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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不敢。”
“其实,大御所大人每日诵佛。这种修行,说明他心中时时刻刻充满诚意。大御所大人在纸上书写佛名,德有斋先生脚踏实地。人生只有一次,在这一去不返的时日刻下真实的足印。胜重以你们二人为师尊!日后如有所悟,还请不吝训诲。”言罢,胜重脸上现出微笑,轻轻拍了拍胸口,“先生的忠告,永生不敢忘记。”
光悦突然抽泣起来,这种感伤决非微小的感情波澜。在这无垠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之中,自己和胜重活在同一个时日、同一片土地上,多么不可思议。这是他真切体会到的感动。
“一期一会……”光悦低声念着,唇边浮起微笑。
光悦离开所司代府上,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足居然未往自家去,而是朝着角仓与市宅邸而去。
角仓与市本名吉田与市,严格说来乃是光悦的书法弟子。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书法,二人开始一起品茶,渐渐变得志趣相投,成为半师半友。在世人看来,与市许与茶屋一样,都为光悦的拥趸。
角仓与市先前说过的话,正冷冰冰敲打着光悦的心。与市道,为了天下太平,必尽早令丰臣氏离开大坂城,这番话和今日数次被提及的“一期一会”的主旨,似起了小小的冲突。
“让与市说出那样的话,罪过在于我。”光悦本是善恶分明之人,他对秀吉早有不满,真心佩服的武将只家康一人。然而,今日他为此备觉苦恼:我只是个器量狭窄之人,在这广袤的世间,春秋往复,日月更迭,偶然降于同一个时世、同一片土地之人,竟彼此憎恨,相互嫌恶,当是何等羞耻之事!
忘记了一期一会的茶道真意的,乃是自己……光悦觉得,由于受了自己的影响,角仓与市才那般轻率地说出了应将秀赖赶出大坂云云。这世间的事并非那般简单。生于同一时世之人,不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都应彼此真诚相待,方为上智。
我绝不认为必须将秀赖放在大坂。但反过来,决然地把他赶出去,乃是不智之旁观者所为。与市,拜托了,你必有良方,请你以宽大之心为天下苍生念,怎样才能在不引起祸乱的情形下,让秀赖自己离开大坂城?
光悦觉得,不把这些说出来,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踏实。也许因为方才被板仓胜重大大赞美了一番,再想到家康现在也许正在骏府虔诚地誊写“南无阿弥陀佛”,光悦觉得,自己也须一步一步在大地上刻下《南无妙法莲华经》。
对,这便是一期一会,我就低头恳求与市,为了可怜的秀赖多多运用他的智慧与慈心吧,光悦寻思……
第二十八章 命有反骨
庆长十六年冬月初,伊达政宗提出,正式将浅草施药院的索德罗神父邀请到府中布道,这并非因为女儿——松平忠辉夫人的热心推荐。起因是,他去江户城时,将军德川秀忠怃然道:“大御所寸暇不歇,每日净书佛号,据云已完成一半了。”
今岁伊始,德川家康身边不断有人故去,使得他的无常之感益发强烈。政宗也知,自正月以来,讣告接连不断。正月初三,由良国繁殁;正月二十一,岛津义久薨;二月初六,火枪名家稻富一梦身故;二月二十七,山科言经又去。家康赴京期间,亦多有讣告接踵而至。三月二十三,本多康重亡故;三月二十四,北条氏胜故。政仁亲王(后水尾天皇)即位大典之前,四月初七,浅野长政薨,享年六十有五。
大坂的力量就此大大削落,有感于此,政宗尽快促成了家康养女和儿子忠宗的婚事,于四月下旬与德川再结姻缘。
接下来,又有人不断故去。六月初四,真田吕幸故;六月十七,堀尾吉晴故;六月二十四,加藤清正故……
得知真田、堀尾和加藤相继亡故,连政宗都心有戚戚焉。他不只是对生死存灭感到忧惧,还为丰臣氏黯淡的命运幽思。就在不久之前,加藤清正还为了筑造史上最华丽的城池,搬石运木时始终打头阵,胡须拂荡于胸前……此情此景亦永远不再。
浅野、真田、堀尾和加藤,都是大坂的忠诚追随者,即使器量和心念有别,也都忠贞不二。这群人好像被一起勾走了,离开了这个世间,这是否在暗示什么?真田昌幸年六十五,堀尾吉晴年六十九,也可谓天寿。然而,加藤清正才五十一岁啊!
