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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栖立即像霜打了的茄子,低下头不开腔了。
我转过身来对着他,慢慢地说:“竹栖,你听我说,你要说的话,我早就感觉到了。你是个好人,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你守在我的牢房门口,坐烂了三把扫帚,又千方百计救我出来,人非草木,这情意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的。可是我不能和你结婚,我现在不想和任何人结婚,我忘不了我的玉璧,真的,我忘不了他,我一直觉得我不是一个人,玉璧他时时都在我的身边。我心里有了什么事情,我会默默地对他说,他也会在我的心里慢慢地对我讲,就像在生的时候一样。是的,我是在山上向大家宣过誓,那不是形式,是真心话。大家看在玉璧的份上,希望我能把这千斤重担挑起来,我不能辜负了大家。人不能言而无信,那么多同志都眼巴巴地在望着我,在这种最困难的时候,我无法给大家说清楚。”
竹栖长叹一声,我能感觉到,他的泪流在心里。我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说:“你别难过了,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患难朋友。我倒有一个想法,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他没有看我,只是说:“你说吧。”
我说:“我倒是很喜欢一青这孩子,我们打个亲家吧。”竹栖这才抬起头来,苦笑了一下,算是认承了这门亲事。
第二天,我和一青起身去了合川,把宁君从廉溪中学接了出来。宁君到底是孩子,和一青又说又笑的高兴得不得了。我看看一青,一脸得意的样子。
没几天,一青和竹栖又来找到我,说国民党的宪兵最近到怡康旅馆查号,对孟伉他们盘问了许久。大家怕出事,都转移了;竹栖他们也打算动身到江油去赶紧办事情,一有了消息,就会给我来信。
我带着宁君,和一青父子在重庆的邹容路皇后照像馆照了一张像,这实际上就是后来两个孩子的订婚照了。我把宁君送到了孩子剧团,又送走了父子俩,眼看着汽车消失在黄尘滚滚的公路尽头,我才发现这偌大个世界,又只剩下我自己。
这时正是一九三九年的四五月,重庆被日本人炸得厉害,警报一天到晚都在响,闹得人心惶惶的。可是生意总还得做,不然我们吃什么。眼看天气渐渐热了,我从武胜运了两万多床席子下来,刚准备码在牛角沱卖,就听说宁君在孩子剧团高烧高热的,害虐疾。我连忙到离重庆市中区五十里外的土主场,去把她接了出来,带到医院去看病。不料刚拿了药出来,还没走到我住的三合旅馆,警报就响了,我们母女俩赶快跑到一个防空洞躲起来。这个防空洞,又窄小又潮湿,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我看这势头不对,就让着人往里挤,带着宁君往洞口靠。宁君生病,一下子站不稳,就坐在了一口皮箱上。旁边一个烫着头抹着口红的女人恶狠狠地掀了她一把说:“起来起来,坐坏了里面的东西,你赔得起吗?”
正扯着,天上的飞机就轰轰地飞了过来,接着就丢炸弹,炸得到处都惊天动地的,一阵阵的烟雾夹着火光,腾空而起。防空洞里的人们一阵阵地惊叫,直往里面挤。我这时要往里挤也来不及了,正在着急,一枚炸弹就落到了离洞口不远的地方,刹时昏天黑地的,只觉得石头渣子直往头上掉,一股呛人的热浪迎面扑来。有人一下子就倒在了我的身上,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
等到飞机走了,我掀开倒在我身上的那个人,仔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竟是刚才那个恶狠狠的摩登女人,一块弹片削去了她的半边脸,脑花溅了我一身一背都是。我尽管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当时也吓得目瞪口呆的。
人们看见飞机走了,又一窝蜂地往外挤。我带着宁君正往河边跑,没想到警报又响了。一抬头,那飞机竟像蝗虫一般,好几十架!我赶紧带着宁君,又找了一个防空洞躲进去。宁君烧得迷迷糊糊的,我抱着她,又找不到一滴水,只好把医院里开的药在自己嘴里干嚼了喂给她,让她吞下去。重庆五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防空洞里人又多,闷得不得了。宁君一会冷一会热的,身上的汗水一阵阵往外冒,衣服都湿透了,头发沾成了一片片的。我急得不得了,生怕会出什么事,好容易等到警报解除了,我背着女儿回到二合旅馆,看到的只是一堆瓦砾。一个女人一边刨着碎砖头一边哭,那披头散发的样子,有点像这旅馆的老板娘。
我背着宁君到了牛角沱,才发现我运来的席子,大都被人们拖去裹尸体了。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了一阵,什么也没说,转身又走,我得把宁君送回孩子剧团去,那里毕竟是乡下,那里有我们的组织管她。
我疲惫不堪地在街上走,一路上看到人们都拿着一卷卷的席子,在裹着路边的死人。好多的死人啊,都被炸得赤条条血淋淋的,有的孩子被炸成了两段,路边的树上挂着一些残缺的肢体,浓浓的血腥味混合着一团团黑烟四处飘荡。满街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们,都是哭声,都是寻爹叫儿的哭声,我一边走,一边流着泪,这是日寇在我们的国土上的罪行,被炸死的这些人都是我们亲如骨肉的同胞啊!
