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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故事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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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女人一样,喜欢说长道短,交友也不慎。那个叫玫瑰的女孩会一天到晚待在钻石身边,正是因为托莉鼓励玫瑰的母亲——即女巫阿缠——来访;每次钻石的指甲长个倒刺,就要咨询阿缠,还告诉她过多家务事,那些事无论阿缠或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他的事跟女巫无关。但另一方面,阿缠或许能告诉他,儿子是否真有潜力,拥有法术天分……然而,光想到要问女巫意见,就让他退避三舍,遑论评断自己儿子。
  阿金决定静观其变。耐心又坚毅的他等了四年,等到钻石十六岁。钻石长成高大健壮的青年,长于运动、课业,依然脸色红润、目光炯炯、性格开朗,变声时则受到颇大打击,因为甜美高亢歌喉变得荒腔走板且沙哑。阿金希望孩子能从此不再歌唱,他却继续跟云游乐师或民谣歌手之流闲晃,学习无用之事。这种生活不适合商贾之子,他就要继承管理父亲名下产业、锯木坊与事业了。阿金据实以告:「儿子,唱歌时间结束了,你该想想成年人的事。」
  钻石在碧原镇上方山中的阿米亚泉领受真名。巫师铁杉认识他的曾叔公,特地从南港来为他命名。铁杉亦受邀参加来年的命名宴,场面盛大,供应啤酒、食物与新衣裳,每个孩子都有新衬衫、裙子或衬衣,这是西黑弗诺的古老传统,最后,在温暖的秋日傍晚,众人在村庄绿地上跳舞。钻石有许多朋友,包括镇上所有同龄男孩、女孩。年轻人跳舞,有些人多喝了点啤酒,但无人逾矩太甚,是个快乐夜晚,值得回味。隔天早上,阿金再度提醒儿子,该思考成年人的事。
  「我想过一些。」男孩以沙哑声音说道。
  「然后呢?」
  「嗯,我……」钻石才启齿,旋即哑口。
  「我一直相信你会加入家族事业。」阿金说,口气平静,而钻石一语不发。「你想过要做什么吗?」
  「有时候想过。」
  「你跟铁杉师傅谈过吗?」
  钻石稍加迟疑,说:「没有。」他带着疑问望向父亲。
  「我昨晚跟他谈过,」阿金道,「他说,抑制某些天分不仅困难,实际更是错误、有害。」
  光芒返回钻石深黑的眼眸。
  「师傅说,这些天分或能力若不经训练,不仅浪费,可能还会造成危险。他说,技艺必须经过学习和练习。」
  钻石神色一亮。
  「但是,他说,必须为技艺而学习、练习技艺。」
  钻石殷切点头。
  「如果是真正的天分、难得的能力,这点就更重要。使用爱情灵药的女巫不会引发多少灾难,但即使是乡野术士,也必须当心……技艺倘用于卑鄙目的,就会衰减、败德……当然啦,术士也能得到酬庸。你也明白,巫师与贵族同住,要什么有什么。」
  钻石正专注聆听,微微蹙眉。
  「所以,说白一点。钻石,你若有这种天分,对事业并无直接用处,这天分必须依本身条件加以培养、控制,得学习、精熟。铁杉说,到那时,你的老师才能开始告诉你这技艺怎么用、会带给你什么好处。或带给别人什么好处。」阿金刻意补上一句。
  一阵漫长沉默。
  「我告诉铁杉,」阿金道,「我看过你手掌一翻,随口一说,就把一只木雕鸟儿化为飞翔歌唱的鸟;我看过你在空中制造一团亮光。你不知道我当时在看你。长久以来,我一直观察,却什么也没说。我不想过分夸耀孩子的玩意儿。但是我相信你有天分,也许是伟大的天分。我把亲眼看到的告诉铁杉师傅,他也同意我的说法,他说你可以跟他去南港修习一年,甚至更久。」
