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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裕仁祈祷完毕,心灵上获得了某种慰藉,返回吹上御所居室的步履也轻松了许多。他与皇后默默坐了约五分钟,藤田把安部正人接来了。
去年九月二十七日,安部陪同裕仁会见麦克阿瑟时,他对安部的进言只表示“慎重考虑”。这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认真对待是慎重,谨小慎微也是慎重,使裕仁和安部都感到心里不踏实。
待藤田给安部倒上一杯茶,裕仁说:“在麦克呵瑟将军面前能够立言的只有安部君,请你马上去见他,也请你不要推辞。”
安部说:“我义不容辞,陛下!但现在不能去,既然他已决定审问木户和东久先生,我现在去见他也不可能挽回了,甚至会引起他的反感,把事情弄得更糟。等他们对木户、东久先生进行审问之后,在适当的时候会见他比较稳妥。”
裕仁焦急不安:“一审问,若木户、东久君经不起考验,把一些内幕揭发出来,那就糟糕透了!”
安部不以为然:“这些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麦克阿瑟将军是否诚心保护陛下!如果他有意向着陛下,即使木户、东久有这样那样的揭发,他对美国总统一说,对各驻日代表团一说,就是铁的事实也可以否定呢!”
良子说:“这就全靠安部先生了!”
“我一定继续努力为陛下说情,也想请麦克阿瑟将军的两个亲信说情。”
裕仁问:“这两个人是谁?”
“一个是他的助手菲勒士,一个是他的军事秘书兼高级副官费拉兹。”
“他们与朕素不相识,怎么会为朕说情?”
“这两个人是木户幸一先生的侄女婿中野重夫留学美国时的同学,可以通过中野疏通关系。”
“中野曾两次觐见过皇上,相信他会帮忙的。”良子说,“疏通关系恐怕凭嘴已说说不行吧!”
“需要金钱加女色。”
“一切由安部君做主。”裕仁的脑细胞一下子活跃起来,“金钱,需要多少,请安部君向皇后陛下禀告一声。虽然皇室的财产冻结了,但皇亲国戚中的许多人很富有。至于女色,听说妓院、酒吧间、夜总会、男女混洗澡堂,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请中野陪同他们去物色。”
第二天上午八点四十分,美国首席法官费利和两个宪兵,以及同盟通讯社记者田沼治功和古贺仁太郎,随囚车从市谷高地来到东京巢鸭监狱,提审去年十二月十六日被关押在这里的木户幸一。
典狱长是美军少校阿留斯。他看了由基南签署的战犯提审单,领着费利等人来到关押着八个战犯的二四六号牢房。
这时,木户坐在床上,戴着老花镜在补写昨天的日记:“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标志着对我们这些所谓战犯的审判即将开始。因为大家早有思想准备,故没有引起多少震动。昨天在第八食堂吃晚饭时,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东条英机先生。可以预料,第一个受审的将是他。至于我,恐怕会排在倒数第一位。”
因此,当阿留斯将提审单给他看时,他吃惊得嘴巴一张,久久合不拢来。他登上囚车才讷讷说出一句活:“万万没有想到,首先提审的竟是我!”
费利说:“原子弹在日本本土爆炸,日军的惨败,日本的无条件投降,你被逮捕入狱,现在又是第一个提审你,你都感到意外。由于你有这么多的意外,你才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我领教。”木户沉沉地点点头。
一个小时后,木户被押到国际法庭第八审讯室,参加审问的除了费利,还有美国助理检察官希金斯和记录员乌利斯。沼田和古贺参加旁听。
审问由费利主持,他问木户:“你多大年纪?曾在日本谋过哪些职业?”
