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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迂腐的顽韧怪诞秉性,诚心诚意地襄助郑国,毅然承揽了郑国所厌烦的所有繁剧事务。李斯没有指望郑国对自己抱有感恩之心,更没有指望这样一个秉性怪诞的实工派水家大师与自己结交为友人。李斯只有一个心思,泾水河渠是自己的第一道功业门槛,必须成功,不能失败,为此必须忍耐,包括对郑国这样的怪诞秉性的忍耐。
郑国寡言。除了不得不说,且还得是郑国愿意说的河渠事务,两人共宿一座幕府,竟从来没有议论过天下大势与任何一国的国事。偶有夜半更深辗转难眠,听着郑国寝室雷鸣般的鼾声,李斯便想起在苍山学馆与韩非共居一室的情形。韩非比郑国更怪诞,可李斯韩非却从来都是有话便说,指点天下评判列国,那份意气风发,任你走到哪里想起来都时时激荡着心扉。两相比较,李斯心下更是认定,郑国只是个水工,绝不是公输般那种心怀天下的名士大工。然则郑国也怪,不管如何对李斯吼喝,也不管如何对李斯经常甩脸子,但说人事,便死死咬定一句:“泾水河渠,老夫只给李斯做副手!”纵然在秦王面前,郑国也一样说得明明白白。李斯记得清楚,秦王王书命定郑国做河渠令的那天夜里,郑国风尘仆仆从工地赶回,只黑着脸说了一句话:“不管他给老夫甚个名头,老夫只认你李斯是泾水总揽,老夫只是副手!”李斯摇着头还没说话,郑国却已经大步进了自己寝室……
今日郑国和盘托出如此惊人的秘密,李斯才电光石火般突然明白,郑国既往的一切怪诞秉性与不合常理的烦躁,都源于这个生死攸关的命运秘密。一个心怀天下水势,毕生以治水为第一生命的水家大师,既想报国又无以报国,既想治水又无从治水,既想疲秦又不忍疲秦,不疲秦则背叛邦国,疲秦则背叛良知,如此日日忧愤,该当忍受何等剧烈之煎熬?在秦国治水,郑国最终选择了水家应有的良知,宁愿背负叛国恶名;面对邦国问罪,族人命悬一线,郑国又平静地选择了回国领死,生生抛弃了一个他历经艰难深深融入其中的生机勃勃的新国家,生生抛弃了他刚刚在这方土地上建立的丰功伟业……
如此际遇,人何以堪?如此情怀,夫复何言?
“秦王驾到——”庭院中传来长长一呼。
“老哥哥……”李斯有些茫然了。
“老夫之事,与你老兄弟无涉。”郑国平静地站了起来。
年青的秦王大步匆匆地进来,郑国李斯一拱手还没说话,秦王便焦急问道:“老令自感如何?甘泉宫干爽,我看最好老令搬到甘泉去住一夏。”郑国喟然一叹,深深一躬:“秦王待人至厚,老夫来生必有报答……”嬴政骤然愣怔,一时竟口吃起来:“老老老令,这是是是何意?”李斯见秦王急得变了脸色,连忙一拱手道:“禀报君上,郑国要离秦回韩,以死谢罪,解脱族人。”嬴政恍然点头,呵呵一笑道:“此事已经部署妥当,王翦已派出军使抵达新郑,我料韩王不致加害老令一族。”李斯正要说话,嬴政已经皱起了眉头:“不对!老令纵然离秦回韩,谈何以死谢罪?老令何负韩国?”郑国摇头一叹:“泾水渠成,老夫将功抵罪,该是自由之身矣!余事不涉秦国,秦王何须问也。”嬴政的炯炯目光扫视着郑国,断然地摇摇头:“老令差矣!果真老令无事,无论回归故国还是周游天下,嬴政纵然不舍,也当大礼相送,使老令后顾无忧。今老令分明有事,嬴政岂能装聋作哑?”李斯深知这个秦王见事极快,想瞒也瞒不住,更没必要瞒,便一拱手道:“臣启君上,郑国方才对臣说过:当年老令入秦,韩王与老令约法三章,老令自感违约韩王,是有以死谢罪之说。”嬴政一点头:“老令,可有此事?”郑国长叹一声点头:“老夫惭愧也!”嬴政又倏地转过目光:“客卿,敢问何谓约法三章?”李斯便将方才的经过说了一遍。
“鼠辈!禽兽!”嬴政黑着脸恶狠狠骂了两句。
“秦王,容老夫一言。”
“老令但说。”
郑国平静淡然地开口:“老夫一水工而已,以间人之身行疲秦之策,负秦自不必说。韩王约法三章,老夫终反其道而行之,负韩亦是事实。族人无辜,因我成罪,老夫更负族人。负异国,负我国,负族人,老夫何颜立于天下?若秦王为老夫斡旋,再使秦韩两国兵戎相见,老夫岂非罪上加罪?老夫一生痴迷治水,入秦之前,毕生未能亲领民力完成一宗治水大业。幸得秦王胸襟似海,容得老夫以间人之身亲统河渠,并亲自冠名郑国渠,使老夫渠成而业竟,老夫终生无憾矣!老夫离秦回韩,领死谢罪以救族人,心安之至,无怨无悔,唯乞秦王允准,老夫永志不忘!”
