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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的同时,把城里的工人、学生、妇女工作也开展起来。金华新说由于我以前在女师教过书,在反封建的妇女中很有威信,决定调我进城来接替罗方域搞妇女工作,先把妇女协会组织起来。再说局势起了很大的变化,玉璧的伤势也基本上痊愈了,现在发动群众的工作要全面开展,我老是呆在山上也不是办法,要出来活动活动,压压扯红了的空气。
我对组织上的决定没有意见,只是不知道如何接手,就请教罗方域,问他以前是怎么做的。谁知大家一听都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我莫名其妙地说:“有啥事给我说清楚嘛,你们大家都笑啥子?”
熊尧蓂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花说:“他呀,搞糟了,第一次就把招牌打烂了。他妹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些女校学生请到他家里去开会。他老先生一开口就对人家说:你们不要害羞,要反对父母包办的封建婚姻,要自由选择,自由恋爱,还有什么男人女人,丈夫爱人地讲了一大堆,说得那些女学生满脸通红,头都抬不起来。他又不修边幅,一边说一边脱了鞋子捏脚指拇,第二次开会就没人来了,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还得了个鸳鸯圣母的外号呢。”
熊尧蓂边说边学着罗方域的姿势,逗得大家简直要笑破肚皮,连罗方域自己也一边笑,一边用烟斗敲着熊尧蓂的脑壳。
正是暑假期间,为了便于开展工作,我就在大舅家住了下来。康家的一个表妹康玉英还在女师读书,常约些同学到家里来玩,过去的一些同事也来看我。妇女们你串我,我串你的,都来找我摆谈,争着向我诉苦。从我和玉璧闹“自由恋爱”到现在,整整十年过去了,岳池城的女人们还是出不了头,还兴缠脚留辫子,还是关屋里不准上街。军阀们还常来女师拉女生作姨太太,老师、校长还当媒人。东街黄家的丫头汪端芳被逼着为重病的少爷填房冲喜,可是少爷还是死了,她婆婆硬说是她的命大克死了儿子,成天打骂拿她出气;王晓兰还在娘肚子里就许给了樊家少爷,现在那二流子成天催着接亲,急得晓兰差点没去上吊……我看汪端芳和晓兰在一旁眼泪汪汪的,就安慰说:“你们莫着急,光是你们自己是挡不住封建势力的。要大家团结起来,帮你们去讨个公道才行。”
玉英一旁听了这话,拍着手跳了起来,直喊:“三姐你说得太好了,干脆你来承个头,给我们出主意,带着我们出来闹他个天翻地覆,要不然我们这些女人,永远也翻不了身!”岳池城里的妇女协会,就这样组织起来了。
我吸取了上次在黎梓卫的教训,这次不敢由着性子来,跟组织上汇报后,决定先做老年人和上层人士的工作。初先我们通过亲戚朋友的关系,到各家轮流吃“转转会”,专门请那些婆婆大娘,我给她们讲南京的妇女活动,还讲现在人家苏联的妇女也和男人一样,社会上什么工作都可以参加,还和男人一样被选成领导人。大家都是女人,都有一肚子的苦水,从古戏文里的秦香莲摆起,一直说到身边的苦命人儿,说到悲苦之处,一个个都是泪水涟涟。有的大娘说:“哪个又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出来,像你陈三姐这样学本事,有出息嘛,就是怕那些怪物说怪话,二天招惹是非。你们现在结了会,出来改变一下这些压死女人的风俗也好。”还有的老年人背着我互相说:“现在世道变了,再莫说女人家生来就没出息。你看去年子廖家老太婆遭那些挨刀的‘拉绅士’绑票,连家产都被查封了,还不是人家陈三姐出来打官司找县长,硬是把一家人都救了出来……”
舆论造起来了,同情的人多了,来参加妇女协会的人增加了好几倍,我的胆子也壮了起来。先是带着姐妹们到汪端芳家,夺下了她婆婆打人的棒棒,告诉她若是再要虐待端芳,我们妇女协会就要扭她到衙门里去打“活人命”。接着我们又约了三四十个妇女协会的会员,手牵着手走上大街,到戏园子里去看了场京戏《桃园结义》。