  「跟铁杉师傅修习?」钻石问,声调高了半阶。
  「如果你愿意。」
  「我……我……我从没想过这事。我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想个……一天?」
  「当然可以。」阿金对儿子的谨慎感到欣慰,原以为钻石会迫不及待接受提议。这事或许想当然尔,但对于孵出老鹰的猫头鹰父亲来说,颇为痛苦。
  阿金确实尊敬魔法技艺,认为远超出自己的能力,不只是类似音乐或说书的玩意儿,而是一门实际事业,具有无限潜力,自己的事业永远无法相提并论。而且,虽然口头上不说,但阿金其实害怕巫师。他轻蔑耍弄雕虫小技、幻象及胡言乱语的术士,却害怕巫师。
  「妈妈知道吗?」钻石问。
  「时候到了她自然会知道。钻石,她无权介入你的决定,女人不了解这些事,跟这些事也无关。你必须像个男人,独力决定。你懂吗?」阿金十分认真,认为这是让儿子断奶的时机。托莉是女人,会紧攀不放;但他是男人,必须学会放手。钻石虽神色犹带深思,但笃定颔首已足使父亲满意。
  「铁杉师傅说,我……说他认为我有……我可能有天分、有才能……吗?」
  阿金保证,巫师的确这么说过,但什么样的天分则有待观察。孩子的谦逊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已中意识到自己害怕钻石会凌驾于他,会立刻展示力量——神秘、危险、难以预估的力量,阿金的财富、统治权及尊严,相较之下黯然失色。
  「谢谢爸爸。」男孩道。阿金拥抱他后离开,满怀欣慰。
  两人约在流经铁匠铺下方的阿米亚河边,一片灰黄柳树丛。玫瑰才刚到,钻石便说:「他要我去跟铁杉师傅修习!我该怎么办?」
  「跟巫师修习?」
  「他认为我有伟大超凡的天赋,在魔法上!」
  「谁这么想?」
  「爸爸。他看到我们在练习的一些东西,说铁杉认为我该跟着去修习,因为不去可能会很危险。喔!」钻石用双手敲打头。
  「但你的确有天分。」
  钻石哀鸣一声,用指节搔搔头皮,坐在两人旧时游乐场的泥巴上,柳林深处遮荫的小空间。两人可清楚听到河流跃过邻近石头,听到远方铁匠铺传来的铿锵敲击。女孩面对他坐下。
  「你看看你会做的那些事,」她说:「如果你没有天分,那你什么都不可能会的。」
  「小聪明,」钻石模糊地说:「只够耍些把戏。」
  「你怎么知道?」
  玫瑰的皮肤十分黝黑,有云雾般浓密鬈发、薄薄嘴唇、专注认真的面孔。四肢裸露而肮脏,裙子及外套破旧不堪。她肮脏的脚趾及手指纤细优雅,一条紫水晶项链在扣子掉光的破烂外套下闪耀。她母亲阿缠靠着治愈术、医疗、接骨接生或贩卖寻查咒、爱情灵药、安眠药浆等,赚取丰厚生活费。她有钱让自己和女儿穿新衣、买新鞋、保持清洁,但她从未想要这么做,家事也非她的兴趣。她与玫瑰大多靠白煮鸡及炒蛋度日,因为经常有人以家禽抵帐。两房住屋的庭院里鸡猫横行。她喜欢猫、癞蛤蟆、珠宝。紫水晶项链是她为阿金的伐木工头成功接生儿子所获的报偿。阿缠不耐地比划咒语时,手上一条条链子手环便闪烁敲击。有时她会让一只小猫坐在肩膀上。她不是呵护孩子的那种母亲。玫瑰七岁时便质问她:「妳如果不想要我,为什么生下我?」
  「没生过孩子,怎能好好接生?」她母亲说道。
  「所以我只是练习品!」玫瑰咆哮。
  「一切都是练习。」阿缠说。她个性并不乖戾,虽然极少想到要为女儿尽什么心力,却从未伤害她、责骂她,女儿要晚餐、自己的癞蛤蟆、紫水晶项链、巫术课程等,有求必应。如果玫瑰要求,她也会提供新衣服,但玫瑰从未这般要求。她自幼年便开始照顾自己,这是钻石爱她的原因之一。有了她,他懂得什么是自由;没有她,他只能透过聆听音乐、歌唱、演奏音乐,获得自由。