这就是当时惊震国内外的重庆“五三”“五四”大轰炸。在这之后,重庆的轰炸越来越频繁,死亡的人数简直无法统计。光是一九四○年六月的那次,被国民党憋死在防空洞里的就达万人以上,被列为抗日战争中除了黄河决堤、长沙大火之后的第三大惨案。
这段时间,也是我艰难生涯中最艰难的时期。玉璧死了,竹栖也不在我的身边,雷忠厚从万县回来之后,按照朱德同志的嘱咐,联络了不少倾向进步的军官朋友,可是不久他就因为奔劳过度,开始吐血,不久就病死在重庆。我一个人驾着船在渠河上往来,市面上物价飞涨,敌机轰炸又成了家常便饭,我的船好几次都被打烂在滩头上,不是我赔人家的货,就是人家赔我的货。我没有了亲人,也失去了几个最好的朋友。宁君到了孩子剧团之后,就随团到川北等地去演出。我心里挂着一双儿女,四处奔走,还得想办法解决我们从山上下来的一些同志的生活问题。而这其中最令我失落的,是没有找到党组织。
有好几次,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曾家岩的周公馆,走到了化龙桥的红岩村。我坐在一个小茶馆里远远看着八路军办事处的楼房,一坐就是好半天。我知道,这里面就是我们的南方局,是我们党中央派到国民党陪都来的领导机关,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和许多的领导同志都在这里。他们一定都知道玉璧,知道在华蓥山战斗了整整十年,而且即将和红军会师的这支队伍。可是他们知道红军走后我们华蓥山区惨遭大屠杀的情况吗?知道玉璧牺牲后我们像无娘的孤儿在到处找党吗?我轻轻地闭上眼睛,想象着我只要进了那座小楼,就会有了亲人,有了温暖,中央的领导和同志们都会围上来,听我的倾诉,安慰我,说一声:“联诗同志,你回家了……”
可是我一睁开眼睛,又只看见那座孤零零的小楼。对于长期在极其秘密的状态下工作的我,小楼显得陌生而遥远。竹栖临走时告诉过我,南方局的秘密工作纪律非常严格,不同地区的同志不能同时开会见面,连吃饭也由专人送到房间里来;还说党在国统区的方针已经确定为长期隐蔽,一般都不再发展或接转组织关系。而我已经是一个失掉组织关系好几年、还坐过牢的普通党员,所有的朋友和同志都不在身边,人家中央的领导们凭什么给我接关系?一个长期从事党的秘密工作的老党员这么唐突地闯进党的领导机关,这件事本身就值得人家怀疑……
有人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慢慢站起身来,走出了小茶馆。我知道在这里,到处都是特务,很多人从小楼里一出来就被跟上,有的从此就没有了下落。我不怕死,可是我现在不能死,我的身后站着华蓥山那些铁汉一般的同志们,他们正眼巴巴地盼着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天黑了,我在长街上踽踽独行,昏黄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由于我的过于谨慎,始终没能走进小楼,和正在寻找我们的南方局失之交臂。
一九四一年初,惊震全国的“皖南事变”发生了,国民党掀起了第二次反共高潮。这时国民党对孩子剧团已经很注意了,郭沫若被迫离开了第三厅。陈诚想方设法要收编这个剧团,组织上只得秘密地将孩子们遣散。宁君哭哭啼啼地回到我身边,和我一起回了老家。
一回家,母亲就给我一封信,我一看,是竹栖来的。母亲还说,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有好几起人来找过我,母亲实在不知道我的确实地点,问他们的姓名又不说。我听了一下子坐在凳子上,心想该不是组织上派来找我的人吧?竹栖的信上只有两句话:“速来绵阳,有要事相商。”日期却落在半年之前。我一看,就知道他的事情有了着落。虽然时间过了这么久,可是我还是决定去。我知道竹栖是通了天的,他那里有组织关系,随便做点什么,都比在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好。
半个月后,一青来了,是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来的。一直闷闷不乐的宁君一见他,就高兴得不得了,拉着他摆不完的龙门阵。晚上,亚彬挨着我,坐在油灯下,听他姐姐津津有味地说孩子剧团的那些小伙伴们。宁君说她们刚去的时候,到川北去演出,有一次几个女孩子坐在一家茶馆里,被好心的老板娘叫了进去,说:“你们这样舒舒气气的姑娘,怎么都穿草鞋呀?将来怎么好打发哟?”几个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的,说不好打发,我们就自己打发我们自己嘛。谁知出来,男孩子们一个个都不理她们,后来一个姓严的男孩子就在小组会上提意见,说她们不去向婆婆大嫂宣传抗日救国,反而谈怎么打发自己,真是好意思!
