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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擦黑了,心里就冷了半截:“这里离县城还有八十里路,恐怕来不及了……”
唐俊清说:“啥子来不及!我们四个人,换班抬你,拼出命来也要救出人来。”说着不由分说,将我拉上滑竿,没等我坐稳就起了轿。
天快黑尽了,闷热得很,天边升起了一朵朵乌云,看样子要下大雨。路上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墨墨蚊一团一团地在路上飞来飞去,挡住我们的去路。夏林、金积成脱成了个光膀子,汗水像河沟里的水一样,沿着背心流。他们一手把着滑竿,一手甩得齐脊背高,张着嘴呼呼地出大气,后面唐俊清唐老六拿着衣服,一路小跑跟着。我直说:“夏林,让我下来走一截吧?”夏林累得话不成句地说:“不……不……救人……要……紧……”
就这样,八十里路,不过四个钟头就赶到了。走拢城门口,已经过了二更,城门关得紧紧的,怎么叫也没有应声。难道这唯一的一点希望,就被这该死的城门化为乌有,陈亮佐就这样白白地死了不成?我心头火起,拉开叫门的金积成,对着城门不顾一切地大喊道:“开开门!我要找你们团练局徐局长!”
这一喊,城门里果然有了响动。我掏出两个银元,从门缝里递给守城的卫兵,对他说:“请你带个口信给团练局长,说他的女儿从学校里回来了,路上因为轿夫生病,耽误了时间。”
那卫兵一见到白晃晃的银元,眼睛就亮了,连忙说:“好吧,你等一等。”
一个卫兵在城楼上用电筒乱照。我问他:“你照啥子?”“我看是不是……”
我说:“放规矩点,谨防背时!要认,喊你们局长来认。”
过了一会儿,徐清浦果然来了,后面跟了一个卫兵。他从城楼上往下一看,我立刻仰头叫他一声“爸爸”。
他惊了一下,我又喊一声:“爸爸,我回来了!”徐清浦醒了过来,马上说:“啊!快进来。”说着就走出城门,一见是我,还穿着一件白色上衣,一条绿色裙子,忍不住笑了。
我瞪了他一眼,让夏林他们在城外歇栈房,然后同徐清浦一道进城去了。
徐清浦把我引到一个旅馆里,对老板说:“这是我的女儿,刚由学校回来,在团练局不方便,暂时在你这里歇一夜。”
店老板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连忙给我安了一个上等房间。我同徐清浦走了进去,一坐下他就问:“有啥子要紧事?”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要紧事,不会在深更半夜来找你。”接着就把陈亮佐被捕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对他说:“事情很严重,看你想什么办法营救。”
他马上焦急起来,两手不停地搓着,慢慢地说:“时间这样紧,想什么办法呢?”
我说:“明天早上陈亮佐就要遭枪决,是不是先把他们两个提到县城里来再想法子。”
我这一说提醒了他,他沉思半晌后说:“对,先把人从枪口下抢出来,再说下一步。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口供。”我说:“听说都没有口供。陈亮佐一身被打得稀烂了,周癞子也受了刑,都没有说。”
他说:“没有口供就好办,我马上给县长打电话,说这是一个要犯,叫何生解进城来问口供。”
我说:“这事要快,不然保不住。”
他说:“当然,我马上回去就办,明天清早来回信。”那天晚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脑子里像一团乱麻。我回忆起第一次起义失败后,一支由地主掌握的武装叛变,在投降敌人前,想打死玉璧去请功。一个深夜,玉璧查哨回来,在路上被叛徒打伤了,是陈亮佐背着他,在一个雪地的刺芭林里躲了两天两夜,最后才脱险上山。我又想起在山上那些困难的日子里,陈亮佐冒险去找粮食,替伤病员熬药,坚持晚上放哨……这个穷苦人家出身的青年靠他的一个叔叔供养,读了几年私塾,以后又考上师范学校,没有毕业就出来教书挣钱,养活一家五口。参加革命后,吃得苦,没私心,作战勇敢,办事稳重,上次打界牌若是没有他,我真的不晓得要撞出什么漏子。这样好的同志和兄弟,可千万不能……好容易我才迷糊了一会儿。矇卑中觉得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我睁眼一看,天已蒙蒙亮,赶紧跳下床,把门打开,一看正是徐清浦。
徐清浦一进来,随手把门关上,然后说:“唉呀,好险好险。我回去摇电话,摇了三遍都不通,又亲自去找县长严定礼,知道何生送来一个呈文,说陈亮佐是共产党,要求明天就地枪决。”
“严定礼怎么说?”
