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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不可硬撑着……不可硬撑着。”宗哲哭道,“大人要是这般,先前的疗养都白费了……病人、病人必须听医士吩咐。”
“你说什么,宗哲?”
“病人应该把性命交与医士……听从医士……”
“住嘴!”家康颇抖着责道,“我的性命,你们怎生知道?我自己最是清楚。”
宗哲伤心地皱着眉头,向秀忠求救。
家康亦对秀忠道:“将军,把宗哲带下。这家伙不过一个医士。”柳生宗矩在一旁见着家康和宗哲的争执,心中亦是犯难:此情此景下,到底是宗哲对,还是大御所对?近日,比起宗哲所开药物,家康更喜自己制药,而且对于服用之量,他也不听宗哲之言。在宗哲看来,家康随身携带的万病丹和起缘丹药力甚猛,对几已不进食之躯乃是虎狼之药。家康虽也喝宗哲开的煎药,却不停止服用自己所配之药。
“大人请少服用一些。”
“不必担心。我最清楚自己的身体。”
每当这时,宗哲便一脸无奈。像家康这等人物,一旦有恙,完全与寻常之人了无两样。
“恕小人斗胆。小人和其他医士一样,要负责大御所安危。”
家康最不满的便是此言。他认为,虽有天命,但人力亦可改天换地,“宗哲,你说得不对,我并未把性命交与你,我只是把疾病交与了你。”他心情好时,会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今日敕使到来之际,二人冲突已不可调协。
“宗哲,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今日就算了,你先去候着吧。”将军秀忠语气平静地吩咐,宗哲只得退了下去,但额头上却还青筋直跳。
此后,家康命令秀忠、义直、赖宣、赖房都换上礼服,和他同迎敕使。
父子五人和敕使见面时,房内似飘荡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将军秀忠后跟着义直、赖宣、赖房三人,端坐于本城大厅当中。末久,家康亦在下人的搀扶下到来,他脸上无一丝血色,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十分狰狞。
敕使见到家康,大吃一惊,一时竟忘了问候。此时片山宗哲亦来到廊外入口处,却不能进去。
敕使道:“圣上甚是担忧,二十一日,圣上召三宝院至清凉殿,请修普贤延命之法。与此同时,令各神礼寺院一起祈祷。务请大人安心疗养,早日康复。”
家康口齿清晰回道:“臣谢天子隆恩。臣已下令松平忠实与所司代协力巩固上方防备,请圣上放心。”
会见时辰不长,敕使很快便退到别室,家康也被人抬回房里。
但这段时辰对侍医片山宗哲来说却是度时如年。医药是为何?祈祷是为何?敕使是为何?探望又是为何?不都是为了病能痊愈么?大御所为何不听医士之言?重病之人即便在榻上迎接探病之人,又有何妨?大御所把医士呕心沥血的努力都当成什么了?
正如宗哲所担心,家康刚被抬回,即又晕厥过去。宗哲愈发不忍,家康在病榻上,怕也能听到他满腹的抱怨和不平。
敕使急急回了京城,家康的病要比他们想象的严重许多。
二月二十九夜,家康病危,几近弥留。秀忠四兄弟和重臣围于家康四周。此时,却出现了奇迹。
“醒过来了。”凝神为家康把脉的片山宗哲几露绝望之色时,突然小声道,“脉息恢复了正常。真是平生罕见!”
第二日,家康喝了小半碗稀粥。他业已干枯的躯体,竟复苏了,所司代板仓胜重派人前来禀告:回到京城的敕使向天皇禀报了大御所的病情,天皇不日将会再次派使来骏府。皇上希望在家康公还活着之时,任命他为太政大臣。
然而,家康得知这消息之后,却将日日夜夜守护于榻旁的片山宗哲,以不称职为由处以流放之刑。
众人都惊住。片山宗哲虽爱唠叨,但无论忠心还是医术均无懈可击。由于为人诚实,表里如一,自会发不平之言。但他的这种性情,家康应比别人更为清楚,但,他却要将宗哲流放。即便说此乃病中人任性之为,也令人诧异。
松平胜隆圆场道:“他可能口有失言,但其忠心天日可鉴……”
“哼!”