妇女们兴致高得很,闹着要将王晓兰从绝路上救出来,要帮她打官司解除婚约。刘铁和熊尧蓂也认为帮王晓兰解除婚约,不是一般地反对封建婚姻。对方樊家是一个势力很大的恶霸地主,仗着和军阀有些瓜葛,平日里就横行乡里,这一仗若是打赢了,不仅仅是在妇女中间,就连中产阶级的士绅,也会看重我们的力量。
果然,听说我们要为晓兰解约,平日里不沾惹是非的大舅也来出主意,那些订婚没订婚的姑娘们更是积极,成天围着晓兰给她打气。
我带着玉英先到晓兰家去做她父亲的工作。晓兰的父亲是个封建意识很重的老头子,六十多岁了,老来丧伴,只有晓兰这个聪明文静的女儿,平日里百依百顺,爱如掌上明珠。对于晓兰的婚事,他自然是不满意的,可是又觉得樊家是当地的面子人物,自己招惹不起,再说订了这么多年的婚约,如今作为女方的家长却要悔亲,也实在是不体面。眼下樊家要接亲,晓兰在家里成天寻死寻活的,把个老人急得不得了。我和玉英见到他,开门见山地说:“王伯父,晓兰的婚事,你也着急,现在我们妇女协会的姐妹们要站出来,帮晓兰解除婚约,你看怎么样?”
王伯父沉着脸,只摇头不开腔。
玉英在旁边大声说:“王伯父,你老人家也要替晓兰想想嘛。事情闹到这一步了,你还不退婚,不是把独生女儿往死人坑里推吗?”
我也说:“是呀,王伯父,你想想看,晓兰是指腹为婚,双方都还在娘肚子里就把婚定了,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合理。现在那姓樊的公子哥儿,歪戴帽儿斜穿衣,不读书不学好,成天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茶馆进酒馆出,狂嫖滥赌。你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送过去,也于心不忍嘛!”
老人家重重地叹了口气说:“玉屏呀,不是我不疼爱女儿,像我们这种人家要悔婚解约,那我王家祠堂的匾都要倒挂起,为世人所不齿啊,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啊!”
我听了觉得好笑:“王伯父,依我看哪,做父亲的理直气壮为女儿作主,解除不合理的婚姻,二天再帮她选个有前途的好女婿,这才是堂堂正理。要是真的叫晓兰嫁到樊家去,让那个不学好的樊家少爷给你做女婿,那才是你们王家的耻辱,丧了你们王家的德呢!”
玉英说:“就是嘛,你们王家世世代代清清白白,正正派派的,如今拿个鲜花样的女儿去配个臭狗屎样的男人,就有好光荣么?知者呢,说你为自家的面子毁了女儿的幸福,不知者还以为你家晓兰有啥不对,嫁不出去呢。”
玉英这话也说得过了头,晓兰听了,在一边嘤嘤哭出声来。
王伯父脸色极难看,想了一阵又摇头:“可是人家樊家,有钱又有势啊。”
“怕什么,如今讲婚姻自由,他樊家总不能强逼成婚,再说还有我们这么多人,帮着晓兰嘛!”
王伯父没话说了,长叹了一声说:“好吧,你们去办吧,这是要上大堂的事情,先要写个呈子,起张诉。”
玉英听了拍着双手一跳多高:“王伯父,你答应了?”晓兰转过身去,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一连几天,我们忙着为晓兰起诉做呈子,玉璧却进城来了。他先前就写了好几封信来,说是家里忙得很,人手又少,各路人马来来往往的,他和陈亮佐实在应付不过来,何况有些事情还要我出面才行,催着要我回去,只是刘铁他们没答应。现在他亲自进城来找我,看样子实在是拖不得了。
晓兰听说我要走,急得要哭,玉英陪她一道来到康家吊楼子找玉璧说情。晓兰见了玉璧,一双脚像钉在地上一样,一步也不敢前进。玉英猛地把她推了过去,她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朵红鸡冠花。玉璧装得很正经,不开腔也不笑。晓兰没办法,硬着头皮说了声:“廖大哥,你做啥子定要叫三姐回去嘛?”