“同意了。我看情况紧急,就对他说:对于共产党,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们,我们要从一个人身上了解线索,一网打尽。说了半天,县长才同意把他押进城来,起初说明天早上打电话,我说明天早晨人已经枪毙了,还有什么用?最后我把电话接通了,严定礼找何生讲了半天。何生不同意,他说陈亮佐是个要犯,怕廖玉璧带队伍在路上来抢人。严定礼也有点犹豫。我说叫他多派人押送,我也派队伍去接。这样,严定礼才叫他明早一定送进城来,现在问题不大了,放心吧!”
听到这里,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千斤大石头,一下子掉下去了。
我赶紧收拾东西出了城门,夏林他们早已在栈房外面等我了。徐清浦看看左右无人,拍着我的肩膀说:“女儿,以后要注意,不要叫我爸爸,此地人要叫爹啊。”
我说:“现在我不是你的女儿了。”
徐清浦笑着说:“怎么?翻脸不认父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我们出了城,赶了三十里路,到了跳石桥,在一个饭馆里吃早饭。忽然看见从场口进来二三十个敌兵,拥着一架滑竿,滑竿上绑着一个人,中间又押着一个人,一跛一跛地走着。
夏林说:“陈亮佐来了。”
陈亮佐脸朝下地绑在滑竿上,光光的背上烧起了血泡,听不见一声呻唤。周癞子上着五花大绑,还勉强一步一步地拐着走。我紧紧地看着,心里像刀刺一样的痛。
队伍走近了,我猛醒过来,叫大家都转过身来,警谨碰上了惹起麻烦。可是他们都像没听见,一个个用手摸着腰里揣着的枪,看着街上的敌兵一动也不动。
金积成恨恨地说:“妈的,这几个龟孙算得了啥,我们干掉他,把陈亮佐抢走算了。”
我生气了,低声说:“都给我转过身去,不准胡来!一切我都自有安排!”
大家默默地转过身来,听着身后的杂乱沉重的脚步慢慢走远了,我才松了口气。要抢人当然容易,可是敌人很可能会因此对徐清浦起疑心。我们打进去一个人不容易,暴露了会坏大事的,好在已经把人从枪口下救出来了,慢慢再想办法吧。
过了两天,周癞子释放回来了。陈亮佐在几次审讯中都没有口供,把死刑改为四年有期徒刑,收了监。
救了陈亮佐,我们又赶到重庆去运枪弹。这时候,四川军阀又开始混战,杨森卷入了刘湘和刘文辉的争战之中,把队伍开到川西资中一带去了,路上的警戒松了一些。我又带了厚礼,到重庆北碚拜见了袍哥大爷、当时的三防司令陈兴奇。陈兴奇佩服玉璧的为人胆识,拍着胸膛说要给沿路的毛毛土匪打招呼,为廖大嫂做“毛呢绸缎”的生意提供方便。这样加上我们一年多来所做的大量工作,由重庆到山上的水陆交通都基本上打通了。当然,后来陈兴奇也慢慢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过这并不妨碍这个知书识理的年轻人靠拢我们,后来还入了党。
这次到重庆,接货很顺利。收拾停当,我叫夏林他们先回去,自己陪着两个孩子和曾三姐多玩了几天,一晃就过了中秋。这期间,听说红四方面军已从湘豫皖根据地往川北陕南移动。我们的人在川北各县越是打得起劲,不但打廿军的驻军哨卡,还打通风报信作恶多端的土豪。为了尽量争取当地的一般士绅,我们大家就交换着地区打。玉璧把队伍扯到大竹和渠县去打土豪,打得热火朝天。
