们分争,其实这些人惹不得。平阴县里的洪三,县官们见了还躲着走呢!三十六计,你们抬脚一走,就没事儿了!”他丈夫苦着脸说道:“我们呢?”马大嫂道:“他只能不叫我支馄饨摊儿,还抄了我的家不成?”夫妻俩争吵着,乾隆连连冷笑,扇子一挥便出了棚。他想看看银娃是个什么模样儿。
棚外空场上已是万头攒动,社火锣鼓声杂着爆竹声响成开锅稀粥一般。但见路中间走过来一队耍龙舞狮子的,在前面开道。金童、玉女、阿难、木吒种种扮相的,跟在后面,甩着衣袖飘带,纸花银箔纷纷坠地。中间簇拥着一台用四人轿改成的莲花宝座,上面端坐着一位面容娇好的女子,鹅蛋脸、柳叶眉、丹风目,抹着红樱唇,一身汉家宫装,发髻上微微挽起白绫结子,自纱披肩轻轻飘动,垂着金黄色缨络,右手五指并拢竖在胸前,左手持着净瓶杨柳,随着震耳欲聋的鼓乐,那莲座像船一样缓缓起落,在阳光照耀下,真个既端丽又飘逸,似在凌空飘缈间。乾隆离得较远了,无法真切地见到银娃的色相。乾隆手搭凉棚一步步向前,早被纪昀暗中指挥的侍卫,围成一道无形的墙,无论如何挤不过去,看看社火队己转到场东,乾隆叹息一声只好转回身来,笑着道:“纪昀,你好大胆子,敢这么挡我!”
“《金刚经》有云,菩萨庄严佛士不?如来说庄严佛士,即非庄严,是名庄严。”纪昀合掌念念有辞:“〈〈心经》里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们干吗追着看‘空’?”
这两句话说得乾隆也笑了,纪昀又道:“这边有说道情的劝世舍药,咱们去瞧瞧,也该回城里去了。您瞧这天,已经过了申时了!”于是他们又踅回关帝庙门前,果见一大群人,或站或坐或跪,足有五六百人,约有一半是女人和小孩,中间一个青年道士,年约二十多岁,闭目盘膝坐在土台子上正在行功施法,两个小道士各人怀里抱着一卷黄裱纸,给围观的人群分发,不分男女老幼,只要伸手就送一张。纪昀对乾隆耳语道:“这个小道士扮了观音,不亚于银娃呢!这么年轻,有什么法术?”旁边一个老婆婆却听见了,合掌喃喃说道:“祖师爷慈悲,这位冲虚道长是真神下凡,我的孙子吃了他的药病就好了!别亵渎了祖师爷!”说着一个小道士已走到纪昀面前,见纪昀笑着摇头,又到乾隆面前。乾隆却伸手要了一张,学着众人叠成三角包儿擎在手上,盯着看道士,看他如何作法。一时便听冲虚合掌念诵;乌绕枯树,象走泥淖。
萤飞愁涧,鱼度坝桥。
堪嗟众生,苦多欢少。
营营奔竞,劫来难逃。
——入得我门命尽饶!
声音虽然不高,犹如金属撞击,丝丝颤动。乾隆听着这词儿,不禁脸色骤变,纪昀也是陡地惊觉,莫不成是“一枝花”党羽在这里布道传教!二人凝神静听,冲虚已经改唱道情:孔雀佛,从初分,打开宝藏。
药师佛,将宝贝,散与儿孙。
张天师,到家乡,听母吩咐。
说下元,甲子年,末劫来临。
壬子年,禾无收,黎民饿死,癸丑年,犯三辛,瘟疫流行,有缘者,入我门,三才护佑,无缘的,难躲过,血流盈门。
劝世人,早行善,放生吃斋。
有老祖,发灵符,救度人民!
一一悉罗萨罗焚藏奥穆泰吾罗嗦噢咪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敕!
至此诵毕,冲虚含笑开目,下边信民们杂七杂八高声诵号:“南无龙华老祖!”