木户并不紧张,显得很沉着,回答说:“现年六十岁。我二十三岁从京都大学政治专业毕业之后,在农林省、通商省任秘书多年。从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开始,任日本内阁成员至今。我说至今,因为没有见到政府免除我内阁成员的文件。”
“请用公元纪年。”
“好,一九三七年任文部相,一九三八年任厚生相,一九三九年任内务大臣,从一九四○年到日本投降任宫内大臣,兼任天皇的枢密顾问。”
“你是天皇的第一号亲信,是吗?”费利神色肃然。
木户的紧张情绪,随着一惊涌向心田:“天皇对历届内阁大臣都信任,不存在有亲信,更不存在有第一号亲信。”
“不对!”费利两眼一瞪,“你是唯一不经过侍从通报,可以随时见到天皇的人,难道不是第一号亲信?你是唯一向天皇推荐首相,即东条英机,而获得天皇同意的人,难道不是第一号亲信?你又是唯一接到逮捕令之后,受到天皇宴请的人,难道不是第一号亲信!”
木户诚惶诚恐了,不得不承认:“天皇的确很相信我。是的,东条英机先生是我推荐出任首相的,他一上任就发动太平洋战争,我负有间接的战争责任。”
费利问:“你进巢鸭监狱前夕,天皇为你设告别晚宴,你们交谈了些什么?”
木户暗自一惊,琢磨着如何辩护。
裕仁听说最高总司令部下令逮捕木户,就意识到与追究他的战争责任密切相关,明白麦克阿瑟此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为木户设告别宴会的目的,是希望木户为他开脱罪责。
裕仁说:“木户君在朕身边工作这么多年,朕此刻的心境你完全了解,希望你一如既往地继续维护朕。来,将这杯酒干下去!”他把酒杯碰过去。
木户脖子一仰,将一杯酒倒进肚去,然后说:“在日本,自古以来有臣相为君主承担责任的美德,这一美德将会在我身上得到印证,乃至发扬。”
出席作陪的藤田文德插言:“两个小时前,陛下对我说过,美国人认为木户先生有罪,陛下却认为木户先生是有功之臣。”
裕仁说:“其实,木户君更大的功勋是在被捕之后。”
他又感叹一声:“是啊,真金不怕火炼,劲草不怕疾风!”
“我向陛下起誓!”木户的感情被充分调动起来,“为了保卫陛下至高无上的皇位不受到损害,即使肝脑涂地,我也在所不惜!”
然而,当费利追查时,木户却守口如瓶,“天皇宴请我时,心情很沉重,只叮嘱我保重身体,其他什么也没有说。我心情也很沉重,只祝愿天皇安全无恙,也没有说别的。”
“你是不愿意违背自己的誓言!”
“誓言?”木户一怔,“我没有什么誓言。”
费利面向希金斯:“请放一段录音给木户先生听。”
原来,最高总司令部国际间谍局在皇宫的天皇生活处所安装了窃听器。木户一听录音,吓得面无人色。
“听清楚了吗?天皇与你碰杯的声音也很清楚。”费利说,“你发誓为天皇承担责任,你承担得起吗?即使你木户先生有十条命,也救不了天皇一条命!今天是第一次审问,只是向你敲敲警钟,不打算追究具体问题,希望你不要执迷不悟,是顽固不化为天皇送死,还是主动赎罪争取宽大处理,你自己选择。”
希金斯紧接着说:“你回监狱后老老实实反省,在十天之内,把天皇在近十几年来的日本侵略中的种种决策和言论,如实写出来,再接受第二次审问。”
木户神色惶恐:“我一定老老实实反省,彻底揭发天皇的战争罪责!”
下午三点,仍由上午审、木户的三个美国人审问东久迩宫。两名新闻记者仍在场旁听。审问由希金斯主持。
他先让东久迩宫口答自己的身份。
东久说:“我现年五十九岁,日本陆军大学毕业后,留学法国继续学习军事。我的妻子蓉子,是明治天皇的第九皇女,也就是裕仁天皇的九姑妈,而裕仁天皇的皇后良子,又是我的侄女。我留学回国后,先后出任第二、第四师团长,陆军航空总部部长,第二军司令官,防卫军总司令。日本投降后,即去年八月十六日出任首相。因深感才疏学浅,任期不足两个月,十月九日就辞职了。”
希金斯冷笑一声:“这是东久先生辞职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我是天皇的姑父,却要在他面前毕恭毕敬,感到委屈。”
“你是拒绝执行十月四日命令,不同意释放一切政治犯,不同意废除特高警察,不同意取消对政治、宗教、人民结社自由的限制,而被迫辞职的。”
“也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
“不跟你争辩主要次要原因了。”希金斯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捕吗?”