待我回到山上,才知道形势已经半公开了。岳池、广安城里,一夜间就贴满了“打倒杨森”、“打倒土豪劣绅”的标语,连岳池城内县衙门的墙上,也贴满了捉拿杨森的“悬赏布告”,吓得县长严定礼每天半下午就关了城门,二更过后街上就不准人走动。我们又派了很多同志打入了敌人内部,有的在廿军中当了营长,有的甚至给夏炯作了副官,连县长严定礼的衙门里,也有我们的人。这样一来,我们的情报很灵通,敌人则处处被动。
屈元亮见时机差不多了,有一天就拿了一块江西苏维埃政府发的银元去见夏炯:“你看吧,当初我说去把廖玉璧拉过来你不干,还把人家老母亲抓来关起。现在听说红军要来,人家越是憋着气要报这个仇,连这种刻着镰刀斧头的银元都在广安、岳池流传起来了。唉,听说向廷瑞向司令也要到渠县营山去布防,我手头又没有兵力,团练局那几支破枪能顶什么用?要是二天廖玉璧和老百姓们联起手来,和红军来个里应外合,你咋个向军座交代……”
夏炯半天没开腔,最后咬咬牙,同意谈判。于是由屈元亮出面,徐清浦又说动了县长严定礼和禁烟处处长尚贤生,给玉璧作保,作中人,约定夏炯和他的副旅长叶济,在岳池县府里进行谈判。
那天双方都没有带兵。谈判的结果,夏炯全部同意了我们的条件,委了玉璧作三防副司令,和屈元亮一起负责岳池、武胜、广安三县的治安联防。三防司令部设在河东五场之一的余家场,还把渠河两岸资马十二场重新划入我们的势力范围,廿军的哨卡全部撤除,由我们派人守卫。夏炯还专门划了粮库,拨了军粮,说好了不干涉我们的内政;而对我们的要求,则是保证三县境内平平安安,不给他找麻烦。玉璧谈判回来之后,立即根据组织上的指示,把岳池、武胜、广安、顺庆、合川的农民武装集聚在余家场附近的五个地方,分别由王道纯、刘昆仑、姚生荣、杜仁杰、周敬成等十个人负责。我们自己的基本队伍大部分驻在华蓥山上的各个庙子里,由谭之中等人负责,只调了一小部分到余家场,和刁仁义、罗平精的队伍会合。加上铜梁一个叫吴绍先的党员带来的五十多人,渠县唐虚谷带来的八十多人,还有大竹来的近百人,共一千多人,守卫在余家场。
就这样,三防司令部的牌子,正儿八经在余家场街上一座叫做楼外楼的大院子门口挂起来了。这座当地大地主的宅子,成了我们川北苏维埃政府的地下机关。玉璧、罗方域、罗平精、刁仁义几位领导在这里办公接待群众来访,唐俊清调来作机关的保卫工作,其余近千名队员分散在场内场外的老百姓家里。
不久,党的中心县委的同志来到余家场,召集岳池、广安、邻水、顺庆四个县的地下武装举行会议,确定当前的总方针是积极行动,打杨森,迎红军,还给我们送了一麻袋刻有镰刀斧头的中央苏维埃政府的银元来,我们就拿它作为奖品奖励有功人员。我因为长期运枪弹没出过事,得了十个,当时惹得好多人眼馋。
这次会议之后,我们的人都动起来了,队员们除了平时操练学习之外,还帮助老百姓组织农民协会,宣传革命道理。一时间余家场的周围,俨然成了我们的“小苏区”,大家把自己编的迎红军的歌子都唱上了街,一批优秀的队员和骨干群众还入了党。其中一个姓罗的木匠,是我们地下苏维埃农会的主席。我们刚到余家场不久,一直抗拒我们的大地主吴老肥连夜收拾细软,要带老婆逃出去向夏炯告密,就是这个罗木匠带人捉住的。我们研究之后,觉得这吴老肥一直是我们的老对头,民愤又极大,这样的土豪劣绅老不打,以后我们的工作不好做。于是就开了个斗争诉苦会,群众扬眉吐气地斗地主,烧田契,然后把这个作恶多端的吴老肥枪毙了。