“可是,他绝无半点恶意……”
家康并不理会,自顾自道:“流放到信浓去:让他去信浓的高岛,我不想再见他。”
此事很快成为城中众人的话题。
将军秀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几如一个偶人。他执行了父亲的命令。医士们原以为将军秀忠会替宗哲周旋,此一见,都吃了一惊。柳生宗矩亦开始忧心当家康再次接见京城敕使,提出要亲自设宴招待时,宗矩忧心愈盛。
家康身体日益衰坏,在万人看来,皆已无望,归天只是时日早晚之别。若宗哲还在,家康提出设宴招待,会怎样呢?依宗哲性情,定会挺身而出,大加阻止。片宗哲生性耿直,要么会豁出命与家康据理力争,要么会当场切腹自杀。家康知他性子,才先发制人,流而放之。
敕使带着册封太政大臣的圣旨来到骏府,家康欲亲自设宴招待。当他在心底作出此决定时,便已不能再把生性纯朴的宗哲留在身边了。正直单纯、坚信医术便是仁术的宗哲,怎能容忍家康于病中如此折腾自己?家康自是看重朝廷,要将对朝廷的重视宣示天下,他一边掰着指头盘算自己剩下多少日子,一边忍痛起身迎接敕使,设宴招待。家康认为,此为人臣之礼;宗哲却以为,性命为大,礼数为其次,这自是大不合家康之念。
片山宗哲瞪着通红的眼睛,默默朝着信浓的偏僻之地高岛去了。之后,由半井驴庵接替宗哲。
宗哲前脚刚去,京城敕使后脚再来。还和上次一样,来者乃武家传奏广桥兼胜与三条西实条二卿。是日为三月二十七,他们住在临济寺的新馆。
家康接了圣旨,便和将军秀忠同在本城设宴招待敕使。
土井利胜和本多正纯都建议家康在卧房领旨,然后把宴会交与将军以及义直、赖宣、赖房三个儿子便是。但家康却很是固执,拒不答应。
死亡已近在咫尺,任谁都无法阻挡。家康说,他目下所惧,并非生死,而是日本国丢失了尊崇皇家的“礼仪”。“你们也要好生看着,不能忘记。”家康在三个儿子面前坐起身来,吩咐茶阿局为自己梳理头发。
如果躺着接受宣旨,家康的性命怕能延长几日,但他的心愿便会落空:家康绝非清盛人道,亦非丰臣太阁,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会依礼拜受圣旨,为此感激不尽。如果无法将此心意传达给敕使,无法传给后人,便是罪过。家康认为自己能在榻上寿终正寝,便已是万般幸运,若仗着幸运不知感激,自将与恩宠无缘。但他的心思,身边亲信究竟能明白多少?