“大概是我任第二军司令官期间,在中国华北地区打了三年仗,认为我有罪。”
“你难道没有罪?”
“现在还没有认识到。”
“你很快就会认识到的。我再问你,你为什么是第二个被提审对象?”
“从你们上午提审木户先生推测,大概也把我视为天皇的亲信。不过,我只能算作近臣。”
“你是天皇的姑父,又是良子皇后的叔父,亲上加亲,应该是亲信。”
“亲戚与亲信不能划等号。”
“不辩论这个问题了,亲信也好,近臣也好,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你现在交代,在任首相期间,干了哪些庇护天皇的事?”
“我不敢,鸡蛋岂敢碰石头!”
“可是,你偏偏敢于干鸡蛋碰石头的蠢事!”希金斯愤然起身,“据十多个被捕战犯揭发,你曾经以日本政府名义秘密下达过命令:一、绝对不能让天皇承担战争责任;二、要为维护日本国的利益进行辩护;三、在前两项范围内极力为个人辩护。”
东久迩宫的脑袋仿佛有千斤重,沉沉地往胸前一垂。
希金斯坐下去:“这不是鸡蛋碰石头是什么?你已经碰得头破血流了,只是你的眼睛被一种东西遮住,看不见自己的脑袋在流血!”
东久脸色吓得惨白:“我有罪我愿意立功赎罪,请求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认真检讨自己的错误和在中国华北的罪行,也如实揭发天皇和其他人的战争罪行!”
希金斯说:“可以给你一个月时间,希望你言行一致。”
费利补充一句:“自己的反省暂时搁一搁,先揭发天皇。”
“好!我一定彻底揭发。”东久显得很诚恳,“关于天皇的战争罪行,多得可以写成厚厚的一本书。”
一月二十日,日本各大报纸在头版头条位置上,分别以《拉开了追究天皇战争责任的序幕》、《天皇俩亲信正口诛笔伐天皇的罪行》、《天皇罪责难逃》为题,详细报道了审问木户和东久的情况,广播电台也大肆进行宣传。
一时间,石破天惊!日本处于惊讶之中,处于惊喜之中,也处于惊疑之中。
处于第一种精神状态的是日本的皇亲国戚,想到自己的荣华富贵将会随同天皇皇位的受挫而丧失,因而六神不安。处于第二种精神状态的,是日本产业工会、正直的日本知识分子和深受侵略战争之苦的日本劳动人民。他们中的近千人自动组织起来,奔向日本产业工人工会总部,要求工会委员长菊地清五郎发表支持追究天皇战争责任的广播讲话。菊地欣然答应,于当天上午十点发表题为《日本劳动人民全力支持国际法庭追究天皇的罪行》的广播演说。演说中有这样一段话:“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刚成立,就把工作重点放在追究天皇战争罪行上,是明智之举,是得力之举,抓住了纲,也一定会纲举目张,带动整个日本战犯的正义审判。日本劳动人民为之欢欣鼓舞,我们一定全力支持国际法庭的工作。”处于第三种精神状态的是一批老练的政治家,他们还得冷静地认真思考一番,才能得出结论。这些人中的代表人物,是日本共产党总书记德田球一。驻日军事代表的商震、迪利比扬格和阿基诺等人,也持这种态度。
裕仁和良子从《日日新闻》上看到《天皇俩亲信正口诛笔伐天皇罪行》的报道,正是用早膳的时候。侍从官户田康英和供膳女官山田诚子估计裕仁夫妇已用完早膳,来到进膳室收拾碗筷。可是,摆在餐桌上的早膳原封不动。两人莫名其妙,也很着急,忙去裕仁的御书房、裕仁打麻将的御娱室和御花园找了一遍,都不见裕仁夫妇的踪影,最后,他们来到裕仁的寝宫门口,这时从里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啜位声,才明白了一切,就悄悄返回进膳室恭候裕仁夫妇用早膳。但是,这天的早膳他们免了,午膳和晚膳也都吃得少而无滋味。
