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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府与郡县官署,仅日常民治已是人手紧张了,哪里有多余人力做此等须得花大力气的事?朕之巡狩,其所以借机搜剿啸聚贵族,也是下策之下策。屠龙之术,却来杀鸡,朕便好受么?朕想重启黑冰台,实属无奈也……老卿且说,除却此等复辟罪案,朕过问过执法决刑么?”嬴政皇帝说得真诚,甚至有些伤感了。
“陛下,还是依法查究最为稳妥……”
“顿弱,朕要的是限期将元凶正法之威慑!否则,朕宁可错杀多杀!”嬴政皇帝脸色铁青,语势凌厉之极,“复辟势力挑战大秦,朕决不让步!”
“陛下,可否容老臣一言。”默然良久,顿弱开口了。
“朕何时不教谁说话了?岂有此理!”皇帝有些烦躁了。
“陛下,老臣执掌大秦邦交多年,黑冰台所部亦是老臣长期亲领。若为权力计,陛下欲重启黑冰台,老臣求之不得也。然则,老臣尝读《商君书》,对商君治国之真髓稍有领悟。老臣以为,当此之时,还是效法商君更为稳妥,更合法治精要。”
“老卿读过《商君书》?”嬴政皇帝惊讶了。
“虽无陛下精熟字句,然却窥其神韵。”顿弱突然现出久违了的名士风貌。
“你且说,如何效法商君?”
“陛下,商君行法,以后发制人为根基。无罪言罪行,一律不予理睬;有罪言罪行,一个不予宽恕。甘龙、公子虔等,商君明知其反对变法,然在其没有罪行发作之时,始终没有触动秦国老世族。孝公逝去而世族复辟,车裂商君,然却得秦惠王彻底依法铲除。试想,若商君之世依仗威权,诛杀了老世族;杀固可杀,然则老秦人服气么?秦国能安定么?此间,有一处发人深思:终商君之世,老世族固然暗流强大,然却终不敢公然复辟。此间奥秘,陛下可曾想过?”
“老卿但说。”
“商君行法,以行政为最大根基。商君行政,虑在事先,有错失便改,是先发制人。为此,商君之大政深得民心。大政得人,则民心安。民心安,则世族复辟失却附庸,终将渐渐枯萎。若大政缺失不修,则世族复辟有鼓呼之力,民众亦有追随徒众。当此之时,仅仅依靠强力杀人,扬汤止沸也。而明修大政,釜底抽薪也。而若罪案告破不及时,再以黑冰台之非常手段介入,则更如饮鸩止渴也……”
“顿弱!”嬴政皇帝勃然大怒,突然拍案。
“老臣言尽,甘愿献出白头。”顿弱颤巍巍站了起来。
“顿弱……你,说得对……”皇帝粗重地喘息着。
“陛下……”顿弱惊愕不知所措了。“人云忠言逆耳,今日方知其意也。”嬴政皇帝离案起身,肃然向顿弱深深一躬,“先生之言,嬴政谨受教。”
“陛下!……”顿弱一声哽咽,连忙扶住了皇帝。
“明修大政,釜底抽薪。强力杀人,扬汤止沸。非常暗杀,饮鸩止渴。”嬴政皇帝喃喃念诵着,不禁感喟万端,“先生之言,何其精当也!人云嬴政精熟商君法治之道,今闻先生之言,终生抱愧也!”“陛下……老臣在吴越之地,务必缉拿复辟逃犯。”
“好。宽以大政,严以行法,大秦可安也!”