“南无慈航老祖!”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救生药王菩萨——保佑我孙子考上举人!”
“南无……我男人的病,菩萨早赐灵药!”
这位冲虚道长正是“一技花”所扮,五天前离开河南境进入山东,想从鲁南取道绕开刘统勋和高恒的堵截,但沿山东通往安徽、江苏和河南各个边境盘查得实在太严,丝毫不亚于直隶,过境不但要本籍县令的印信引子,还要铺保、证人,还要有境外投靠人出具的信函,搜身放行——如此周严,断然不能全部平安脱险,因此索性在难民中布起道来,改了红阳教歌辞,施法舍药以收民心,恰恰就遇到乾隆微服私巡!
当下易瑛传道已毕,微笑着下了土台,接过雷剑递上的拂尘。扮作火工道人的胡印中即向全场大唱:“老祖赐药引,得者有缘团!”易瑛道:“这一次都有缘!”将手中拂尘在头顶画了三个圈儿,娇叱一声:“疾!”乾隆正不知所以,见众人悉悉啐啐拆那黄纸包儿,便也解开自己折的那份,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里边竟真的有药!——约有半匙,色微褚,极细的粉未,嗅了嗅,无味。正不得理会,雷剑、唐荷、韩梅、乔松四个“小道士”身背土黄法袋,将袋中已包装好的散药分发给每个人,一边发一边道:“行善有灵,作恶者不治!”……这一次连纪昀也得了一包。
“这玩艺能治病?”纪昀凑到乾隆手上嗅嗅那黄纸包,又用手指拨拉着手中包里的药,只是诧异:“它怎么到了您手里呢?……这像是香灰兑了点朱砂,这一包好像有点麝香味儿……”他是正宗的硕儒学者,一切邪门外道一概不信,但此时心里也觉得奇怪。纪昀正喃喃自语间,易瑛已走近了乾隆。明净的瞳仁黑漆般地注视二人,向乾隆打一稽首说道:“这位檀越居士,是佛门善知识吧?”
乾隆确是雍正十一年皈依佛门的居士,赐号“长春居士”,被易瑛一语道破,陡然吃了一惊,以为行藏已经暴露,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笑道:“善知识不敢当,我确是佛门檀越。”
“听你口音,是京都人。”
“我不是北京人,祖籍奉天,常在京师作买卖,随了这里口音。”
此时离得近,乾隆注目易瑛,但见眉目如画、面白如玉、樱桃小口、俊雅可人,心中顿起好感,遂称赞道:“道长好法术,居士今日开眼了,你是江西人吧?”易瑛笑道:“我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因为生得像女人,父母早亡,伯父说我妨家,不记事时就被送到终南紫云观,云游天下。我没去过的地方不多了,如今扬州道友召我去说经,因为不能过境,在这里托缘布道,求些布施。”说罢又一揖,“佛道同门,慈悲化人!”乾隆这才知道他是来化缘的,顿时放下心来,笑道:“有这样的神通本领,我化点银子理所当然。”纪陶忙将十两一锭小银递上,易瑛一笑再一稽首,银子却是雷剑接了过去。还要往下叙谈,便听得场南边人声鼎沸。几个人转头去看,只见一群人打成一团。随即响起妇女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路边一溜卖汤饼、小吃的摊子都被踩得稀烂,人们叫骂着,有的混进去厮打,有的哭爹叫娘抱头鼠窜,一起子一起子难民乘机便哄抢吃的用的。偌大一个关公圣诞社会,一时搅得昏天黑地。
“是怎么了?”易瑛脸上带着愠怒,问旁边的乔松,“那边乱什么?”乔松未及答话,一个侍卫飞跑过来,对纪昀禀道:“那边打起来了,先是洪三带人抢银娃,把彩棚行的人捅倒了两个,接着难民起哄,抢东西、打人。丁大人已经亲自带人来弹压了!”