现在,良子坐在龙床边沿上哭得很伤心,也哭得很艰难,哽咽一声,就浑身抽搐一下。
裕仁坐在书案旁,两手捧着脸,两肘撑在桌面上,沉浸在无限的悲痛里,过了好一阵,他缓缓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脑袋,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哭了,你快去见九姑妈,要她以探监为由去劝劝九姑父。”
东久迩宫的妻子蓉子也住在皇宫里,良子很快与蓉子见面了。蓉子也在哭泣。因为良子是皇后,蓉子双手捧腹对她深深一鞠躬。因为蓉子是丈夫的九姑妈,又是自己的婶母,良子才以深深的一鞠躬回敬。
蓉子已知道良子的来意,抹着眼泪说:“万万没有想到,我家先生是如此经不起考验的软骨虫!第一次审问他,就表示以揭发天皇陛下的罪行来立功赎罪。最使我伤心难过的,是他胡说什么天皇陛下的罪行,多得可以写成厚厚的一本书!这不是存心要致天皇陛下于死地吗!这是皇亲国戚说的话吗!在皇祖皇宗面前我害羞,羞得无地自容啊!”她又失声痛哭起来。
“九姑妈别哭了,哭也无用,”良子说,“面对九姑父的大逆不道,九姑妈打算怎么办?”
“我与东久解除婚约,脱离夫妻关系。”
“九姑妈,离婚无济于事,也不是我和皇上所希望的。”
“我去监狱劝劝他,行吗?皇后陛下。”
“你应该这样做,九姑妈!”
两个小时后,蓉子来到巢鸭监狱,这个年过半百的高贵女人,眼皮浮肿,脸色苍白而憔悴。阿留斯少校让她在探监室与丈天见面,规定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东久迩宫来了,他显得很轻松,仿佛获得新生似的,一抹喜悦隐隐约约地挂在两腮间。从以日本政府名义下达绝对不能让天皇承担战争责任的密令,到表示要彻底揭发天皇的战争罪行,这是一条多么难以跨越的鸿沟!许多人跨越这种鸿沟,往往需要较长时间的思想斗争,而东久只在一瞬之间做出了抉择,殊属思想飞跃!原因在于他在法国留学期间,受到法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的熏陶,早就对封建的日本皇族生活产生了厌恶情绪。
蓉子望着丈夫,怔怔地问:“夫君真的要揭发天皇陛下?”
“这是历史赋予我的使命。”
“夫君是皇族的主要成员,是有影响的皇亲国戚,你这样做,对得起三代天皇给予你的恩泽吗?对得起长眠九泉的父皇和兄皇吗?希望你收回昨天被审问时说过的话。”
“出尔反尔非君子!坦坦白白他说,我对自己成为皇族成员很懊悔。我已考虑成熟了,出狱后就着手写一本《一个皇族成员的战争仟悔》的书。作为夫妻,应该对你说真话,我一出狱就登报宣布脱离皇族,改变自己的皇族身份,做一个新时代的普通日本国民!如果夫人不愿意做普通日本国民的妻子,我们可以解除婚约!”
东久迩宫的话,像铁钉钉在木头上,毫无回旋的余地,蓉子伤心不已,喊声:“我的天啦!”抹着眼泪走了。
邮递员将报纸送到半月楼。各代表团对国际法庭成立的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审问木户和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