接下来,德永寿昌七月初十殁,名医曲直濑正琳也于八月初九离世,他才四十七岁。随后,大久保忠邻之子忠常也离开人间,年仅三十二。为此,忠邻情绪低落,近来基本不再奉公。
然而,伊达政宗特意把索德罗请来布道,自然不仅仅因为悲叹人世无常。
政宗令家臣将索德罗的随从带到别室招待,只留索德罗一人于自己房中。“索德罗先生,初次见而。我乃伊达政宗,你可记得?”
索德罗愣了一下,看着政宗。
是日虽为二人初次正式会面,然而过去见过远不止三五回了——为了给那个洋女人看病,两人谋面有十次以上。
“想起来了。对,鄙人记得。”过了许久,索德罗方重重咽了口唾沫,点头不迭,却有些奇怪。他听说,政宗学会了面包的制法,在放鹰狩猎时派上了用场。
“索德罗先生可是躲过一次大劫啊。听说比斯将军的船触礁了!”
“是。这……”
“莫要找借口了。将军已然震怒,自然因为看清了你的心思,你为何不对我明言?”
索德罗的脸一下紧绷起来。他还不欲和政宗谈此事。因为被比斯卡伊诺逼迫,才让船触了礁,然若事情未泄露出去,谁也不会察知真相。
比斯卡伊诺将军是作为墨国军队头领,以班国国王和总督代表的身份到日本答谢,其实,他乃是个贪婪的冒险之人,真实同的便是到黄金岛探宝——他对这等下作之事自会尽量保密。
“那……将军对此……”
“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不事先对我明言?”
“实在是比斯卡伊诺卑鄙,鄙人羞于启齿。”
“哼!你可知,因为我不知情,正在引起一场大乱?”
“呃?这……这……鄙人可万万未料到。”
“若非如此,我亦不会把你叫来。”
门口只有一个年轻的带刀侍卫,政宗的姿态非常随便,旁若无人地纵声大笑,“好了,索德罗先生,我已不欲认真听你传道了。不过有一大事,我不得不好生听你说说。将军身边有一人,对于我与你的往来,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大人说的哪一位?”
“大久保长安!”政宗急急地吐出一串话,“你不会真不知尼德兰和英吉利都在平户设了商馆吧?你也不可能不知那些商馆的人到将军和大御所处所欲何为!”
索德罗慢慢平静下来,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傲慢神色。他当然不会不知出入平户的尼德兰人和英吉利人的事。就像葡国和班国传教士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辱骂他们一样,尼德兰和英吉利的传教士们,也公然宣称旧教的传教士都是菲利普国王的侵略前锋。
“此事鄙人甚为清楚,反倒是比斯卡伊诺将军的事很难说出口。”
“你清楚?”
“是。鄙人知道。”
“你不知道!”政宗突然拍打扶几,斥责道,“你以为比斯要做什么?他奏请上边,准许自己延迟回国,直至新船造好,又从按针那里借船,现已开始探测江户湾了!”