  「我的确有天分。」他现在说道,又搓太阳穴,又扯头发。
  「别再虐待你的头了。」玫瑰告诉他。
  「我知道泰瑞认为我有。」
  「你当然有!泰瑞怎么想又如何?你的竖琴已经弹得比他这辈子弹得要好九倍!」
  这是钻石爱她的另一个原因。
  「有巫师乐手吗?」他问,抬起了头。
  她沉思,「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莫瑞德及叶芙阮会互相咏唱,而且他是法师。我想柔克有个诵唱师傅,教导歌谣、历史。但是我从来没听过巫师当乐手。」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她永远觉得没什么是不可以的。又一个爱她的理由。
  「我总觉得两者似乎满像。魔法和音乐、咒文和曲调。有一点是:你一定要把这两样做得完全正确。」
  「练习,」玫瑰语气颇酸地说:「我知道。」她向钻石弹起一颗小石子,石子在中空变成蝴蝶;他向她回弹一颗石子,两只蝴蝶交互飞舞,翻腾片刻,才落回地上变为石头。钻石及玫瑰曾玩出几种弹石子花招。
  「你应该去,小钻。」她说:「看看是怎么回事也好。」
  「我知道。」
  「要是你能成为巫师该有多好!喔!想想你能教我的事情!变形……我们可以变成各种东西!变成马!变成熊!」
  「变成鼹鼠。」钻石说:「说真的,我好想躲进地里。我一直以为获得真名后,爸爸会叫我学他那些东西。但这一整年,他一直拖延。我猜他老早就有这个念头。但如果我去那里,发现我当巫师的能力也不比我当记帐员好多少,那怎么办?为什么我不能做我有把握的事?」
  「嗯,你为什么不能都做?至少魔法跟音乐一起?记帐员随时都能请。」
  她大笑,瘦削脸庞登时一亮,细薄的唇张开,双眼眯起。
  「喔,黑玫瑰,」钻石说:「我爱妳。」
  「你当然爱我。你最好爱我。要是不爱,我就对你施法。」
  两人膝行靠前,脸对脸,双臂垂下,双手相连,吻遍彼此脸庞。在玫瑰唇下,钻石的脸如梅子般光滑饱满,唇上及下颔边微微刺痛,那是他刚开始刮胡子的地方;在钻石唇下,玫瑰的脸庞光滑如丝,只有一边脸颊微微粗糙,她刚才用脏手抹过。两人更靠近些,胸腹相触,但双臂依然垂在两侧。他们继续亲吻。
  「黑玫瑰。」他在她耳畔吐出,他为她取的秘密名字。
  她一语不发,只是非常温暖地朝他耳朵吐气,他呻吟一声。他的双手紧握她的。他稍微后退、她也后退。
  两人跪坐在地。
  「小钻,」她说:「你走了,我会好难过。」
  「我不会走,」他说:「哪里都不去。永远不去。」
  但他依然下至黑弗诺南港,搭乘父亲的一辆马车,由父亲的一名车夫驾驶,与铁杉师傅同行。照例,人们依法师建议行事;受巫师之邀成为其门生或学徒,亦非等闲荣誉。铁杉已于柔克赢得巫杖,惯于有男孩前来乞求测试有无天赋,或乞求受教于门下。他对这男孩有点好奇,在开朗良好的教养下,似乎隐藏某些勉强或自我怀疑。有天分一事,是父亲的主意,不是男孩的,这倒不寻常。但相较平民,这种事在富人间或许没那么怪。无论如何,男孩带着一笔以金币、象牙预付的学费而来,为数十分可观。如果他有资质可成为巫师,铁杉便会训练他;若他仅有铁杉怀疑的昙花一现,那他会随着剩余费用遭遣返回家。铁杉诚实、正直、不幽默,是学者型巫师,对感情或理念少有兴趣。他的天分在于真名。「技艺始于真名,终于真名。」他说。的确如此,但起点与终点间,可能还有不少内容。
  因此,钻石没有学习咒文、幻象、变换,或其余铁杉视之俗丽的伎俩,而是在旧城一条狭隘后巷,巫师狭隘房屋深处,一间窄室内,坐着背诵长长真名,创生语中的力量真字。植物与植物构造、动物与动物构造、岛屿与岛屿地理、船的部位、人体构造……这些真名一向毫无意义、毫无句法,只是列表。长长的列表。
