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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难道,难道你真的瞧不起这行?瞧不起我们这手艺人?”徐大爷露出绝望的神色。
宋富贵低头不语。
“孩子啊,”徐大爷强撑着病体又往宋富贵面前凑了凑,“我知道你们念书人心气高,瞧不起我们这做包子的。可这年月,当官发财,有几个是念书念上去的?俗话说,歉年饿不死手艺人,倒不如学一门手艺,稳稳当当……”
在徐大爷殷殷注视下,宋富贵吭吭哧哧半天才说道:“大爷,我,我不是做买卖的材料啊……”
“不,做买卖讲究的是个诚,是个信……你为人厚道,又讲信义,我是看在这两点上才……”徐大爷没说完,又是一通咳嗽。
看着徐大爷难受的样子宋富贵不忍让他着急,就使劲儿地冲他点了点头。
“孩子,我们老徐家有个规矩,这手艺不但只传徐门后人,而且单传长门,如今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步……也只有委屈你啦……孩子,你肯吗?”
宋富贵“扑通”一下跪在了徐大爷的面前:“苍天在上,今日我宋富贵自愿成为徐大爷的螟蛉义子,将徐家手艺发扬光大,今后若生一男半女,必将一个改姓为徐,接继徐家香火,空口无凭,对天盟誓……”说着,宋富贵一脸虔诚地冲着徐大爷叩了几个头,徐大爷倚在墙根满意地笑了。然后,把宋富贵招至近前,详细地讲解着,天亮了,阳光从窗口射进牢房,洒在爷俩的脸上。徐大爷艰难地向宋富贵挥了挥手,让他把自己所教再复述一遍。
听着听着徐大爷的头慢慢地垂了下来,带着满足和欣慰悄悄地睡去……
四十四、情网
习艺所的大门口,一大早就聚集了十几个人,都是大杂院的左邻右舍,大家有说有笑,因为他们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今天徐大爷和宋富贵肯定被释放。
果然,不大一会,大铁门轰隆隆打开了,“出来了,出来了。”卫二姐站在最前面。在人们期待的目光中,宋富贵满面悲凄,怀中抱着徐大爷的尸体,一步步地走了出来。众人一下子都惊呆了。
片刻,呼啦啦,大家都拥了上去。只见徐大爷面无血色,那双饱经沧桑的眼永远地闭上了,告别了尘世的一切烦恼、痛苦和忧伤。“呜”的一声,不知谁哭了起来,接着传来阵阵呜咽声……
天空又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漫天漫野。几件事的打击,使卫二姐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阴沉沉的,糟糕透了。她漫无目的地眼里总是浮现出宋富贵抱着徐大爷的尸体一步步走来的情景。
不知不觉,她来到了宋富贵家附近,突然她发现包子铺的屋子明着蜡烛,人影晃动。
门开了,宋富贵走了出来,他庄重地把一块重新写好的“狗不理包子铺”几个字的木牌匾挂了出来,宋母唠唠叨叨地跟了出来:“富贵呀,你自打回来怎么像中了邪,书也不念了,非要干这卖包子。你爹他一辈子省吃俭用,供你念书,为的就是盼你出人头地,想不到你又干这没出息……”
宋富贵边扶娘往屋里走,边打断了母亲的话:“娘,我不是说了嘛,我夜里少睡觉也要念书,耽误不了,可这包子也得卖下去啊。您不总跟我说,受人之托,成人之事,您说,人家徐大爷托付我了,我能说话不算数吗?再说,咱们也得吃饭,不能光指着您去洗衣服……”说着进屋洗了手又去和面。脸上有了汗水,用手一抹,没想到汗没抹掉,却把面粉抹上去不少,成了个白脸曹操。这一来,不但把宋母逗乐了,连卫二姐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宋母一边笑,一边拉过一条毛巾要给儿子擦,而宋富贵却躲了躲,嘴上说:“您忙您的,我这有手绢。”
宋富贵掏出的却是卫二姐那天送给他的香帕,拿在手里,舍不得用,一个劲儿地放在鼻子下面闻。
这一切卫二姐看个满眼,心里突地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怀。
卫二姐也闹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宋家门口的,此时她的心里是一片甜滋滋的,脑子里翻来覆去闪现的是刚才宋富贵的那一个个“特写”。
一只手拉住了她的后衣襟,卫二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弟弟顺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没等她开口,满面通红的顺生就匆匆发问:“姐姐,你想嘛啦?怎么我喊你你不应,叫你你不停?”