三月中,一支大型船队浮江东下了。
列位看官留意,战国之华夏精神,有着很强的海洋水域意识,远非后世那般唯以内陆为能事而在大多数时期封闭海疆。仅就船队远航之能力而言,除了华夏大陆之大江大河大泽畅通无阻,其方士求仙船队已能载数千人远渡日本列岛、澶洲(琉球)、夷洲(台湾)。帝国灭亡后,少数皇族后裔也远渡日本。更为根本的是,战国与帝国时代有浓厚的大海崇拜风习,认为大海是神秘未知的仙境所在,探险精神尤是浓烈。更兼秦帝国的以水德为国运所确立的水崇拜理念,对整个华夏不以内陆族群自居封闭而勇敢地迈进内外水域,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此次皇帝巡狩行营东下大江,百余只巨舟帆影蔽天,与两岸巡行护卫的铁骑号角遥相呼应,当真是声势浩大史无前例。
东下的第一屯驻地是庐江郡的彭蠡泽西岸。嬴政皇帝在这里登临了庐山。
彭蠡泽者,远古得名之大湖也。《书·禹贡》载:“(扬州)彭蠡既潴。”潴者,水流停聚之地也。就是说,这里在很古老的时候便是大湖了。后世因东晋设彭泽县,陶渊明做过彭泽县令,遂改称彭蠡泽为彭泽;更有人误以为彭蠡泽便是后来的鄱阳湖。历史的演化是,直到秦汉两世,彭蠡泽与西边的洞庭泽,都是浩渺的云梦大泽的相连水域,都是浩浩长江在远古之时泛滥囤聚的辽阔水仓。正是有了辽阔浩淼的云梦大泽作为吞吐之地,浩浩江水才不至于如同黄河那样,屡屡发生根本性的大洪水泛滥。这片辽阔水域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持续着渐渐收敛的状态,在战国时期已经是断断续续地分为几个中心水域了。于是,有了形似独立的洞庭泽,又有了形似独立的彭蠡泽。再到后世,云梦泽最大的中心水域也渐渐消失了,只留下了洞庭湖与彭蠡泽收缩后的鄱阳湖。这是后话。
却说这彭蠡泽西岸有一座名山,叫做庐山。庐山旁有大水,名庐江。据《水经注·庐江水》云:庐山之名有民间说与文献说。民间说法是,周武王时期有才士匡俗,屡次逃避征发而隐居此山草庐。后来匡俗成仙,空庐犹存,弟子哭之旦暮,世人感念,遂呼匡俗为庐君,隐居之山亦呼为庐山。郦道元自己坚持的是文献说法,其云:“按《山海经》创之大禹,记录远矣!其《海内东经》日:庐江出三天子都(庐山),入江彭泽西,是曰庐江之名。山水相依,互举殊称,明不因匡俗始。正是好事君子,强引此类,用成章句耳。”究其实,庐江出庐山,究竟何名为先,只怕很难考证清楚了。
这庐山虽非五岳,却也大大有名。此山古名三天子都,见于《山海经》之记载。然则,三天子都究为何意,已经不可考了。后世学者对其实指又多有争议,对其原本字意更无明确说法,姑且存疑了。对于庐山之壮美,《水经注》云:“虽非五岳之数,穹隆嵯峨,实峻极之名山也!”在中国古人眼里,山水是否尊崇,根本原因在于山水所具有的神性及其累积的文明历史足迹,而不在其真实高度,五岳之尊崇正在于此。而此时的庐山,尚无昭昭神性与赫赫登临,故此只有自然山水之壮美。
嬴政皇帝登临庐山,是庐山迎来的第一次伟人登临。
那日清晨,帝国君臣在五百名精锐步卒护卫下,由十多名山民向导登山。对于这次登临,庐山留下了两处遗迹,《水经注》均有记载。郦道元先生文字峻峭瑰丽,描述山水形势无出其右,且看看先生的两则纪实性描述:其一,“庐山上有三石梁,长数十丈,广不盈尺,杳然无底……其山川明净,风泽清旷,气爽节和,土沃民逸。嘉遁之士。继响窟岩。龙潜风采之贤,往者忘归矣!秦始皇、汉武帝及太史公司马迁,咸登其岩,望九江而眺钟、彭焉!”其二,“庐山之南有上霄石,高壁缅然,与霄汉连接。秦始皇三十六年②,叹斯岳远,遂记为上霄焉。上霄之南,大禹刻石志其丈尺里数,今犹得刻石之号焉……耆旧云:昔禹治洪水至此,刻石记功,或言秦始皇所勒。然岁月已久,莫能合辨之也。”后来又有《太平御览》引《浔阳记》云:“上霄峰在庐山东南。秦皇登之,与霄汉相接,因名之。高处有刻名之字,大如掌背隐起焉,仅百余言。”