“家里有重要事情呀!”
“廖大哥,我就要过堂了,等我的事解决了再回去吧。”玉璧看她急得那个样子,端了一条凳子给她说:“晓兰,你坐下,我跟你说。”
晓兰不好意思地坐下,头埋得低低的。
“晓兰,你看你这害羞的样子,怎么过堂呢?这是正大光明的事,要拿出勇气来!我们南京的一些女同学,哪像你这样啊,都是大大方方的。妇女要翻身要解放,像你这样咋行。”正说着,熊尧蓂一下子闪了进来。表妹们见来了个男人,都想躲起来。我说躲什么,是你们廖大哥的朋友,又是常见的熟人,不是才说了男人和女人都是平等的么?大家才不躲了。又说笑了一阵,熊尧蓂对玉璧说:“怎么样,让玉屏多呆几天吧?”
玉璧说:“照理是应该走的,不过这件事也重要,就多呆两天吧。”
熊尧蓂叫我们不要怕,胆子放大点,这场官司一定打得赢。他说新任司法官是他的老朋友,才由成都法政学校毕业,脑筋有点新,法律上既有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的规定,再加上熊尧蓂私下同他打了个招呼,他也得卖个面子。
过堂那天,王家的人都不愿陪晓兰去,我就和熊尧蓂的夫人熊小如、康玉英等五个人陪她。这天大堂门开得特别早,大堂下面人山人海,数不清的看热闹的人。樊家的一大群人坐在左边,在那里交头接耳指指戳戳的,不知谈些什么。那樊家大少爷,歪戴一顶瓜皮帽,一件满是褶子的灰布衫子上面,还看得出纸烟头烧的几个洞,领子不扯起,扣子也没扣完,向着我们这边一瞟一瞟的,一副十足的二流子相。按当时问案的规矩,谁向着哪一边就坐在哪一边。樊家那一边的座位挤满了人,有的还在旁边站着;我们这边的座位上,就只有我们五个人,一些妇女协会的会员见我们势单力薄,也只敢远远地站在后面。
大约九点钟光景,开始过堂了。大堂两边站着威风凛凛的法警,一个四十多岁的法官,把戒方在桌上“啪、啪、啪”地连拍三下,就问道:“原告王晓兰,你为什么提出与樊家解除婚约?”
这时的王晓兰,埋着头脸通红,好一会儿才慌里慌张地说:“请法官作主,媒妁之言,父母包办……”说了两句她就说不下去了。那法官说:“王晓兰,有话慢慢讲来,本司法官自有公断。”
王晓兰平静了下来,才说:“这门亲事我本人不同意……”
大堂下面哄地一声炸开了,那些老头老太婆扁嘴饶舌地说:“这成什么体统?这是啥子话?只有她才说得出口……”
我们叫晓兰不要着急,不要怕,继续往下说。她又说:“我们这门亲事是指腹为婚,全是父母包办,至于男家什么样子我从来不认识。后来才知樊家公子是个二流子,不读书不务正业,整天放荡。我想婚姻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岂能儿戏。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是法律上明文规定的,他根本不配与我结婚,所以提出解除这不合理的婚约,望司法官作主。”法官听了晓兰这番话,觉得有道理,忍不住点了几下头,接着又转过脸去,问樊家少爷。谁知这家伙正死死地盯住晓兰,那眼睛从晓兰的脸上瞟到脚下,又从脚下瞟到脸上,司法官的话他竟全然没有听见。那司法官便用戒方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大声怒斥道:“樊文本,你在干什么?本司法官问你有何意见!”
樊文本这才猛省过来,却又被司法官的斥责吓呆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没有意见!”
“什么?脓包,你没有意见?!”樊家的人群中一个白胡子老头,把手头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击,气得吹胡子。司法官又把戒方一拍:“未经本司法官允许,旁听人不得开腔。”
那老头只气得在下面来回踱步。樊文本停了一会儿,又恢复他那副流氓相说:“禀告司法官,阎王要命,本夫要妻。”大堂下面又是一阵议论。有人大声说:“这哪里是在过堂,分明是胡闹嘛!”晓兰的脸气成了紫色,好一阵才骂出了两个字:“胡说!”