“老令……”嬴政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李斯心下猛然一跳——秦王要放郑国走?!
嬴政长吁一声:“老令初醒,体子虚弱,且先静养几日可否?”
“秦王,老夫行将就木,不求静养,唯求尽速回韩。”
“好!旬日为期,嬴政亲送老令回韩!”
“老夫……谢过秦王。”眼见李斯目光示意,郑国终于没有再说。
嬴政大步赳赳地走了。李斯郑国送到廊下,亲眼看见嬴政在门厅唤过少年将军蒙毅叮嘱了一阵,王车才辚辚出了官邸。郑国皱着眉头,埋怨李斯不该说出约法三章事。李斯却说,你老哥哥当真糊涂也,韩国如此没有担待,韩王又如此歹毒,李斯不说还算人么?郑国苦笑摇头,再不说话了。李斯一时把不准秦王决断,觉得如此送郑国回韩,分明便是害了郑国害了郑氏一族。心下老大过意不去,李斯便没有急着离开。李斯知道郑国不善打理,二话不说开始铺排:先唤来侍女,吩咐庖厨治膳,不要夏日生冷,只要热腾腾的秦地炖肥羊与兰陵老酒;再吩咐住府老太医的小徒煎药,到时刻便送来,他亲自敦促郑国服药;而后又亲自将冰墙与寝室诸般物事检视一遍,该撤则撤该换则换,直到合乎李斯所熟悉的郑国喜好为止。李斯按捺着重重心事,一直留在这座大田令官邸陪着郑国吃饭、服药、说话,直到暮色降临,郑国老眼矇眬地被侍女扶上卧榻。
便在此时,少年将军蒙毅快步走来,说秦王急召李斯议事。
李斯赶到王城书房,蒙恬、王绾与一个厚重威猛的将军已经在座了。李斯向厚重威猛的将军看了一眼,不期正与将军向他瞄来的炯炯目光相遇,心下一动正要说话,却见秦王恍然拍案起身笑道:“对也!两大员还没见过。来,认认,这位客卿李斯,这位前将军王翦。”李斯庄重谦恭地拱手作礼:“久闻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王翦赳赳拱手:“先生总揽河渠,富国富民,富我频阳。王翦景仰先生,后当就教!”
君臣各自就座。嬴政笑意倏忽消失,叩着书案道:“近日原当谋划长远大计,不期郑国之事意外横出,是以急召四位会商。前将军先说,韩国情形如何?”
“臣启君上,韩王可恨!”