  他的思绪游荡。读到「睫毛」的真名是希亚纱,就感觉睫毛如蝶吻般拂过脸颊,深黑的睫毛。他惊讶得抬起头,不知是什么碰触了他。之后,他试图复诵时,哑不成声。
  「记忆、记忆!」铁杉道,「天分缺乏记忆也枉然!」他不严厉,但也不妥协。钻石浑然不知铁杉对自己有何评价,或许颇低。有时巫师要他随同前往工作,大多是在船只及房屋上施予安全咒文、净化井水、参与议会,他们极少发言,但专注聆听。另一位巫师不在柔克受训,却拥有治愈天分,照顾南港的疾患与老死,铁杉乐于让他善尽职责。铁杉的喜悦在于研习,就钻石所见,也在于全然不用魔法。「维持一体至衡,均在此。」铁杉说。还有「知识、秩序、控制」。这些词他频繁复诵,在钻石脑海中自成曲调,一遍又一遍唱着:知识、秩——序、控——制……
  钻石将真名列表配上自编曲调后,背诵得快多了,但如此一来,曲调便成为真名一部分。他会放声清唱,声音已恢复为强劲沉厚的男高音,这让铁杉皱眉,因铁杉家非常安静。
  大多数时间,学生应与师傅共处,或在摆放智典与真字书籍的房间内,研习真名列表或睡觉。铁杉笃行早睡早起,但钻石偶尔会有一时辰空档。他总到港边,坐在码头旁或港口边台阶上,想着黑玫瑰。他一走出房子,远离铁杉师傅,便开始想着黑玫瑰,一直想,几乎不含杂念。此事让他略感惊讶,他以为自己应该想家、想妈妈。他的确经常想着母亲,也经常想家,尤其在吃过一顿寒伧冷豆粥当晚餐,躺在空乏狭窄房中褥榻上时——铁杉这位巫师过得不如阿金想象中奢华。钻石从未在夜晚想着黑玫瑰。他想着母亲,想着明亮房间及温热食物,一首曲子或许会进入脑海,他用心里的竖琴练习演奏,渐入梦乡。只有在码头边,望着港口海洋、石码头、渔船时,只有在户外,远离铁杉及屋子时,黑玫瑰才会进入思绪。
  因此,他珍视自己的自由时光,仿佛真正与她会面。他一直爱着她,却从未明白自己爱她胜过任何人、任何事物。在她身边,即使只是在码头边想着,他才活着。在铁杉师傅屋子及身边时,从未感到全然活着。他感到有一部分死去。不是死亡,只是有一部分死去。
  几次,坐在港口边台阶上,听着肮脏海水冲刷脚下台阶,海鸟与码头工人的喊叫交织成微弱、变调的音乐,他闭上眼,看到爱人在眼前如此清晰、如此贴近,不禁伸出手碰触她。如果只是在想象里伸手,如同演奏心中竖琴,他的确碰触到她:他感觉她的手就在自己手里,她的脸颊温暖而沁凉、丝滑而粗糙,贴着自己的嘴。脑海里,他对她说话;脑海里,她回答。她的声音,沙哑的声音念着他的名字:钻石……
  可是走在回南港的街上,他便失去她。他发誓要将她留在身边、要想着她、当晚要想着她,但她悄然而逝。他一打开铁杉师傅的家门,就背诵真名列表,或因时常感到饥饿而想着晚餐吃什么。等到自己有一时半刻能再跑回港口,才能再想着她。
  因此,钻石开始感到这些时辰是与她真实的相会,为此而活,却要到双脚踏上石子路,眼睛看到港口及远程海天一线,方知自己为何而活,接着,忆起值得回忆的事。
  冬季过去,温暖晚春接着寒冷早春来到,车夫带来母亲的信。钻石读后,将信拿给铁杉师傅,说:「我母亲在想,我今年夏天能否在家度过一个月。」
  「可能不行。」巫师回道,然后似乎注意到钻石,便放下笔,说:「年轻人,我必须问你愿不愿意继续随我修习。」
  钻石不知该说什么。任凭自己选择的念头,未曾浮现心头。「您认为我应该吗?」钻石终于问道。
  「可能不该。」巫师道。
  钻石以为自己会感到放松、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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