当日接待敕使的宴会,有着一种无上的庄严和华丽,让人似觉不在人间。
日后,柳生宗矩详细地将此情此景说与三代将军家光,故在宽永十一一年(一六四三)家光进京时,圣上曾下旨封家光为太政大臣,但家光却以不能胜任为由,婉言谢绝。彼时他年方三十一,如何能受祖父在七十五岁、人生的最后时刻才诚惶诚恐接受的官位?此为后言,不表。
宗矩常向人说起当日之事:“奇怪的是,当日大御所面如佛颜。这绝非错觉。心灵贫瘠之人在濒死时都会鼻子塌落,眼窝深陷,皮包骨头。但大彻大悟之后得以永生的大御所,面容反恢弘无比。这恐是往生之人和不得往生之人的区别吧。”
敕使一行整顿好行装,从临济寺新馆出发,进入骏府城。
中原师易和秦行兼在前喝道,其后是宣命使舟桥少纳言秀相、乌丸大纳言光广、广桥中纳言总光、四辻中纳言广继、河野参议实显、柳原右大弁业光、乌丸右中弁光贤等人,颇有威仪。后乃冈部内膳正长盛,他骑着马跟在队伍后面。
将军秀忠来到城池大门迎接。秀忠把敕使一行请到本城大厅上首时,家康已经着好礼服,坐在了下首。
元和二年三月十七,由藏人头右大弁藤原兼贤捧旨,由上卿、大纳言日野资胜口宣天子旨意:“从一品源朝臣家康,宜任太政大臣。”
身为武将而被任命为太政大臣者,德川家康之前只有三人,即平清盛公、足利义满公和丰臣秀吉公;家康身后也只有两人。而三代将军认为自己不及祖父功业,生前不敢接受此封。后话不表。
家康从心底里既感快慰,又感惶恐。宴会之中,这种心思愈是明显。他当着众人,宣读了一首辞世和歌。
盛世大和花竟放,千秋万代颂春风。
家康怕在病榻上便想好了此歌。只叹目下虽确为春日,但与鲜花相映的,却是近在眼前的亡故。
庆祝仪式上,能乐谣曲、歌舞雅乐可谓众彩纷呈,有《高砂》、《吴服》、《喜界》、三番拍子,还有《太平乐》、《营翁》、《春莺啭》和《安摩》。然后,众人以《多春花契》为题,吟咏和歌。
家康待敕使返回临济寺,再次传来诸大名,接受众人祝贺。
有生之年位极人臣,自是可喜可贺,但亦很是严肃。家康对诸大名朗朗道:“我天寿将终,尚有将军统率灭下,毋需忧心。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若将军施政有悖常理,陷百姓于苦难,则人人都可取而代之。但使四海咸定、万民得其恩泽即可,我九泉有知,绝不敢因此怨恨。”
此乃家康对神佛吐露的真心,亦是对诸大名的威吓,仿佛道:“如何,德川天下可有破绽?”
家康接受诸人祝贺,当场下令来骏府探望的诸大名返回领内,“在此滞留太久,领民疏忽了稼穑,就不好了。皆各自回去,勤理政事。”
家康令诸大名回国,无疑乃此生离别。
招待敕使的宴会对于家康已是莫大摧折。让人拿出早就备好的赠礼送与诸大名之后,元和二年四月初一,家康病危。
金地院崇传写与板仓胜重的信函道:“相国大人(家康)自患病以来,身子日渐衰弱,打嗝、瘀痰,时时忍发烧之痛,日日受病楚之苦。将军大人与重臣及诸大名均到城中,越发令相国大人呼吸困难,想必大人亦能想见之。宣旨众公卿返京之后,更加需人照看。老衲每日前去探望,含泪写成此书。”
家康却于此际,再次接见前来道别的伊达政宗,实在罕见。就连从不掩饰病情的秀吉公临终之时,对亲信也秘而不宣,唯家康却言要与政宗一见。
家康送给政宗一幅清拙的墨迹,以为临终赠品。
“天下之事就托付与你了。”家康信任地望着政宗,坦言道,“不知我还能活几个时辰。我要好生享受闲暇。”
此回政宗不再放声大哭。他膝行到家康跟前,轻轻握住家康的手,独眼一睁一闭,泪如泉涌。
政宗去后,家康召来堀直寄,说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故有事相托:“我死之后,若发生战事,先锋为藤堂高虎,次为井伊直孝。你要在二人之间,随时准备突进。切记!”他说此言时语气严正,让周围诸人大吃一惊。平日他常说“不会再有战争了”,今日却完全相反。从他的话中可听出,日后必还有战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此后,家康又陆续叫来了金地院崇传、南光坊天海,以及将军秀忠和本多正纯诸人。他现在似不知早晚。正如他对政宗所言,他要在肉身完全衰竭之前,好生享受人生最后的闲暇。但,他已无法看清诸人的面目。
“你是……”
金地院见家康如此询问,遂把头靠过去,哭道:“贫僧崇传。”
“是崇传。”家康点头,旋抑扬顿挫道,“刻书都还顺利吧?那些书典乃是太平盛世之人不可缺少的大道。仓廪实当知礼仪,衣食足当知荣辱,天子与万民皆要研习学问,不可懈怠。切记!”