这是嬴政皇帝第一次登临不具宣教意义的大山。他登上了上霄峰,刻石颂扬大禹治水之功。他登上了三石梁,遥望东南钟山之地,对那方虎踞龙蟠之地生出了深深的隐忧。应该说,此时的嬴政皇帝,心头已经很清楚自己的下一步了。
庐山停留旬日,皇帝船队直下丹阳③了。
丹阳,是江水出庐江郡进入会稽郡的第一座大城邑。丹阳与沿江的金陵邑、朱方邑、云阳邑等,一起构成了旧吴之地的腹心地带,时人呼之为江东是也。嬴政皇帝将江东之地作为东下第一立足点,意图很清楚,要在这里全力查抄六国贵族的秘密啸聚之地。行营一扎定,嬴政皇帝便与李斯顿弱蒙毅会商,部署了查抄方略:行营只留一千精锐骑士护卫,其余四千人马,全数交顿弱杨端和在江东地带突袭缉拿罪犯;皇帝行营于旬日之后缓慢东下,沿途大张旗鼓以震慑复辟势力;一月之后,皇帝船队与顿弱人马在会稽郡会聚;李斯总掌皇帝行营船队;正在盛年而精力最为旺盛的蒙毅,则专门率一支轻舟船队近岸游弋,两相通联策应。如此谋划妥当,各方立即以部署行事。
一场震慑复辟犯罪的风暴在江东之地骤然发起了。
嬴政皇帝尚未离开丹阳,便有顿弱的秘密急报传来:在江左之乌江水域的芦荡连天地带,有三处楚国贵族的啸聚港汊,水军突袭之下,一举包围缉拿得一千三百余名楚国老世族后裔;初审得知,楚国在江东最有实力的是项氏部族,其嫡系后裔项梁等已经逃出丹阳,逃往金陵邑等地。嬴政皇帝立即下令:全力查抄金陵、朱方、云阳三邑,务必缉拿项氏嫡系。此后,嬴政皇帝的船队缓缓东下。在巨舟望楼之上,嬴政皇帝连连接到密报,也连连颁下了一道道诏令。
金陵邑连续密报的事实是:金陵邑城郊多有秘密洞窟,非但藏匿了楚国贵族后裔,且啸聚了诸多中原贵族后裔,若得彻底查抄,便得凿山断垅。嬴政皇帝立即与李斯会商,一边下令蒙毅派出便装吏员大肆散布皇帝要破“东南天子气”的传闻,一边下令顿弱杨端和立即凿山断垅,捣毁复辟根基之地。未过旬日,江东哗然传开了消息:皇帝开出了万余刑徒,凿开了金陵北山,掘断了山脊长垅,金陵邑地脉已绝,虎踞龙蟠气象不复在矣!嬴政皇帝得报,又与原本楚人的李斯会商。李斯云,楚人民风好巫术鬼神,当改地名以示天道昭彰,使民心不再为神秘流言所纷扰。嬴政皇帝当即拍案,下诏改金陵邑为秣陵。秣者,牛马牲畜之饲料也。秣陵者,牲畜之地也。以其时实际情形,嬴政君臣改如此之意带辱没名称,显然是愤怒于藏匿之复辟贵族。虽则如此,消息传开,民众却是愤愤然了。江东之复辟势力虽表面销声匿迹,实则却更为隐秘,且更能蛊惑民众了。项氏部族一直在江东地带秘密经营至天下大乱,没有民众根基是不可想象的。后来,秣陵改为建业。晋灭吴,为示对吴轻蔑,又改回秣陵。隋之后,秣陵之名终告消失。
朱方邑也是大同小异。三千刑徒凿断了城外一座小山。嬴政皇帝下诏,将地名改为丹徒。丹徒者,身着赭色囚服之囚犯也。尽管其本意是指此地窝藏罪犯,然以丹徒为地名,显然使人产生此地是刑徒之乡的联想。此一地名在近代曾改为镇江,后来又改回丹徒了。在云阳邑,开出刑徒凿断了北岗,将平直的官道挖成了曲曲折折的小道,地名改作了曲阿。这个地名的命运与秣陵相似,三国时吴改为云阳,晋改回曲阿,唐改为丹阳。此为今江苏丹阳,不是嬴政皇帝驻屯的丹阳。
江东缓行月余,缉拿六国逃匿贵族两千余人,很是震慑了当时甚嚣尘上的复辟暗流。自此之后,种种流言预言销声匿迹,逃亡贵族的复辟密谋更为隐秘。若非后来大局突变,很可能天下复辟活动就此渐渐萎缩。也就是在这次江东之行中,项梁与少年项羽第一次看见了威势赫赫的皇帝,留下了项羽那句见诸史册的名言。
那是在皇帝船队停泊云阳邑登岸,改做车骑南下震泽(今太湖),开往会稽郡的那一路驰道上。时当初夏,浩渺的震泽碧波连天白帆点点。大泽东岸的驰道上,皇帝的巡狩车马隆隆南进,两侧哨骑飞驰,车声辚辚旌旗蔽日,在青山绿水间分外壮阔。吴越民众拥挤在道边的每座小山包上,观看着终生难逢的皇帝仪仗。在一座林木遮掩的山包上,有老少两布衣隐身树侧遥望道中。老人须发灰白,精瘦结实。少年则粗壮异常,虎虎生气充盈于外。
“嬴政灭楚,项氏血流成河也。”老人低声切齿。
“彼可取而代之!”少年一拳砸向树身,大树簌簌落叶。
老人大惊,一掌捂住少年大嘴:“灭族!不许疯言!”
