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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同意,说罗润德追我们都没追到,回去不正是钻进了他的口袋吗?这么大一支队伍,怎么能够感情用事……队伍扯上山以后,夏炯用重兵包围,又放火烧山。上面的环境是困难,风雪大,又缺粮食,你看我们的手脚都冻烂了。”范永安伸出他用破棉布包扎起来的双手,棉布上浸出了暗红的血迹。
我双手接住,轻轻地一扒,永安就颤抖着嘘了一声,连忙缩了回去,嘿嘿地笑着对我说:“大姐,我们从第一次起义起,就在山上过惯了,也不觉得苦。只是有些人,特别是有些领导人,像罗平精、罗方域他们,都不愿意住在山上,要扯到平坝子同敌人硬拼。大哥说上级党有指示,为了配合通南巴红四方面军作战,我们一定要在这边打,牵制敌人,这样才喊住了。我们现在采取麻雀战术,安地雷,设埋伏,敌人多了就跑,少的就吃掉,打得罗润德很伤脑筋,听说他们晚上瞌睡都不敢打。”
说着说着,江胡氏进来,说收风了。范永安起身告辞,第二天放风时又来了,我们接着说。
我说:“这么冷的天,你们的粮食问题是怎么解决的?”范永安说:“是困难。夏炯他们封锁渠县,从黎梓卫到阳合场大溪口一带的卡子堵得很紧,又放火烧山,我们不能从这边下来,老百姓也无法上去。可是邻水那边有路可走,支援我们,我这次就是从邻水那边来的,还准备带点盐巴回去。山上人多,活动困难。廖大哥他们开会决定把唐虚谷的队伍扯回渠县,刁仁义的队伍扯回合川,以便分散活动,四面打击敌人。”
我又问:“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到底是咋搞的?”范永安叹了口气,说:“事情很复杂,首先是我们内部的人不谨慎。顺庆中心县委派刘迪到广安去传达迎红军的指示,他粗心大意的,文件和笔记本没收藏好,在岳池杨柳铺被清乡队搜了出来,金华新他们都暴露了。虽然上面没有廖大哥的名字,但余家场声势这么大,夏炯就起了疑心。正在这个时候,我们派一个叫邵录吉的,到夏炯那里去为余家场的队伍领一千套棉军服,夏炯就叫一个妓女去勾引他,把他灌醉了,打听出我们驻在余家场的队伍,就是地下红军的游击队,而且趁着广岳空虚,要去攻打岳池城。夏炯听了说:”这还了得,原来这廖玉璧真的拿我当猴儿耍了,也不打听我夏炯是什么人?!‘一拍桌子,就派罗润德到余家场来了。夏炯抓了刘大哥金华新他们,就叫邵录吉当场来认,可是邵录吉是顺庆人,和刘大哥他们从没见过面,一个也认不出来。夏炯就毛了,叫人把他拖到后山去,砍成了几大块,当时就挖了个坑窖在那里。“
范永安叹了口气,又说:“这次夏炯真的气惨了,不但剿了余家场,还带人剿了我们驻得有队伍的清溪场、黄龙寺、骑龙场……死了好多人啊,许多人抓来问都不问一声就砍了。现在老百姓给夏炯起了个外号,叫‘夏马刀’,他专用马刀砍人。听说有个信佛的老太太,跪着劝他,说:”夏司令啊,你不能这么杀人啊,菩萨说连杀猪都是在造孽,何况是人呢。杀人是有报应的,不报在今生,就报在来世;不应在你自己身上,就会应在儿女身上……夏炯却说,我不信佛,信了就不会来干这一行。他廖玉璧敢来骗我,我就得杀个样子给这里的人看看!‘现在剩下你,是因为想抓廖大哥,剩下刘大哥、金华新他们,是因为我们在积极活动,也因为他们是重要人物,不好轻易就处决了。“
我们沉默了好久。我又问:“既然是抓共产党,怎么又把罗洪明、陈建秋他们也抓来了?”