大家笑了一阵,宁君得意了,说:她在孩子剧团年纪虽小,可还总是受表扬。有一次在苍溪演出,她爬上高高的竹竿去挂大幕,一不小心摔了下来,就立了个二等功!她还挺神秘地对我们说,在武胜演出的时候,一个小学教师悄悄把他们几个叫到屋里,拿出他珍藏的一颗红五星,说这就是红军留下的,我们这里的人都晓得红军是好人,你们也是好人……
我听着,不禁又想起当年在合川、武胜声震一方的刁大哥。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
夜深了,我打发宁君和亚彬去睡了,自己好和一青说正事。
一青说:“诗伯呀,我爸爸给你写了信,就等呀盼的,还以为您……”
我说:“别说那些了,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他摇摇头说:“没干成,我爸那个人,太那个,又暴露了。他那么大的一个官,管了四个县的地方军团,却成天穿着士兵的布军装,亲自带着那些民兵一起跑步操练,一边跑还一边唱‘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唱这样的抗日救亡歌曲!这就算稀罕的了,可是他还带着士兵们到江油城里去扫大街,去运渣滓,引得县城里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都说林团长这样的官,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哪像我们这里那些只晓得盘剥老百姓的狗官……这不就得罪了好多人了吗?后来上级派个领导同志来,掩护身份是给他当勤务兵。可是他却对这个勤务兵太客气。人家给他倒洗脸水,他不让,给他倒洗脚水也不让,那些本来就嫉恨他的地头蛇们就放出风来,说这林团长倒是挺体恤下情的啊?哼,放着本乡本土知根知底的人不用,却去外面找些思想左倾的人来当官,总要出事的!你看看,本来经过这几个月的努力,事情都有了些眉目,派去的几个党员和十多个基本群众也已经开始了生产,可是这样一来,我爸又被省政府撤职查办了。”
我叹了一口气。竹栖这个人啊,太厚道,这既是他的优点,又是他的缺点。这么一件大好事,就这样失去了机会,真是太可惜了。要知道这事若是成了,我也不至于……一青说:“诗伯,你别急,天无绝人之路嘛。这回我爸说的还是请你去当老板,只不过是船老板换成了板车老板。你还记得邓伯成①这个人吧?”
我点点头说:“记得,当年余家场事变,就是他设法给你廖伯伯送的信。”
一青说:“当时杨森听说是他走漏的风声,也要抓他,结果他跳墙跑了出来,就到了绵阳。我爸这次到绵阳找到了他,在绵阳的‘民食供应处’找了个事务课长的职务。官虽然小,可是道法大,管着涪江流域各县的军民粮食,还负责这些粮食的外出运输。我爸就向组织上建议,可以利用这个运送军粮的机会,一来开展工人运动,培养一批工人骨干,将来一旦有了动静就拉出来打游击;二来也可以掩护很多同志的工作,还可以为组织上筹集活动经费,很有干头。现在组织上都同意了,爸爸叫我来问你去不去?”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说:“去呀,只要是组织上说的,为什么不去?”
一青又说:“组织问题,我爸也为你做了工作,江油县委已经决定为你接上工作关系,以正式党员的身份参加这一行动。这是我们党在特殊环境对一时掉了关系的同志采取的特殊措施。”
我听了,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皖南事变”之后,四川地下党组织几乎完全进入了潜伏期,没什么活动。可是竹栖他了解我,他知道我心里想着什么挂着什么,对于他,我真是无以回报啊。
板车老板
第二天,我就忙着收拾,四处奔走。先是去和清浦和辉同告别,说好了那边若是有了什么着落就和他们联系。接下来又是清理货物和财务上的往来,还决定把宁君和亚彬一起都带走。孩子们都长大了,得跟我学着干点事情,不能老让他们过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
走的那天,天气很好。我和亚彬坐汽车;宁君让一青搭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来是他们俩愿意,二来也是为了省两张车票。再说一青这孩子骑车的本事好,不会出事的。我们从岳池经南充、遂宁、三台,整整走了四天才到绵阳。见到竹栖,叙了一夜的旧,第二天就去见邓伯成。邓伯成向来很佩服玉璧,和竹栖也熟,对我的情况很清楚,见了面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笑,就商量怎么运送军米的事情。
当时正值成都“抢米风潮”之后,国民党滥发法币,成都也是物价飞涨,正月里的一担米才四十元,可是到了七月就涨到了九十多元。工商百业纷纷倒闭,失业的人多得很,有点什么活都抢得厉害。第一批由乐至到遂宁十二万担军米的运送就要开始,我们得很快找到大批的工人,否则就可能被人家抢了去。当时和官仓打交道的这种活路,必须由正儿八经的运输行出面来接,可是我不愿去投靠那些运输行,干那种既担风险又赚不了几个钱的事情。于是决定又像当年在重庆开服装店那样,由我们自己组织个运输行来干。
我将亚彬安排在绵阳读书,由竹栖和一青照顾;又匆匆到了成都,让宁君去考上了省立艺术专科学校。自己就打扮成一个老板娘,到文殊院外面的一个小茶馆里去吃茶。这里是成都板车行谈生意找活路的“窝子”,到处都是人,有的整天都泡在这里,还是找不到活干。不到两天,我的身边就集聚了一批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和一批成色不错的胶轮板车,随时听候调遣。
从接受任务算起,前后不到十天,我就把和工人们签订的协议拿回绵阳。竹栖和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