卫二姐无言以对,只是笑了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找我干嘛。”
顺生噘起小嘴:“家里来人啦,拿了好些东西……”
四十五、聘礼
忽然街对面响起了一阵欢庆的喜乐,一下子打断了顺生的话。
不远处的路上,一家人正在办喜事,在大红的“喜”字下,一堆人正翘首等待着新娘的到来。随着吹吹打打的喜乐越来越近,门前的人们忙碌起来,鞭炮声顿时响成一片。
被众人簇拥的花轿在欢呼声中停在了婆家的门口,红衣红袄遮头的新娘子在人搀扶下款款走出,顿时又引起了一片骚动。不知是盖头没有盖正,还是新娘子有意调皮,她趁人不注意悄悄撩起一角偷偷往外瞄了一瞄,这一瞄不要紧,正好与卫二姐目光相遇,新娘子害羞地搁下盖头。
新娘子进院好久好久,门外的人群渐渐散去,而卫二姐却仍呆呆地立在那里。
“姐姐,你什么时候出门子啊?”顺生怯怯地问。
卫二姐望了弟弟一眼,没有言声。
卫二姐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动起了念头,而此时,家中也正有大事在等着她。
自打秦府出事后卫二姐一直没有上台,梁四好话说尽,才与程大头谈妥。程大头答应卫二姐这两天在家歇歇,而戏园子则让刚来的小香水去顶两天试试。梁四跑前跑后给程大头雇了辆车,刚将他送走,回转家来,却不料堂屋已有人坐在那里,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堂屋里坐的这个人正是秦府的管家,在他身旁桌子上一溜摆放着许多礼品,阳光斜照,熠熠生辉。
桌子上堂堂正正的是天津卫娶媳妇定亲时的四样聘礼:翠绿的簪子、金晃晃的耳环、红、蓝宝石的戒指各一副,而且装在精致的木匣内,大红丝绒衬里,一看就知道这是估衣街天宝金楼的上等货色。
见多识广的梁四此时也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这,这……”
秦府管家又阴不阴阳不阳地笑了笑:“梁老板,我得恭喜你啊,我们老爷看上了你那位师妹,这么一来,你们可就一步登天啦!不但是卫姑娘,就是梁老板你也成了我们老爷的座上贵客,以后我们都得托您多照顾啊……”
梁四闻言,脑袋“轰”的一声炸了,刚才的担心终于出现了,连忙双手乱摆:“不,不。不能啊,她,她还年轻,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她是个人才,天赋极高,不,不能就这么……”
秦府管家用鼻子“哼”了一声:“你说出大天来,她不也就是个唱玩艺儿的下三烂吗!我家老爷看上了她,那是她的福分,穿金戴银不说,还在外面给她买了个小院,安安静静,有吃有穿,你说一个唱玩艺儿的图的不就是这些吗?”
梁四猛地抬头:“什么,当外宅?”
秦府管家见不过梁四那双直愣愣的大眼,把脸一翻:“外宅,外宅怎么啦?你以为我家老爷这种一跺脚天津卫乱颤的大人物会明媒正娶个唱玩艺儿的当太太?哼,也不尿泡尿去照照,瞧瞧她长了那份德性了吗?”