少年扒开老人,低声恨气道:“项羽不报血海深仇,誓不为人!”“报仇?如何报仇?”“杀光秦人!烧光咸阳!”
“还是先练好剑术再说。”老人冷冷一笑。
“不!项羽要练万人敌!剑,一人敌罢了。”
“好,有志气!”老人奋然低声,“叔父教你兵书战策,长枪大戟!”
四月初,皇帝行营抵达会稽山。
在当时的南方山脉中,会稽山是最具神圣性的名山。这会稽山古名防山,又名茅山、栋山。栋者,镇也。意此山乃扬州之镇也。其山形四方,上多金玉,下多玦石。据《越绝书》云,黄帝曾在这座山中留下了金简玉字的谶书,究竟预言了什么,却没有人知道。但是,与会稽山关联最紧密的神性,还是大禹的种种遗迹。首先,会稽山之名便是因禹帝在治水成功之后大会诸侯于此山,计功封国(会计),由此更名为会稽山;会稽者,会计也。其次,大禹在即位的第十年东巡,崩逝于会稽山,也葬在了会稽山。后世《水经注》记载了大禹陵的神秘:“山上有禹冢……有鸟来为之耘,春拔草根,秋啄其秽,是以县官禁民不得妄害此鸟,犯则刑无赦。山东有湮井,去庙七里,深不见底,谓之禹井。”后来,夏帝少康封少子杼到会稽山,专一守护祖先大禹之陵庙;杼的后裔繁衍至东周,便成了当时的越人越国。著名的越王勾践部族,便是大禹之夏部族的后裔。
嬴政皇帝登临会稽山,是要隆重地祭祀大禹。
在五帝之中,禹是最具事功精神的一个。五帝之中,后人唯冠禹帝以“大”字,绝非虚妄之颂,实因其功业超迈前代,奠定华夏文明之根基也。治水以救民,划九州而立制,设井田以安农耕,封国建制以明国家,设天子百官并常备军队以统诸侯……凡此等等,一言以蔽之,华夏族群迈入国家时代,自大禹始也。可以说,在嬴政大帝之前,大禹所开创的诸侯封建制之中国,一直延续了近三千年。唯其如此,嬴政皇帝对禹帝的尊奉是发自内心的,登临会稽山祭祀大禹,也绝非望祀舜帝那般更多地具有宣教意味。
祭祀大禹之后,嬴政皇帝执意登上了会稽城外最高的一座山峰,在这里眺望南海,伫立竟日不去。这座山峰被后人称为秦望山,《水经注》云:“秦望山,在州城之南,为众峰之杰……自平地以取山顶七里,悬瞪孤危,径路险绝。扳萝扪葛,然后能升。山上无甚高木,当由地迥多风所致。”如此高逾七里且路径险绝之高山,此时业已赢弱的嬴政皇帝要执意攀登,全在于心头积压的对南海诸郡的忧虑。
放眼华夏,北方已经安定,长城已经即将竣工,大体可安也。唯独这与闽越相连的南海三郡地处偏远,王翦蒙武又不期而逝,任嚣赵佗等一班大将能否镇抚得力,实在堪忧。更有一虑者,天下贵族欲图复辟,纷纷逃亡荒僻山川,江东闽越已成复辟势力啸聚之地,安知他们不会逃向南海三郡?果然如此,南海大局还会安定么?遥望南海,嬴政皇帝耳畔蓦然响起了熟悉的秦风,那暮色之中从椰林河谷飘出的秦风,曾经深深地震撼了嬴政;若非如此,他能否慨然派出包括了几万女子在内的三十万民众下南海,当真是亦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