范永安笑笑,说:“他们狗咬狗嘛。陈建秋自恃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回来后又在罗泽洲的部下王元虎那里作秘书,到处趾高气扬的。有一次夏炯到岳池,召集地方上的士绅开会,一上台就在黑板上写了‘赤化岳池’四个字,本来想吓一吓这些不大听话的士绅们,然后好派丁派款,清匪剿共。哪晓得陈建秋一听不买帐,清清嗓子站起来说:”师长,你这样说不对啊,谁说岳池都被赤化了?我就是岳池人,我就一向坚决反共,我就没被赤化。‘当时夏炯听了,笑了笑没说什么,陈建秋还很得意,可是当天晚上就被捕了。罗洪明呢,则是因为一直想保持自己的民团势力,不愿被向屠户改编才遭的。“
范永安还说,现在敌人动不动就以“共产党”的罪名抓人。听说夏马刀在广安要强迫一个业余话剧团的女演员同他演《苏州夜话》,剧团不同意,夏马刀就以“共匪”的罪名把这个剧团领导人王国昌逮捕了。其实王国昌是一个不过问政治,只爱唱川戏的教书先生。后来王国昌的女人到处磕转转头,花了两百挑谷子,哭天煞地地恳求夏马刀的新夫人,还用了一百五十多个地方士绅的名字才保了出来……范永安走后的第二天,正是大年三十,组织上又派了徐魏氏来看我。徐魏氏是我二姐夫的亲戚,为人忠厚谨慎,经常为我们跑路送信。她先去见了陈亮佐,亮佐就把袁大娘喊过去,说陈先生有个亲戚,要说几句话。徐魏氏一见我就又是哭又是笑地说:“三姐呀,都说你在岳池城被枪毙了。你二姐哭得死去活来,派人来收尸,也找不到地方,说他们把你埋在坑坑里了,又说把你丢下河了。二姐家里还请人正给你做道场哩。”
我说:“莫花那些冤枉钱了,快回去告诉他们说我很好,免得他们着急。”
徐魏氏给我带来了二十块钱,我拿了十块给袁大娘。她高兴死了,拍着巴掌乐颠颠地说:“天哪,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管狱婆,还没有人这样大方,给我这么多钱!我今年要过个热闹年了。”
剩下的十块钱,托袁大娘给我们买了些棉衣棉裤进来,好过冬。
没几天,有几个犯人出去了,袁大娘打紧安排,把那几个女犯人都移了出去,小屋里就剩下我和江胡氏,以后就方便多了。
开年的这几天,外面闹得很凶,说是徐向前司令的队伍进了川,打到了通南巴,又说华蓥山也打得厉害,又谣传玉璧要来劫狱……杨森出了布告,不准老百姓放鞭炮,岳池、广安天没黑就关城门,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大年初五的早上,刚吃过早饭,袁大娘说严县长的那个弁兵要会我。
我说:“什么弁兵不弁兵,我认不得,不会。”
袁大娘说:“就是那天送你进监的那个弁兵。”
这一提,倒引起了我的注意,不过转念一想,敌人的鬼名堂多得很,还是不会。
袁大娘出去回话,一会儿又转来对我说:“他说你不会,他也要来看你。”
话还没有说完,走进来一个人,穿一套灰布军装,斜背一把盒子枪,二十多岁的样子,瘦高个,看去很精干,一进来就喊廖大嫂。
我把脸转开,假装没看见。
这弁兵看看我,想说什么又停住了,转身说:“袁大娘,你不出去照看,在这里守着我干什么?”
