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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约二十岁时,手头拿到亚里士多德的《十范诗论》,我读后即能领会,但这种聪明为我有什么用处?我的老师,迦太基的雄辩术教授,提到范畴,便动容赞叹,当时的所谓博士先生们也都交口称道,我也想望羡慕,看作一种不知如何伟大而神圣的著作。有些人自称非但听到明师的口头讲解,而且还得见老师们在灰沙中描摹刻划,才勉强领会;我和他们谈起来,除了我自学心得之外,他们也谈不出什么。
我以为这本书中相当清楚地谈到“实体”,如人,以及属于实体的一切,如人的外貌如何,身长几尺,是谁的弟兄或亲属,住在哪里,生在哪一年,立着或坐着,穿鞋的或武装,在做什么,或忍受什么,总之都属于其余九范畴,上面我仅仅举一些例子,即使在实体一类,便有无数例子。
这一切为我有什么用处?没有,反而害了我;我以为这十项范畴包括一切存在,我企图这样来理解你天主的神妙的纯一不变性,好像你也附属于你的伟大与你的美好,以为这两种属性在你身上好像在一个主体上,在一个物质上,其实你的本体即是你的伟大与美好,而其他物体却不因为是物体即是伟大美好,因为如果比较小一些,比较差一些,也依旧是物体。因此我对你的种种看法,都是错误,并非真理,都是我可怜的幻想,而不是对于你的幸福的正确概念,你曾命令过:“地要生出荆棘蒺藜”'28'我们原靠劳动才能得食,这命令在我身上执行了。
当时像我这样一个听命于各种私欲的坏奴才,能阅读一切所谓自由艺术的著作,能无师自通,有什么用处?我读得津津有味,但并不能辨别出书中所有正确的论点来自何处。我背着光明,却面向着受光明照耀的东西,我的眼睛看见受光照的东西,自身却受不到光明的照耀。我不靠别人的讲解,不费多少劲,能理解一切有关修词、论辩、几何、音乐、数学的论著,主、我的天主,你都清楚,因为我的聪明,我思想的敏锐,都是你的恩赐;但我并不以此为牺牲而祭献你。所以这些天赋不仅没有用,反而害了我。我争取到我的产权中最好的一部分,我不想在你身边保守我的力量,反而往远方去,挥霍于荒淫情欲之中。良好的赋禀,不好好使用,为我有什么用处?因为一般勤学聪敏的人认为极难理解的那些问题,为我毫无困难,只有向他们解释时,才能感觉到疑难之处,他们中间最聪明的,也不过是最先能领会我的解释的人。
但这为我有什么用处?当时我认为你,主、天主和真理,不过是一个浩浩无垠的光明物体,而我即发这物体的一分子。唉,真是荒谬绝伦!但我当时确是如此;既然我当时恬不知耻地公开对别人传授我的谬说,向你狂吠,现在我也不顾愧赧而向你天主忏悔,缕述你对我的慈爱,向你呼吁。当时我一无师承读通了难解的著作,但对于有关信仰的道理,却犯了丑恶不堪、亵渎神圣的错误,那末我的聪明为我有什么用处?相反,你的孩子们,始终依恋在你膝下,在你教会的巢中,有纯正的信仰作为饮食,安稳地筹待羽毛丰满,长出爱德的双翅,即使思想拙钝,能有多大害处呢?
主、我的天主,我们希望常在你的羽翼之下,请你保护我们,扶持我们;你将怀抱我们,我们从孩提到白发将受你的怀抱,因为我们的力量和你在一起时才是力量,如果靠我们自身,便只是脆弱。我们的福利,在你身边,才能保持不失;一离开你,便走入歧途。主啊,从今起,我们要回到你身边,为了不再失足,我们的福利在你身边是不会缺乏的,因为你即是我们的福利。我们不必担心过去离开你,现在回来时找不到归宿,因为我们流亡在外时,我们的安宅并不坍毁,你的永恒即是我们的安宅!