不管是怎样的雄杰之士,在面临死亡时,往往会心绪混乱,但家康目下却很是清醒。柳生宗矩坐于一旁,似已被人忘记。怕也正是因此,他方得以静观众相。他估量家康短日内还不会往生,同时,他亦明白为何流放忠诚的片山宗哲。
自从流放宗哲之后,家康几不再令医士到身边来。医士也怕惹他生气,虽总是候在外面,却不会再如宗哲那般耿介强硬。家康对此全然不顾,单是忙着最后的吩咐,尽享最后的“闲暇”。
崇传去后,接着进来的乃是天海。
“一品亲王东下之事如何了?”家康如在与儿女说话,“不论做何事都不可大意,此为立国之基啊。此事不可疏忽。”
“请大人放心,圣上听了也很是快意。”
“哦,那就好。下一个,正纯。”
“是。正纯在此。”
“正纯,你锋芒太露。”
“啊?”
“在我死后……你要谨慎……”
“是。”
“你要好生想想德川家康这一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记着,不可树敌太多!”
“是。在下谨记在心。”
此时,家康才把视线转到了秀忠身上。不知他是否能清楚地看到儿子,此前耳背的他,耳朵似变得灵敏起来。
“将军啊。”家康停顿了一下,微笑道,“你都看到了。”
“是。”
“你应已明白,这个世上无一件东西归于自己,包括你的肉身和权柄。”
“是。”
“这些都和江海、日月、天地一般,金银财宝自不必说,就连性命、子孙,均无一样属于自己。”此时,家康双目似突然有了神,“万物均非个人所有……人间有万物,万物皆属人间。”
“是。”
“所有的东西都是上天暂时放于我们之手,你明白吗?为父的性命亦是神佛所赐,我已珍惜了。”
“孩儿明白。”
“我且把遗产交与你,这已是第三次了。第一次乃是将将军之位让与你,第二次乃是从西苑搬到骏府,这第三次,便是我要离开人世。我要把遗产交给你,但它并不归你所有,只是大家交与你保存的东西,我把原来由我保存的东西交与你保存……你明白了?”
对于秀忠,家康这种“万物均为上天所赐”的说法已不再新奇。他一本正经施了一礼,答道:“请放心。孩儿绝不敢私用一分一厘。”
“是啊。将军确是这等人。”家康满足地点了点头,接着道,“当时时谨记,此为一生之理,非一时之理。”
“是。”
“你为德川家康的继承之人,我现在把遗产交与你,你准备好了?”
“多谢父亲。”
“只是……”家康喘了口气,环视了一眼周围诸人。他想告诉大家,让大家也好生听着。众人会意,个个都屏住了呼吸。“只是,我虽将它交与你,但是它并不归你所有。故,你不可将它为己所用。”
“是。孩儿谨记。”
“第一,用作万一之际的军备费用。”
“军备费用?”
“是。你乃征夷大将军,若无法内平国内之乱,外抗寇敌来袭,便是失职。故,第一便要用作军备费用。”
“孩儿明白。”
“第二,饥馑所用。”
“饥馑?”
“是。百姓自己吃着粗粮,却整日辛勤劳作。但,十年八年,总有一年颗粒无收。这是上天对世人的考验。
“是。”
“也可能年年皆是丰收。年岁一好,米谷自贱,世人便不再把米谷当一回事。斯时,不能仅仅把这些事交与商家,而应该购下米谷,储备起来。”
“从商家手中购米?”
“是。在饥荒之年,赈饥而出。你要记着,天子把天下委托给了我们,即便是在饥荒之年,如果有一人饿死路旁,便是你失职!是为第二条。”
一旁的藤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