袁大娘笑了笑,一脸的诡秘,走开了。
他这才移过来,说:“哦,廖大嫂,你还不晓得,我叫李仲生,专门来告诉你:现在华蓥山打了胜仗。廖大哥的队伍打垮了夏炯两团人,师部现在恐慌得很,各个卡子都增派了队伍。徐向前司令又进了川,看样子,四川立刻就要红了……不过,我们这边牺牲的人也不少。”
我还是没理他。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到这里,还没有人来看你吧?不要紧,以后有我照顾。你缺不缺钱用?我这里先拿点去用吧。”说着,随手摸出了十块钱来递给我。我说:“我不要。”
他说:“大嫂,我真的不是外人。”
“不要。”
他慢慢地将钱放进衣袋,又说:“牢房里的伙食不好,我给你在外面包好了送来。”
我不耐烦地回答:“不包。”又把脸掉在一边。他看我仍然冷冰冰的,只好强装笑脸说:“那,我以后再来看你。”
第二天晚饭后,我在走道上放风,李仲生又来了。我一见他,心头烦得要命,掉转头就往回走。他跟着我后面,很着急地说:“大嫂,大嫂,我有话跟你说。”
我进了牢房,背对着他站着:“你有什么话就快说。”他很委屈的样子:“请你不要多心,我真的是上面派来照顾你的。”
上面派来照顾我的,为什么组织上没有和我联系?自己说是就是了?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时候,这样的把戏哄三岁的孩子,还差不多!
我把头一摇,还是不理他。
他紧跟在我的后面,不停地说:“真的,我真是上面派来照顾你的,你以后就会明白。”接着上前一步,轻声地对我说:“屈元亮那天跳城墙逃跑,还是我放的信。年前腊月二十那天,我从严县长那里探听到他们又要想抓徐清浦,就在深夜装着查号去放信,徐大哥当晚就跑了,师部把徐大嫂弄来问了几次,正在四处探听哩。”
李仲生见我仍然不动声色,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大嫂,我知道你不信,这是徐大哥临走时交给我的任务,叫我照顾你,保护你。我的事只有刘政委、廖大哥和徐大哥知道,不信,你找人去问,我不是坏人。”
李仲生停了停,又继续说:“前一向风声很紧,怕背嫌疑,我不敢露面,这两天松了一点,才来看你的。外面传说华蓥山死了好多人,你不要信那些……”
他还要说下去,袁大娘走进来了,说:“李仲生,你也该走了,我们收风了。”
他站起来对袁大娘说:“你不要把廖大嫂当一般犯人待,要好好照顾啊。”
袁大娘说:“我晓得,谁要你多嘴。”
李仲生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仍然充满了疑惑,决定找个时间,向陈亮佐和支部汇报一下。第二天吃过早饭,李仲生又来了,同行的还有两个人,说是严定礼要见我。
我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洗了脸,梳过头发,又换了件干净衣服,就说走吧。走出监狱,李仲生说:“大嫂,这两位弟兄你恐怕不认识。这是周辉同,这是黄锡成,都是严县长的内弟。”
我瞟了两个人一眼,只见那周辉同团团的脸,矮个子,很年轻,很结实。黄锡成三十岁左右,像农民,也不开腔,只是盯着我。我横了李仲生一眼,心想:你这话问得奇怪,严县长的内弟我怎么认识,又哪里犯得着去认识。这两个人也是,看上去老老实实的,怎么别人的内弟不做,偏去给那个万事莫抓拿的严煤炭作了内弟!