'1'按指摩尼教徒。
'2'见《诗篇》72首27节。
'3'见《旧约·何西阿书》12章1节。
'4'见《诗篇》40首5节。
'5'见《约翰福音》5章14节。
'6' 见《马太福音》16章27节;《诗篇》50首19节。
'7' 按即卷七、第六章所说的文提齐亚努斯,是当时的名医。
'8'见《新约·彼得前书》5章5节。
'9' 纪元前第五世纪的希腊名医。
'10' 见《新约·罗马书》5章5节。
'11' 罗马诗人荷拉提乌斯(公元前65—8)的诗句,见所著《诗歌集》卷一,第3首第8句。
'12'按这是公元376年的事。奥氏在所著《驳学园派》一书中,对此次出游补充了一些细节。
'13'见《诗篇》118首140节;《约翰福音》14章16节。
'14'见《诗篇》79首4节。
'15'译者按“道”即天主第二位,见《新约·约翰福音》第1章,拉丁文为“Ver-bum”,或译为“圣言”。
'16'见《旧约·以赛亚书》46章8节。
'17'按指上文的“道”。
'18'见《诗篇》18首6节。
'19'见《约翰福音》1章10节。
'20' 见《诗篇》40首3节。
'21'同上,72首9节。
'22' 见《诗篇》17首29节。
'23'见《约翰福音》1章16节。
'24'同上,9节。
'25'见《雅各书》1章17节。
'26' 见《约翰福音》3章29节。
'27'见《诗篇》50首10节。
'28' 见《创世纪》3章18节。
卷五
一
你赋畀我唇舌,你督促我的唇舌歌颂你的圣名;请你收纳我唇舌所奉献的忏悔之祭。请治疗我全身骸骨,使我的骸骨说:“主,谁能和你相似?”'1'一人向你忏悔自身的情况,并没有告诉你什么,因为一颗心即使关闭着,也瞒不过你的眼睛,人们的顽强也挣不脱你的掌握;你或出于慈爱,或为了报复,能随意软化我们的顽强,“没有一人能逃脱你的熏炙”。'2'使我的灵魂为爱你而歌颂你,为歌颂你而向你解说你的慈爱。你所创造的一切始终在歌颂你,从不间断,从不缄默:一切精神体是通过已经归向你的口舌歌颂你;一切动物,一切物质是通过观察者的口舌歌颂你;请使我们的灵魂,凭借你所造的万物,能摆脱疲懒,站立起来走向你,到达这些千奇万妙的创造者的身边,那里才能真正恢复元气,才是真正的力量。
二
任凭那些彷徨不定和怙恶不悛的人逃避你吧!你依旧注视着,洞烛他们的黑暗。即使这些人是丑恶不堪,即使万有包括这些人在内,但万有依旧是美丽的。这些人能损害你吗?他们能破坏你的统治吗?从天涯到地角你的统治是公正而完善。他们力图逃避你的圣容,但能逃往何处?哪里你会找不到他?他们所以遁逃是为了不要看见鉴临他们的你,他们闭上了眼睛冲撞你——因为你并不放弃你所创造的任何部分——这些不义的人冲撞你,受到了正义的处分;他们自愿置身于你的慈惠之外,触犯你的正义,领受你严峻的处分。显然,他们是不知道你是无所不在,不受空间的限制,你是始终鉴临着远离你的人。希望他们回身寻你;他们叛离了创造的主宰,但你并不放弃他们。希望他们自觉地回身寻你,你就在他们心中:谁向你忏悔,谁投入你的怀抱,谁因困顿风尘而在你怀抱中流泪痛哭,你就在他心另;你会和蔼地擦干他们的眼泪;因为,主,你不是一个血肉的人,你是创造他们的天主,你现在又再造他们,抚慰他们。但在我追求你的时候,我自己究竟在哪里呢?你在我面前,我则远离我自己,我不曾找到我自己,当然更找不到你了。
三
我将在我天主之前,谈谈我二十九岁那一年了。