“不,大爷,你们饶了她吧!我们是下贱,可她的心高啊。她不可能答应的。大爷,我求求您,放过她吧,她性子犟,受不了这委屈啊……”梁四此时已经是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哀声地央求着秦府的管家了。
“什么,受委屈?你他妈的可别不识抬举!这么好的美事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说受委屈!实话告诉你,这事没商量!她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只要是在这天津卫,你们就是孙悟空,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秦管家说完一挥手,带着手下的几个人匆匆离去。
四十六、羡慕
卫二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脑子里思绪纷乱,脚底下是信马由缰。不知为什么,她如今什么也不想干,就想这么一味地走下去。
这是一条又脏又乱的死胡同,里边只有三五个门,虽然破旧,但也是一户人家,卫二姐竟不由得生出些羡慕,真想推开门进去看看,正在犹豫之间,从她身旁的破门洞中传出了呼天抢地的女人嚎哭声,卫二姐一愣,这不是白牡丹的声音吗?
卫二姐向后退了一步,再将目光投向那门洞,脸色就是一惊———映入她双目的是门旁墙上贴着的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恕报不周。
小柱子与一个孩子从门走出,身上穿着孝衣,脸上挂着泪痕。卫二姐一下子明白了,但她仍然不相信,见左右无人,悄悄追上前拉住了小柱子:“小柱子,你们家怎么啦?”
“妈妈……死啦……”小柱子话未说完,泪涌满面。
什么,赛西施大姐她,她……卫二姐的眼中浸满了泪水,她强忍着,没让它们流出来。她忙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数也未数,一把塞到小柱子手中。
黄昏刚至,本来这个季节此时屋里还应该是亮堂堂的,但由于阴天,满屋子昏昏沉沉。卫二姐失魂落魄一般走了进来,两眼迷茫,瞅也未瞅坐在角落的梁四,径直奔进了里屋,“咕咚咚”喝了半壶茶水后,目光呆滞地坐在炕边,一言不发地想着心事。
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窗外传进来,卫二姐不由自主地向外望去。
窗外,此时已细雨霏霏,一片昏暗,只有对面不远处一辆卖吃食小车上挂着的那盏油灯闪着光亮。吸引卫二姐如此投入的正是这辆小货车。
货主的妻子显然刚刚送来雨具,她正把一件斗笠往丈夫身上披,而丈夫也支撑起帆布雨伞为妻子遮雨。二人边干边轻松地谈着什么,时不时还逗得那年轻的妻子笑出声,雨夜虽寒冷,油灯下却显得那么温馨。
这平平常常的一幕却引得卫二姐出神地望着,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目光。梁四站在她的身后,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卫二姐知道师兄就站在自己身后,头也不回,愣冲冲地问了一句:“师兄,你说我们拼死拼活争头牌,抢码头,到底是为了嘛?”
一句话犹如一闷棍,打得梁四不知所措:“师,师妹,你,你可天生就是个争强好胜的胚子啊!”
“唉……”卫二姐深深地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又一字一字缓缓说道:“可争来争去,就是争到了头牌又能红几时?还不仍旧是个唱玩艺儿的!别说等到人老珠黄,他们只要再找个比你年轻、漂亮的,就会把你一脚踢开,最后落个……”卫二姐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浮起一种失落、惆怅的神色。
“你……”梁四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为自己师妹的变化感到大吃一惊,不得暗暗想到:“师妹她,她这是怎么啦?”