王翦愤愤然一句,皱着眉头禀报了出使新郑的经过。
原来,嬴政从泾水河渠回到咸阳,深感郑国之事牵涉甚多,不能小视,立即派快马特使给关东大营的桓龁发出了一件密书:迅速派一军使赶赴新郑,向韩王申明秦国意愿——韩国向秦国派出间人疲秦,罪秦在先;韩王若能开赦郑国族人,并许郑氏族人入秦,秦国可不计韩国疲秦之恶行,否则,秦韩交恶,后果难料。桓龁接到密书,连夜与王翦商议。王翦一番思忖,觉得军中大将、司马适合做这个使节者一时难选,决意亲自出使新郑。桓龁原本也为使节人选犯愁,王翦自请,自然大是赞同。毕竟,关东一时无战,王翦又是文武兼备声望甚高的大将,王翦做军使,也能给韩王些许颜面,有利于此事顺当解决。
然则,谁也没有料到,王翦对韩国君臣竟是无处着力。王翦车马进入新郑,先是硬生生在驿馆被冷落三日,非但无法见到韩王,连领政丞相韩熙也是闭门谢客。直到第四日午后,韩王才召见了在王城外焦灼守候的王翦。及至王翦将秦国意愿明白说完,年青的韩王却阴阴笑着一直不说话。王翦按捺住怒气正色询问:“韩王究竟意欲如何,莫非有意使秦韩交恶?”韩王却呵呵一笑:“秦为大国,韩为小邦,本王安敢玩火?”王翦冷冰冰一句:“既然如此,韩王是允诺秦国了?”韩王又阴柔一笑:“将军当知,韩国不若秦国,老世族根基深厚,本王即便允诺也是不中。果真要郑国一族离韩入秦,本王亦当与老世族商议一番,而后方能定夺。”王翦问:“韩国定夺,须要几多时日?”韩王皱着眉头一脸苦笑:“王室折冲老世族,至少也得三个月了。”王翦不禁厉声正色:“韩国若要三月之期,便得先教本将军面见郑氏一族,并得留下一支秦军甲士看护郑氏族人,否则不能成约!”韩王却只哭丧着脸:“拘押郑氏族人,乃老世族所为也。本王尚且不知郑氏族人拘押在谁家封地,如何教将军去见?”王翦眼见韩王成心推诿搪塞,本欲以大军压境胁迫韩王,又虑及因一人用兵而影响秦国对山东之整体方略,便重重撂下一句话:“果真秦韩交恶,韩国咎由自取!”愤然出了王城。此后王翦留新郑旬日,韩国君臣硬是多方回避,任谁也不见王翦。直至离开新郑,王翦只有一个收获:探察得郑氏一族拘押在上大夫段延的段氏封地。
“欺人太甚!岂有此理!”年青秦王一拳砸在青铜大案上,
“这个韩王,可是刚刚即位两年多的韩安?”李斯问了一句。
“正是。”王翦黑着脸一点头。
“这个韩安阴柔狡黠,做太子时便有术学名士之号。”王绾补充一句。
“小巫见大巫。”蒙恬冷笑,“韩安不学韩非之法,唯学韩非之术。”
“若非投鼠忌器,对韩国岂能无法!”王翦显然隐忍着一腔怒气。
李斯一拱手:“将军是说,目下整体方略未就,不宜对韩国用兵?”
“正是。先生好见识。”王翦显然很佩服李斯的敏锐洞察。
“这是实情。”王绾的语气很平稳,“大旱方过,朝野稍安。当此之时,秦国内政尚未盘整,外事方略尚未有全盘谋划,骤然因一人动兵,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对大局有碍。”
“然则,果真一筹莫展,也是对秦国不利。”蒙恬显然不甘心。
“郑国倒是丝毫不怨秦国,将回韩看作当为便为之行。”李斯叹息了一声。
“郑国是郑国!秦国是秦国!”年青的秦王突然爆发,一拳砸案霍然站起,大步走动着脸色铁青着,一连串怒吼震得大厅嗡嗡作响,“郑国固然无怨,秦国大义何存!郑国是谁?是秦国富民功臣!是韩国卑鄙伎俩的牺牲品!是舍国舍家心怀天下的大水工!是宁可自己作牺牲上祭坛,也不愿修一条害民坏渠的志士义士!韩国卑劣,郑国大义!韩国渺小,郑国至大!郑国不是韩国一国之郑国,是天下之郑国!更是秦国之郑国!郑国为秦国富庶强大,而使族人受累,秦国岂能装聋作哑?功臣不能全身,秦国何颜立于天下!嬴政何颜立于天下!秦国果真大国大邦领袖天下,便从护持功臣开始!安不得一个功臣,秦国岂能安天下!”
偌大厅堂,寂静得深山幽谷一般。
四位大员个个能才,可在年青秦王这一连串没有对象的怒吼中都不禁有些惭愧了,一则为之震撼,二则为之感奋。一个国王能如此看待功臣,能如此掂量国家大局与保全功臣之间的利害关联,天下仅见矣!与如此国王共生共事,生无后顾之忧矣!