此时,晓兰的羞涩相一点没有了,一张嘴不晓得咋变得这么伶俐,说得理直气壮,头头是道,说得堂上堂下的人都只是点头。最后,司法官拍拍戒方,大声说:“根据民法第二十五条男妇平等、婚姻自由的规定和婚姻必须征得本人同意的原则,本司法官为王晓兰作主,同意解除婚约。”司法官在卷首上批了几个字之后说:“王晓兰,你有何意见?”
晓兰说:“感谢司法官,我没有意见。”然后就在公文上画了押。
司法官又问樊文本,他还是说:“阎王要命,本夫要妻。”
大堂两边旁听的人又是一阵喧嚷。司法官狠狠地骂了他几句,他才没声没响地画了押,回头一见我们,气势汹汹地挽着袖子,就要上来和我们打架,却被那白发老头子用拐杖指着鼻子骂道:“你这个脓包,把我们樊家的德都丧尽了!”一个老太婆也骂道:“你娃娃也是啊,平时喊你读书,你不读,今天人家就是看不起你嘛,这么漂亮的女人都跑了。”
我们从堂上下来,高高兴兴地手牵着手,大摇大摆走出了衙门,听见走在后面的一个驼背老头子颤颤地说:“是啊,这包办婚姻害死人。我也是指腹为婚,可是没法子,害了我几十年。”
王家的族人和一些亲朋好友,听说官司打赢了,都来贺喜。晓兰的父亲高兴得胡子直翘,对我们说:“我过去错了,错了,多亏你们妇女协会,帮了我家晓兰的大忙。”
晓兰的婚约解除了,妇女协会的威信也树立了起来,可是我又成了当局的眼中钉。他们说我带头生事,有伤风化;还说我是赤化分子,要通缉我。组织上决定,让我到梁山去教书,暂时避一避,也兼做一下那里学生中的党的工作。
我带着两个孩子,先由水路到重庆;玉璧送我们,一直送到合川才回去。初春了,天气晴好,透过清浅浅的渠河水,看得见鱼儿在石缝里游,时不时两只阳雀子相逐着从头顶上飞过,清婉悠悠的叫声,让人的心情跟天气一样好。玉璧抱着才一岁多一点的彬儿,用胡茬子扎着孩子嫩嫩的脸蛋儿,爷儿俩嘻嘻哈哈地打闹,逗得宁儿在一边直笑。我在一边看着,觉得结婚这几年,我们夫妇俩一直都是在风风雨雨紧紧张张中过着,像这样一家人融融乐乐在一起的时候,实在是不多。玉璧逗了一阵孩子,抬起头来看看我,问我在想什么。我笑笑说:“我们这两口子也真是的,一不缺吃二不缺穿的,守着一双儿女,安安稳稳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偏要去闹革命,亲戚朋友都跟着担惊受怕不说,夫妻俩还得劳燕分飞。”玉璧听了,一直腰说:“那好啊,我们这就回去,到县衙门去写个悔过书,不干了。然后呢,把夏林、金积成、陈仁勇他们这一大帮子弟兄们都遣散了,枪啊子弹的也都卖了,再把我们的田啊土的都买回来,剥削穷人,当地主去,让彬儿、宁儿也成天轿子来轿子去的,享享当少爷小姐的福!”我看他越说越是神气,忍不住扑哧一笑,推了他一掌说:“那我当初还犯得上来跟你?!”
玉璧趁势把我拉进他的怀里,轻轻地拍着我说:“是啊,我要是那些公子哥儿,你也看不上我了。我这辈子,没别的路了,入了党,宣了誓,这条路是要走到底了。前面还不晓得有多少急流险滩呢,只是要连累你和孩子们了。”我看着他说:“什么叫连累啊?我不也入了党,也宣了誓吗?九死一生,我们也要一起走到底。咱们这一辈人完不了,还有孩子们,看到最后,谁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