四十七、家的感觉
卫二姐却没有理会她的师哥怎么思,怎么想,仍然神情专注地望着街对面这对卖货的小夫妻,看着看着竟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声:“瞧他们辛苦是够辛苦的,可你帮助我,我照顾你,多舒心啊……”
这一下梁四明白了,可仍心不干地追问一句:“怎么,师妹,你,你也要嫁人……?”说着,斜眼向里面桌子上放着的聘礼望了望。
卫二姐半天没言声,最后,才缓缓地轻声说道:“师哥,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天边的原野上奔跑,跑啊,跑啊,跑得我精疲力尽,跑得我头昏脑涨,我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喝口水,可是我停不下来,说什么也停不下来,累得我……”卫二姐说不下去了,眼睛里一片迷茫。
梁四望了望师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是啊,激流勇退,见好就收,趁着年轻风光,找个好人家,这辈子也算没白挣歪。”
“怎么,你……?”这一回轮到卫二姐惊奇了,“本来我以为你得为我这没出息的想法骂我一顿,可,可你好像早就替我做了打算?”卫二姐望着梁四,这些年来,梁四处处护着她,照顾她,就像自己的亲哥哥一样。
“打算,”梁四苦笑了笑,“是啊,师哥我没为你打算,可有人早早地打算上你啦。”说着他闪开了身,露出摆在身后桌子上那几样熠熠生辉的聘礼。
卫二姐看见了,她一下子奔了过去:“戒指?耳环?这,这都是哪来的?”到底是女人,她立即对这几样聘礼发生了兴趣,摸摸这个,瞧瞧那个,爱不释手,卫二姐摆弄了半天,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有些撒娇问:“师哥,你说嘛,这些到底是谁送来的?”
“谁,没钱的主儿能送这个?这就是那位秦老爷派管家送来的,说……”
梁四的话还未说完,卫二姐已经明白了几分,她双手一掀,掀翻了桌子,聘礼全部散落到地上,哭泣着奔出了门。
街上,冷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落在身上,凉在心上,小风一过,全身骤起鸡皮疙瘩,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卫二姐不知不觉跑到了宋家大院,刚要敲门,头一阵眩晕,昏倒在地。
卫二姐醒来时,已躺在宋家床铺上,宋母正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糖水,富贵立在一边。
卫二姐望着这虽然破旧却充满温馨的小屋,似乎找到了家,找到了亲人,卫二姐觉得有满肚子的委屈要诉说,一下子扑入了宋母的怀中,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吧嗒,吧嗒”一个劲儿地往下淌着。
宋母也把卫二姐紧紧搂在怀中,心疼地说道:“孩子,这大雨天,你被淋成这副模样,心中肯定是有什么别扭事,说吧,说出来心里痛快。”
卫二姐突然有了一种回到家的亲热感,情感的堤坝一下子崩溃了,她偎在宋母的怀中,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大娘!”又放声大哭了起来。
梁四见卫二姐一人跑了,拿了把伞也追了出来。窗外,他默默望着屋中的这一切,隐隐约约地感到好像要失去这位朝夕相处的小师妹,不禁心如刀割。梁四跌跌撞撞回到了小院,顺生已经睡了,望着卫二姐那一件件平日用过的东西,梁四难以平静。这位平日少言寡语的大哥,心里深爱着这位朝夕相处的师妹,而今,一切将成为过去,梁四却束手无策,望着黑黝黝的天空,梁四一遍遍地问:“我该怎么办?”
四十八、悬浮的心有了着落
天色不早了,宋富贵的屋中依然灯火通明,还不时传出一阵阵说笑声。也不知宋富贵出了什么洋相,逗得卫二姐“咯咯”直笑。这两个从来没在一起多说过一句话的男女,如今就像半辈前就已认识,说话、干活很是投缘与默契。
这一切牵动着宋母的心,她坐在里屋,虽然不言不语,但内心却像开了锅似的翻腾个不停,都这么晚了,还说个没完,年纪轻轻的,又是女孩子家……可如今,这两个年轻人又说又笑,打得火热,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宋富贵,做娘的从来没见他这么开心过,难道……不行,我们宋家知书达礼,可不能叫人说出闲话来……
她几次想开口,又都忍住了,谁都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她也不想扫了他们的兴致,可瞅瞅窗外,实在忍不住了:“富贵啊,天可不早啦!”
外屋,宋富贵和卫二姐都止住了话头,愣了一下,卫二姐站了起来:“是啊,我该走啦。大娘,谢谢您和富贵哥……”说着向门外走去,拉开门,屋子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到哪儿去呢?……”卫二姐犹豫着,她回头望了望小屋,虽然不到一个时辰,她竟有些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