“臣等听凭王命决断!”四人不约而同,拱手一声。
年青的秦王喘息了一声平静下来:“此事交李斯王翦,要旬日见效。”一句话说完,嬴政大踏步转身走了。蒙恬不禁呵呵一笑:“乱麻乱麻,快刀一斩,服!”王绾也红着脸一笑:“大局大局,究竟甚是大局,服!”李斯却对王翦一拱手:“此事看来只有从‘兵’字入手,将军以为如何?”王翦站起大手一挥:“有秦王如此根基,办法多得很,先生只跟我走!”一句话说完,两人已经联袂出了大厅。蒙恬对王绾一笑,都是一堆事,各忙各也。蒙恬也起身走了。只王绾坐在案前愣怔良久,仿佛钉在案前一般。
却说李斯王翦出了王城上马,立即兼程赶赴函谷关外的秦军大营。
天色堪堪大亮,两骑飞进关外幕府。王翦将秦王一番话对主将桓龁一说,白发苍苍的老桓龁拍着大腿便是一嗓子:“鸟!好!韩安这小子,是得给他个厉害!你两个说办法,老夫只摇令旗便是!”一路之上,王翦与李斯断断续续已经谋好了对策。然王翦素来厚重宽和,更兼推崇李斯才具,此刻便一力要李斯对桓龁说出谋划对策,好教桓龁明白,是李斯奉秦王之命在主持目下这场对韩斡旋。短暂相处,李斯对王翦的秉性已经大有好感,便不再说奉王命介入之类的官话,一拱手便道:“李斯不通兵事,只一个根基:目下秦国对山东之整体方略未定,此次只对韩国,不涉他国。王翦将军与在下共谋,对策有二:其一,对其余五国明发国书,戳穿并痛斥韩国之猥琐,申明秦国护持功臣之大义,使列国无由合纵干涉;其二,三五日内猛攻韩国南阳诸城,但能攻下三五城,大事底定!”
老桓龁立即拍案:“好主意!李斯主文,王翦坐帐,老夫攻南阳!”王翦连忙一拱手:“上将军不可不可!此事是先生与末将之事,末将如何能坐在幕府?”老桓龁哈哈大笑:“老夫不打仗,浑身痒痒!不知道么?两年大旱没动兵,老夫只差没痒死人!幕府老夫不稀罕,不教老夫打仗,老夫便不摇令旗!你两个奈何老夫?”李斯与秦军大将从未有过来往,一见这威名赫赫的白发上将军如同少年心性一般,心下顿时没底,不知如何应对了。再看王翦,却是不慌不忙道:“老将军要抢我功劳,末将让给老将军便是。”老桓龁顿时红脸:“攻得三五城,算个鸟功劳!老夫是浑身痒痒。你小子!非得老夫脱光给你看么?老夫打仗,功劳记你,赖账是老鳖!”王翦依旧不慌不忙:“自秦王去岁下令特制草药入军,老将军一日一洗,甲痒病业已大有好转。末将看,老将军还是要夺末将功劳。”老桓龁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好好好,你小子小气!要挣功劳给你!那,老夫照应粮草总归可也。”王翦还是不慌不忙:“也不行。秦王不久将要巡视大军,大营军务堆积如山,上将军岂能做辎重营将军?”老桓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究又是无可奈何地呵呵一笑:“你小子老夫克星也!好好好,老夫离得远远便是。”
入夜,李斯草拟好国书,正好王翦进帐来商定两方如何文武协同。李斯多少有些担心老桓龁掣肘,却又不好明说,只好沉吟着一句:“此事宜速决,全在文武步伐协同,上将军果真发令不畅……”王翦不禁哈哈大笑:“先生多虑也!秦人闻战则喜,个个如此。全军呼应配合,只怕老将军比你我还要上心。”李斯自然知道,持重的王翦决然不会在邦国大事上嬉闹,一时心下大是宽慰。
次日,李斯在幕府军吏中选好五名干员,五道国书立即飞往赵魏燕齐楚。之后,李斯自带几名得力干员,秘密出使韩国,一则与王翦双管齐下,二则要察看韩国虚实,三则还想会见韩非劝其入秦。
却说王翦亲率五万步骑精锐,同时猛扑南阳。旬日方过,李斯与五路特使尚未回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