纪昀前后联着一想,这是洪三起哄闹事,方才在棚子里急召申家兄弟,就为聚人抢这个银娃。他也不想让乾隆往这事里头搅和,遂道:“咱们是尊贵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四爷,咱们走!”这一刻间,易瑛也拿定了主意,莫如趁乱出手,打烂这个县城,再寻机会出脱。说道:“这个洪三是地地道道个恶棍,我坐地行善,他还收地皮钱!走啊——和他做一场!”带着胡印中和四个姐妹及众党徒呼啸而去。
此时广场上乱成一团。看热闹的香客纷纷四散逃窜,小商小贩们吆喝着,护着摊子担儿、车儿往庙里躲。洪三的白虎会众早已将“莲台”砸得稀碎,和彩扎行的护行打手打成一片,把个如花似玉的银娃挤在中间拉来拽去,揉搓得不成模样……乾隆哪里肯听纪昀唠叨,手一摆便向南走,却不进人堆里,只站在旁边看。但见几十个衙役带着当地保丁,一个个忙得满头臭汗,在人堆里拉了这个拉那个。申家兄弟拥护着一个胖子,在靠戏台子一边用小旗指挥,任谁扑上去都被打得鼻青眼肿。又见易瑛和几个道士一边喊打,一边张眼四望,忽然一个人指着戏台台脚大叫:“洪三在那里,打!”于是,易瑛又带人向西冲,人群“唿”地被冲倒一片。那雷剑身手矫捷,趁着胡印中打倒两个白虎会众时,鱼一样游到洪三身边,不知使了个什么法术,白光一闪手起刀落,洪三一颗肥胖的脑袋已滚落在地!易瑛和四个男人在打,一闪身跃出圈子。雷阳巾被拖落下来,一头秀发立时露了出来。乾隆不禁浑身一震,这女子一定是邪教里的,一时又见申家三兄弟跑出来大叫:“杀人啦!有反贼杀人了!”
乾隆此刻目不暇接,指着申龙三人大喝:“给我拿下!”又指着易瑛:“我要这个人,快拿!”纪昀急急说道:“灭了本地恶霸就没了乱源,其余的事好办!”一语提醒乾隆,推着素伦说道:“死奴才,守在这里干什么?帮着丁继先维持!”素沦急得两眼出火,却仍是跟定乾隆寸步不离,连连点着名字吆喝:“主子要申家兄弟,凡在里头作乱鼓噪的一概擒拿,不许乱打!”侍卫们便帮着衙役们擒住了十几个难民和白虎会的打手,有几个被打得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挣扎。还有想趁机大抢大打的,见势不妙,扔下手中菜刀、棍子之类家什便四处逃窜。
“娘稀匹!”丁继先一直东奔西窜指挥弹压,此时见官衙占了上风,因见银娃被人救出,照脸啐了一口骂道:“不是你这婆娘,哪有今天这事,老子回头料理你!”说话间申虎、申龙已经被擒,乾隆在纷纷逃散的人中张着眼还在寻找易瑛和申豹,哪里还有人影儿?一时,一个热火朝天的庆神社会便如鸟鲁散,满地都是遗落的鞋、帽、衣带、破锅、烂盆,还有东一滩西一滩的斑斑血污。这时丁维先才顾得上来见乾隆,揩着污汗道谢道:“贝勒爷,幸亏有您帮助!要不是您帮着,今天要闹出大乱子了!”
乾隆看也没看他一眼,摇着扇子踱了两步,庄重地说道:“哪里有什么贝勒?又是什么王爷?朕即是当今乾隆皇帝!”仿佛又一声霹雳,震得丁继先浑身一颤,满头油汗立时化作冷汗淋漓。他像傻子一样,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看看那群侍卫,又看看纪昀,再仔细辨认乾隆,突然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奴才是个糊涂蛋!竟对面不认得主子!……早瞧着面熟呢——奴才觐见过两次!可惜奴才是个近视眼……”说得乾隆一笑:“起来吧!看衙役们听见了……”说着便边走边问:“这个白虎会是不是青帮里的?有多少人?”