我只顾往前走,周辉同赶上两步说:“不要怕,他们要恐吓你。”李仲生说:“今天县长要在三堂上审问你,还有些师长、旅长,要你交廖大哥。他们现在恐慌得很,杨森要把队伍开去打徐司令,廖大哥又在山上拖住了他们后腿,杨森急得双脚跳。夏炯派队伍去清剿,可是小队伍去,总是有去无回;大队伍去,又找不到影子,他们最怕廖大哥的麻雀战术。夏炯天天找严县长商量,谈来谈去,就在你身上想办法。今天摆的是鸿门宴,装好装坏都有,你要察言观色,随机应变……”
走进三堂,空空荡荡的。李仲生端了一把椅子来给我坐着;周辉同给我倒了一杯茶,就同黄锡成一道进去了。屋内一个人也没有,透过窗花格子,西厢房里传来一阵阵搓麻将和大声武气说话的声音。李仲生想进去报告,我摇摇头,暗示他等一下,听听他们说什么。
“嘿嘿,自古英雄爱美人儿,陈玉屏年轻漂亮,能说会画,我就不相信廖玉璧这样心狠。我们这叫做愿者鱼儿上钩来!”李仲生说:“这是杨森的侄儿杨汉忠的声音,是个师长。”“看牌,二筒!早就听说廖玉璧和陈玉屏感情很好,上钩倒是一定会来上钩的,只是上面催得太急,光是等不行。今天要说动陈玉屏,硬是要她开口动手,把字签了。”李仲生说:“这是张旅长张俊昌,对这个人要小心,一贯笑里藏刀。”
“唉,你们莫把陈玉屏看简单了。我跟她打过交道了,这女人,嘴巴狡得很,搞不好,恐怕还得放长线钓大鱼。”这无可奈何的声气,一听就知道是严定礼。
“严老兄,你这人就是窝囊!一个女人都斗不过,还当什么县太爷。叫他们把刑具都给我搬上来,嘴狡就打板子!”李仲生悄悄说:“这就是向廷瑞向屠户。”
我听了,只觉得自己的牙齿已在格格作响。
我给李仲生使了个眼色,他放重脚步,走进西厢房,大声报告说人已经带来了。
里面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穿呢子衣服的人首先走了出来,眼睛一瞅一瞅的,看那样子就知道是杨汉忠。他走到我面前,对着我的脸看了又看:“你就是陈玉屏?”我一转身,不理他。
他又跟着转过来,死盯着我的脸说:“你老实说,廖玉璧在什么地方?”
我又转过身,还是不理他。李仲生在旁边,瞪了他一眼,他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没趣地走开了。这时,几个士兵走进来,把老虎凳、羊桷凳、绳子、杠子稀哩哗啦摆了一屋,然后站在一旁。严定礼咳了一声,从屋里走了出来,拖着声问我:“陈玉屏,那个铁窗风味——好不好受啊?”我不开腔。
“你——受够了没有啊?”
我还是不开腔。
他连续问了三四遍,我把头转过来,用背对着他。他叫李仲生端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说:“你——怎么不开腔?”“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的这个问题,军长的意思是要你交人,要你把廖玉璧交出来。不然,就对你不客气!”
我说:“你们把大队人马开去都抓不到,我关在牢房里,有脚无路,到哪里去找人?”
“我把你放出去找。”
“我有病走不动。”
“抬你去找。”
“抬去也找不到,天地这么大,脚长在他身上。”杨汉忠又叼着纸烟走过来说:“陈玉屏,莫装疯,廖玉璧就在华蓥山的毛桠口一带嘛。”
“你既知道,何必来问我。你自己去找就是。”“这个这个……”瞅瞅眼一愣,把大半截纸烟用力往地上一丢,又走开了。
严定礼又过来说:“那你写封信去好不好?”
“我不会写。”
“哼!大学生,教员,还不会写信,真是滑稽。”“滑稽的事还多呢。无凭无据,我犯了什么罪,要弄来关起?”
“算了吧,不谈这些大道理。这还不是为了你好、廖玉璧好、大家好!张旅长你说是不是?”
这个张旅长,显然就是张俊昌了。他手里捏着一串佛珠,笑吟吟地说:“陈玉屏,陈老师,你莫误会嘛,今天我们大家都是来跟你商量,想在夏师长面前给你和廖玉璧作保的。只要廖玉璧肯下山,我们保他作旅长。杨师长,夏师长,叶旅长,还有向司令,你们都可以具结是不是?再不信,可以找地方上的士绅和团总出来担保。我们已经把廖玉璧围在华蓥山,打不死,也要饿死冻死。我们不为廖玉璧着想,也要为你着想,年纪轻轻的活守寡,那时候呀,我看你才受不了……”
我站起来,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呸!无耻,下流。”“你好大的胆子,敢骂人?拿板子来,打嘴!”向廷瑞捋着袖子,朝着我大喊大叫。
张俊昌连忙上来,一边把向廷瑞往厢房里拉,一边说:“廷瑞兄,息怒,息怒,不要与女流一般见识。”“不行,拿抬盒来,我杀死那么多的共匪都不手软,不信制服不了你陈玉屏!”
“哼,莫说你拿抬盒、杠子,就是杀我的头也就那么回事。你们只有强权,不讲公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