“所以,那些,都是他那卑鄙的寻宝……”
“住口!黄金岛本就子虚乌有,休要再提!不过,你知尼德兰人一旦得知真相后,会怎生和将军交通?他们必道,在欧罗巴,绝不允许开其他国家,尤其是军队探测本国国土或海岸的先例。若连这些都纵容了,必会很快兵临城下。比斯已开始探测,便说明班国皇上有侵略日本的野心,此乃他事先打探停船地点,不立刻阻止此事,必生大祸。”
索德罗脸色惨白。然而即便如此狼狈,他也不会乱了阵脚。
“这可真令人意外。”他断然否定道,“对于比斯卡伊诺将军,鄙人之前已再三说过他不会有这等的野心。若大人令鄙人拿出证据,鄙人可把测量图呈与将军,反正将军也会有用到海图的时候。这样,也许能得到将军恩赦……”
“住嘴!”政宗打断他,“这种小伎俩有何用处?索德罗,你和比斯密谋,故意让船触礁,帮助他寻机测量日本近海。你这等险恶居心,明眼人一看便知,世人皆言当捉拿你归案。我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你竟还若无其事!”
“这,要捉拿鄙人?”
“哼!其他神父说,对索德罗可不能大意。比斯乃是班国使节,故不得轻易出手;但若把索德罗捉来,让他吐出实言……你到现在还是不知?”
政宗语气凌厉地诘问,索德罗终于不再说话。他唇角剧烈地抽动着,也许他确实未想到,事情竟已如此不堪。
看到索德罗被震住了,伊达政宗亦收回了利刃,寻思道,索德罗之机敏天下无双,一旦给他机会,他必可想出绝处逢生的计策。
“唉。”索德罗那浅蓝色的眸子锐利地盯着政宗,低声道,“这么说,鄙人被卷入大久保一党和本多父子的争斗中了?”
“正是。”政宗干脆地回答,“政宗对本多正纯手下的一个叫冈本大八的人施了火刑,你可知?”
“是。”
“有马修理大夫也被没收了领地,由长安看押。事情对本多父子甚是不利。你和长安走得那般近,谅你对本多父子亦无好感。”
“大人言重了。”
“你既知深浅,为何迟迟按兵不动?呵呵,与长安颇为熟稔的索德罗,和比斯齐心合力,帮他把本来要回国的船弄得触了礁,比斯回头便去测量别国的海岸,而这在欧罗巴难道可以堂而皇之?”
“这……”
“另,那条破损的船被特意弄到堺港,比斯方得以面见大坂城主丰臣秀赖。比斯竟放出话来,说有必要时,班国国君会派大兵船帮助秀赖。”
“这……这些话,难道也已传入将军耳内?”
“哼!大坂城中,丰臣德川的人各占一半呢。”
索德罗脸一沉,把头别向一旁。他感到,将军既然已经知晓,事情便不会那般容易平复。眼前姑且不论政宗有何打算,他必先为自己好生算计一下了。
“你好生想想吧。冈本大八事件会让本多父子承受世间诸多误解,极为不利。无论如何,大八诈取的银子实在太多,真是他一人得了吗?世人种种疑惑,本多父子岂能摆平?所以,把你这个长安的亲信捉拿起来,要从你嘴里吐出:把比斯留在日本,让他得以测量海岸,让他见秀赖,都是长安的指使。有人这样托我了,我不得不依计行事啊。”
然而索德罗却非被这三言两语迷惑之人,“陆奥守大人,听您这么一说,此事对将军来说确是大事一桩!不过,比起鄙人来,大久保长安和大人更亲近,还是贵东床的家老。若对长安道,此事亦曾和陆奥守大人及上总介大人商议过,会怎样?鄙人听大人的吩咐。”
索德罗只能紧紧咬住政宗不松口。政宗叫他来,心中自有胜算。他只有先冷静地分析政宗的意思,再寻找破绽。
索德罗又道:“贵国有句谚语:穷鸟入怀,猎人不杀。索德罗本是一只可怜的穷途之鸟。实话说,比斯卡伊诺在大坂城说那番话时,鄙人也很为难——居然和如此愚蠢的人同行,鄙人的辛苦将成为泡影啊。但那个被黄金蒙住了心灵的小丑不会明白,他就知得意扬扬地大吹大擂。的确,此事若与测量海岸之事联系在一起,追究下去,我等百口莫辩。陆奥守大人,请您救救这只可怜的穷鸟!”