这时有一个摩尼教的主教来到了迦太基。这人名福斯图斯,是魔鬼的一张巨大罗网,许多人被他优美的词令所吸引而堕入网中。我虽则赞赏他的词令,但我能把词令和我所渴求的事物真理区分开来;我对于人们交口称道的福斯图斯,不着眼于盛词令的器皿,而着眼于他对我的知识能提供什么菜肴,因为我先已听到他学识渊博并擅长自由艺术的声誉。
我已经读了许多哲学家的著作,并已记在心头。我还把有些论点和摩尼教的冗长神话作了比较,我认为那些“多材多艺,能探索宇宙秘奥,却不识宇宙主宰”'3'的人们所论列的比摩尼教可信。但你、“伟大的天主,垂怜卑微的人而藐视骄傲的人”,'4'你俯就诚心自怨自艾的人。那些骄傲的人,即使他们嗜奇而专精,能计算星辰与沙砾的数字,度量天体,窥测星辰运行的轨道,却找不到你。
他们凭自己的理智和你所赋畀的才能,探求以上种种,确有很多发明;他们能在好几年前预言某日某时某刻有日月蚀,他们所预测的数字丝毫不爽的应验了。
人们对这些成就表示赞叹,没有这种知识的人感到惊愕,那些行家却沾沾自喜。目无神明的骄傲使他们和你的无限光明隔绝;他们能预测日蚀,却看不到自身的晦蚀。原因是他们不能本着宗教精神探求他们所以能探求以上种种的才能来自何处。即使他们发现是你创造他们,也不肯把自己贡献于你,使你保持着所创造的工程:他们祭祀自己,却不肯以自身祭祀你,他们不肯宰杀和“空中飞鸟”一样的好高鹜远的意愿、和“海中鳞介”一样的“潜行深渊”的好奇心,以及和“田野的牲畜”'5'一样的快乐,使你天主能以销铄一切的烈火烧毁他们导致死亡的欲望,赋予他们不朽的生命。
他们不认识“道路”,不认识你的“道”:你是通过“道”而创造了他们所计算的万类,创造了能计算的人类,创造了他们观察万物的官感和所以能计算的理智。“你的智慧是无限无量的。”'6'你的“独子”“成为我们的智慧、正义与圣德”,'7'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向凯撒纳税。他们不认识这一条从自身下降到“圣子”,再通过“圣子”而上升到“圣子”的道路。他们不认识这条道路,自以为高高在上,与星辰一样光明;因此堕落到地上,他们冥顽的心便昏暗了。他们对于受造物有许多正确的见解,但不能以虔诚的心寻求真理、寻求造物的主宰,因此一无所获;即使找到,“认识了天主,但不能以崇奉天主的敬礼光荣他”,感谢他;他们的思想流于虚妄,反自以为聪明,把本属于你天主的占为己有,为此之故,他们既狂且瞽,竟然以自身种种强加于你天主,即是以虚妄归于你真理本身,“把不朽天主的光荣比于朽坏的人,比于禽兽蛇虫一般的偶像,以你的真理变为邪说,他们不崇拜奉事造物的主宰,反而崇奉受造之物”。'8'我记取了他们观察受造物所得出的正确论点,我也领会他们推算时辰季节并用观测星辰相互印证的理论,拿来和摩尼教关于这一方面的大批痴人说梦般的论著比较后,看出教外哲学著作有关夏至冬至、春分秋分、日蚀月蚀以及类似现象所给我的知识,在摩尼教的著作中都无从找到。摩尼教只命令我们相信,可是这种信仰和有学术根据的推算,以及我所目睹的事实非但不符,而且截然相反。
四
主、真理的天主,是否只要通晓这些事理,就能使你愉悦?一人精通这一切而不认识你,是不幸的,相反,不知道这一切而能认识你,是有福的。一人既认识你,又明白这一切,并不因这些知识而更有福。相反,如果能认识你,能以敬事天主之礼光荣你,感谢你,不使思想陷于虚妄,那末他的幸福完全得之于你。