一天,屈元亮带信,把我和玉璧叫了去,一起在徐清浦家里研究工作。玉璧说:“我们在余家场的工作开展得不错,只是声势太大,各县来的队伍也渐渐在增多,夏炯恐怕早晚要察觉。我看等各路人马基本到齐了,我们就正式成立地下红军,等红军进了四川,就把旗帜亮出来,打它个首尾不相顾。”
屈元亮说:“我就是想商量这件事呢。向廷瑞的队伍正式开拔了,到渠县营山挡红军去了,岳池城里很空虚,广岳两地只有个夏炯守着。到时候我们完全可以乘机起事,攻下岳池,给红军作个见面礼。”大家议论了一下,都觉得这倒是个机会,就先把起义的时间定在年关前后。
屈元亮又说:“还有一件事,于公于私都很要紧,得赶紧办了才行。现在看来,我们的时间很紧张,玉屏是不是要出个面,到广安去把你母亲接出来?”
玉璧听了,有些犹豫,说:“夏炯虽然同意收缩我们,但实际上是迫不得已,有戒心的。现在余家场铺了这么大个摊子,下一步的准备工作又很紧张,我们手边正缺人,若是把玉屏也当成人质扣在广安,我们的工作更难开展。”屈元亮说:“如果你不去把母亲接出来,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我在夏炯面前多次说过,你本来无所谓什么党什么派的,就因为母亲被押进了监狱,才憋着一口气和他打。现在看来事情都化解了,你还不提出这个问题,不是让他生疑心,怀疑你别有所图,六亲不认了?”
清浦也说:“危险是有的,可是玉屏去了,名义上是救你母亲,实际上也是做给夏炯看,你廖玉璧的妻子都去见了他夏炯,还是诚心诚意相信他的。”
元亮看玉璧还是拿不定主意,就说:“这样吧,我去找县长严定礼商量,他是夏炯的老部下,最好连他一起去,还拉上给你作保的那个禁烟处长尚贤生。我们都去给玉屏保镖,还可以再摸一下夏炯的态度。”
玉璧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也就同意了,只是叮嘱我,处处要小心。
第二天,由我出面、屈元亮作陪,办了一桌酒席,请来了县长严定礼和尚贤生。屈元亮向严定礼介绍说,这就是廖玉璧的夫人,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教书,最近专程回来办理她婆母的事情,请严县长从中玉成。
严定礼一听,连忙站了起来,拱着手直说幸会幸会,一边偷偷打量我的眼色。
大家又重新坐下。我说:“严县长,我这几年不在家乡,听说玉璧和政府之间多有些误会。可是我婆婆在家老老实实居家过日子,你们男人之间一旦有什么事就在妻儿老小身上做文章,我们可是冤枉得很咯!”
徐清浦给严定礼送了个鸡头,又给尚贤生送了块鸡腿,坐下来对我说:“大嫂,你莫生气,现在误会都解除了,廖大哥已经都成了我们的副司令了嘛,严县长会给你办理的。”
尚贤生也在一旁凑合,说:“应该放,当然应该放。”严定礼连忙说:“是的是的,我的确催问过这事,不信你问问尚处长,还有清浦!只是嘛,你母亲是夏师长关的,即使军部答应了,他夏炯不同意也不得行。这样吧,我这就给夏师长修书一封,你拿了去找他,跟他求个情如何?”清浦说:“严兄,这恐怕不得行。俗话说打水要到井边,修书不如身到,你老兄最好亲自跑一趟。”
严定礼推脱不过,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我和屈元亮一早到了县衙,只见门口荷枪实弹站了一个排。屈元亮问这是干什么。严定礼斜了我一眼,说:“路上不大清静,带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