政宗动了动嘴唇,沉吟片刻。他方才一开口,就严厉地表现出毫无转圜余地之意,已使索德罗瘫软如泥。政宗天生有反骨,亦有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转危为安的自信。
“真是麻烦的家伙啊!”政宗吐出一声叹息,“你先写一份恳求书吧,把你如何受比斯逼迫,以及他的真实目的都写下来。那厮表面上为班国使节,实则居心险恶,恶事做尽,还敢招摇撞骗,四处游走。你要郑重地恳求将军,尽早将其遣返。”
“晤。”
“另,你说因为他想参观大坂城,方与他同行,却未料到他竟放出那样一番厥词。让此人长期待在日本,恐会给全体传教士带来麻烦。他测量海岸虽说是为了寻找黄金岛,但是测绘图万一落到他国手中,将不利于日本,故才会拼了性命也要把图取回来,或者令其献与将军。最后,为了报答将军大恩,你欲再造大船,为交易尽绵薄之力。”
“奥守大人会交与将军?”
“暂无别的法子了,同时我也会进言。索德罗乃是对日本未来发展不可或缺之人,故不能将你和比斯及大久保长安同等视之。”
“呃,和大久保长安?”
“是!不喜本多父子的乃是长安和相模守啊。你即使不得不偶尔与之往来,也不会真心将他们引为知己。说出了这个意思,穷鸟便能飞出来了。”言罢,政宗的表情变得深沉起来,陷入沉思。
政宗再次从头思索整件事情的经过。那条触礁的船其实并未破损到不能修理的地步,这个事实已传到将军秀忠耳中了。这让政宗心中无比焦躁。比斯强迫索德罗,索德罗亦担心做不上日本大主教,才答应与之联手。
秀忠却是甚为清楚,“索德罗奸诈,不可小觑。他嘴上说为了扩大和日本的交易,不只是墨国,连英吉利和罗马都会利用,实际上他只是不想离开日本。”
政宗听将军这么一说,感到背上嗖地凉了。确实如此,索德罗便是想继续留在日本,支配所有教众。
“听说那条船还未坏到无法修理的地步,似是特意沉到港口附近,乃是为了去大坂城拜访秀赖。陆奥大人也留心着些吧。”秀忠这样提醒政宗,说明他已经知道伊达和索德罗的关系。也许在秀忠看来,索德罗出入松平府上,是为忠辉夫人传说教义之故;但和大久保长安亲厚,还经常见政宗,事情便有些复杂了。政宗当时只好回答:“以传教的名义把索德罗叫到舍下,让在下试探试探他的心思。”故,今日政宗和索德罗相会,将军亦早就知道。
“索德罗先生,恳求书的事就这样办吧。另外还有一事放心不下。你要如实回答。”
“当然。鄙人怎敢欺蒙大人?”
“将军为何会知船并未破损得很严重?你估计是谁说给他的?”
索德罗缓缓摇了摇头,“也许……是在我等去大坂的时候,港口的船夫接近那条船时看到……”
“船虽然看上去破损不堪,但开到堺港时还未沉呢。”索德罗方才回话时口气虽然轻松,脸上却笼上了一层微妙的阴云。
“你处理事情思虑周到,未让船立刻沉设,定有什么理由,说吧。”政宗觉得,他肯定会说些实情。
索德罗垂下眼睛,沉默良久。“其实……”他看了看周围,道,“有些事,使鄙人实不忍把那船弄沉。”
“不忍弄沉?”政宗不急不慢问道。
“是。有人私底下对鄙人说,把船悄悄转移到别的地方,能派上用场。他请求鄙人。”
“噢,谁?”
“这……能不说此人吗?”
“你自便!不过,你要是连我都不说,我能帮的自然也就有限了。”
索德罗很为难地绞着手,“鄙人就说了吧!他和大人东床上总介有些关系。”
“这么说,是大久保长安?”
“是。鄙人对石见守说了被比斯卡伊诺将军胁迫一事,他便托了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