一人有一棵树,虽则不知道这树高几肘,粗几肘,却能享用这棵树而感谢你,比了另一人知道有多少高,有多少桠枝,并不占有这树,也不认识这树的创造者,一定更好。对于信徒也如此,世间一切财富都属于他,“似乎一无所有,却一切都有”'9';他归向你,一切为你服务,即使连北斗星的轨道也不知道,但毫无疑义,这人比起一人能计算天体星辰,称量元素,却忽视了“用尺度、数字、衡量处置万物”'10'的你,一定更好。
五
但谁要求一个摩尼教徒论撰这些事物呢?即使不知道这些事,也能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你对人说过:“诚信即是智慧”。'11'有人即使精通这些学问,也能不知诚信为何物;但一人对此种学问一无所知,却敢无耻地教导别人,这人不可能是虔诚的信徒。标榜那些尘世间的学问,即使确有心得,也是虚妄;而诚信则在乎运用这些学识来赞颂你。于此可见,摩尼教人违反了此项原则,对那些事物信口雌黄,已由精于此道者证明他不学无术,那末更能清楚看出他对于其他比较深邃的问题也是一窍不通。但这人又不愿别人小觑他,力图使人相信那赋畀信徒恩宠的“圣神”、“施慰之神”,威权神力都附在他身上。有人揭发了他关于天体日月星辰运行的谬论,这一切本与宗教无关,但他的狂妄依旧敢公然亵渎神明,因为他不仅谈论所不知的事情,甚至恬不知耻地发挥他不经的言论,还自称有神圣的威权。
我听到某一基督徒错误百出谈论他不懂的事情,我能耐心地听他的见解,我认为这种错误无害于他,因为即使他不懂物质世界中受造物的位置和性质,但对于你万有的创造者未尝抱有不正确的信仰。相反,如果他认为这些问题关系到信仰的道理,而且敢于固执他错误的成见,那末便有害于他了。但即使有这样的弱点,在信仰的摇蓝中时,有母亲的慈爱扶持着,从新生成长为“完人”,便“不再随各种学说的风气而飘摇动荡了”。'12'至于那一个在信徒之前以博士、权威、领导自居的人,竟敢宣称谁相信而跟随他,不是跟随一个凡人,而是跟随他身上的“圣神”。这人的荒谬既已确然有徵,那么对这样的疯狂,谁能不表示深恶痛绝呢?
但我尚未能确定根据他的话,对于其他书籍所载的日夜潜运,星辰明晦等现象能不能得到解释;如果他所说是有可能,那末我对于事物的真相依旧疑而不决,我仍将相信他具有圣德,仍将奉他的理论作为我信仰的圭臬。
六
在近乎九年之中,我的思想彷徨不定;我听信他们的话,怀着非常热烈的愿望等待那位福斯图斯的莅临。因为我偶然接触到一些教徒,他们不能答复我所提出的问题,便捧出福斯图斯,据说只要他来,我和他一谈,这些问题便迎刃而解,即使有更重大的问题,他也能清楚解答。
他终于来了。我觉得他确是一个很有风趣、善于词令的人物,一般老生常谈出于他的口中便觉非常动听。可是这位彬彬有礼的斟酒者递给我一只名贵的空杯,怎能解我的酒渴呢?我的耳朵已经听够了这些滥调,我认为并不能因说得更妙而更好,说得更详细而更真实,我并不认为福斯图斯相貌端好口才伶俐便有明智的灵魂。向我吹嘘福斯图斯的人并没有品藻人物的本领,不过因他娓娓的谈论,便以他为有慧根、有卓见。
我不接触到另一类人;他们以为敷陈真理,如通过粲花妙论,便认为可疑,不能倾心接受。我的天主啊,你用奇妙隐秘的方式教导我,我的所以相信,是因为你的教诲都是正确的,不论在什么地方,凡真理照耀之处,除了你,别无其他真理的导师。我受你的教导,已能懂得一件事不能因为说得巧妙,便成为真理,也不能因言语的朴拙而视为错误;但也不能因言语的粗率而视为真理,因言语典雅而视为错误;总之,智与愚,犹如美与恶的食物,言语的巧拙,不过如杯盘的精粗,不论杯盘精粗,都能盛这两类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