丁继先侧身跟着,小心回道:“白虎会是红帮。归城北洪三香堂管,洪三下头还有青龙、元武、朱雀三个会,人数总计一千二百多,都是本地人,有各行里的掌柜伙计,也有种地的。”“这是一方豪强恶霸。”乾隆站住了脚,“为什么不取缔?洪三作恶多端,白昼行凶,人人畏之如虎,为什么不早早剪除?”丁继先从容答道:“奴才是去年秋天才调任平阴的,下车时这里的恶势力已经尾大不掉。县里人手少,又没有拿到洪某犯罪的实据。调来从前的狱案看过,虽有前科,曾被赦免出狱。如果弄不好,出了大乱子,根本弹压不住。后来难民拥人平阴,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谁知到底还是出了事。”
“这事看来不全怪你,前任官姑息养奸,难辞其咎。”乾隆继续向前走,沉吟着说道:“不过,眼前你打算怎样善后?”丁继先也低头思索,说道:“只有戒备谨防,等难民的事处置完再作打算。”乾隆道:“现在就要处置,今天捉到的乱民,还有白虎会的恶棍,要立即正法!”
“是!”
“立刻出安民告示。洪三已死,他们群龙无首,解散红帮香堂。青龙、朱雀的会首要到县衙自首,三日不到,即行剿捕!”
“是是是!——不过难民……”
乾隆蹙眉沉思,许久才道:“这么着堵截太费力了,也不见得就能逮住‘一枝花’——所有省界边境开禁、撤回边卡,要知道‘积水成渊,蚊龙生焉’,纪昀写信给刘统勋,把旨意传给他,县里快马送去!”纪昀忙躬身道:“是!”乾隆见丁继先发呆,说道:“你去吧,快办!嗯……把那个银娃带到朕那里,朕要亲询!”他脸一红,敏感地看一眼纪昀,纪购一脸木然,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想。
二十八 说宦情夜宴狱神庙 惜能吏皇帝探死囚
卢焯黄绫裹枷被锁拿到京,听候乾隆最后处置,囚在养蜂夹道的狱神庙内。这个地方在康熙年间,曾囚禁犯过的阿哥和宗室亲贵,后来又改为刑部关禁有罪的待勘大臣的处所。虽然修造得结实,几十年风剥雨蚀,也已显得破旧凋零不堪。高大灰暗的墙壁,檐间蛛网密布,雀粪斑斑,高墙上筑有了望堡和巡道,看去阴森森的。他是这里被囚的最大的官,住得最为舒适,是“天字号”第一所的头号房——其实就是原来狱神庙的东偏殿。将大殿用木板隔开一分为二,形成内外套间。外间放一张供吃饭的桌子,还有三张椅子,内间木榻上还撑着帐子,确乎是特别优遇。这并不是管狱的心善,一则朝廷有不辱士大夫的成规,二则这里的犯人吉凶不定,有的是杀了,更多的是囚了一段又赦了。几年间起复出来,又是权威赫赫、炙手可热的大僚。当年怡亲王允祥囚在此处,典狱官骂了他一句“装病”,允祥重新得势,把已经调到广东的典狱官又调回北京,压到部曹里边当誊抄吏,到死都没再晋升一步。因此狱卒们待犯人一个个口甜如蜜,一句一个“大人”“爷”,绝不敢怠慢,卢焯原是户部员外郎加侍郎衔放出去治水当钦差,又转任封疆大吏的,熟人格外多。一入狱便有一干同年、同僚、乡亲来此慰问、请安、道乏。今日你一席说是“祛凶”,明日他一席又说“压惊”、“洗晦”。连日来热闹个不了。卢焯自觉比在福建享福十倍。唯一担心的是乾隆亲审,咫尺天威,福祸难测,静夜里,常常忐忑不安梦惊不断。
眼见五月将尽,这日天下微雨。卢焯正百无聊赖,隔窗见几个人说说笑笑进了“一号”。走近了,才看见是户部主事柳缙模和云南司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