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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落日-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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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这时,尾上嬷嬷过来招呼,说伊达夫人急等着见二人。
  “告诉夫人,我们立时便去。”远藤弥兵卫还没下定决心。嬷嬷去后,他叹了口气,咬咬牙,打开朝河的拉窗。外边下着雨,雨点落在水面上,波纹荡漾。
  柳生宗矩眯起了眼,看着顺流而下的小舟,舟上自帆如梦……
  第二十二章 鹰野之虎
  远藤弥兵卫回到伊达府,伊达政宗正与亲近的观世左近兴致勃勃谈论着猿乐。政宗近日要邀将军秀忠到自己府邸共赏猿乐,此请观世左近来,便是与他商议,到时应上演什么节目。
  “《实盛》如何?”政宗道。
  “大人高见。”
  “《实盛》的开头是什么?华发苍颜,却也曾金戈铁马当年,豪气依旧,英姿勃发……”伊达用扇子敲膝,扬声唱了起来。
  左近侧首道:“大人,实盛太老,大人应演一个更年轻些、富有朝气的人。”
  “哈哈,你说我们年龄不称?大坂一战啊,我真觉老了,知天命了啊。”
  “不如换个曲目,《罗生门》如何?”
  “我能演《罗生门》”
  “将军难得来府上一次。”
  “哈哈,所以才觉演《实盛》好。既知天命,已不再想与年轻人争功夺名了,但,万一非要打仗不可,我还会染黑了白发,上得战场杀上一番。”说到这里,他似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很好,蒙大御所和将军不弃,封犬子秀宗伊予宇和岛十万石,还向朝廷举我为正四品参议。你拜见将军时,转告他,政宗对将军感恩涕零。我演《实盛》,正是为了表达对将军的谢意。”
  “哦。”
  “我虽已上了岁数。但一旦发生当年镰仓之事,也会效仿斋藤实盛,将白发染黑,于将军鞍前马后效命。”
  “是,小人拜见将军时,定会转达大入苦心。”观世左近道。此时远藤弥兵卫进来,一言不发坐于一旁。
  “弥兵卫,何事?”
  “在下受夫人之命前往浅草,刚回来,有事向大人禀告。”
  “哦。与观世刚刚谈完,且听你说。左近,改日我再派人请你,还请多多指教。”政宗把观世左近送走,若无其事问弥兵卫道:“柳生有无透露什么?”
  弥兵卫愣一下,道:“这……在下前往上总介大人府邸……”
  “是我吩咐夫人的。你不必担心,上总介不会来江户。我已作好了安排,让他沿信浓道去往越后。孩子刚刚出生,他正想去一趟高田。”政宗眯着那只独眼,微微笑道。
  弥兵卫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原以为自己是受夫人之命前往浅草,但内中却是政宗一手安排。政宗关于柳生一问,更令他惊诧不已。五郎八姬日思夜盼的上总介忠辉竟然不来江户,而是潜到了高田城,这消息更令他惊心。主公方才还一本正经让观世左近拜见将军秀忠时,将自己的忠心转达,但此刻……不知他意欲何为?
  “哈哈!”政宗见弥兵卫惊惶失措,放声大笑道,“我说了,你不必这般惊讶。平静一下,回话,小姐怎么说?”
  “小姐自是日夜盼望上总介大人返回江户。”
  “我已经让上总介去越后了。他要是就此回江户,于我不利。”
  “不利?”
  “我会被束缚了手脚。上总介会去见将军,斯时定为自己申辩。他会说乃是我指使,由此便会给我带来无穷的麻烦。”
  “大人!”
  “你这是怎的了?你想说我无情?”
  “不!这些事已经……”弥兵卫往前膝行两三步,道,“大人的这些想法,只怕将军和大御所早已心知肚明。”
  “哈哈哈!我知,我知,是柳生这般说的。”弥兵卫闭口不言。
  “不必担心,弥兵卫!”
  “是。”
  “我不蠢。正因如此,大御所才赏赐我庶出儿子十万石,还举我为正四品参议。”
  “可是,这……”
  “你是想说,这不过是惑人之计?”政宗突然瞪大独眼,但笑依旧挂在脸上,“弥兵卫,你知大御所为何把秀宗封到伊予宇和岛,封赏十万石?你定是不知,此正是大御所和将军惧我的凭据。”
  “……”
  “哼,若秀宗和我率领数万大军同回了仙台,将军和大御所敢不惊心?故,他才将秀宗派到四国,把我们分成两支。”
  “哦。”
  “我感恩戴德地为儿子领了封。既然领了封,就当把家臣分成两部,我亦要有所准备。”政宗瞪着他那只锐利的独眼,却长叹了一口气,“大御所父子乃是从乱世一路走来的猎人。但伊达政宗并非寻常虎豹。他们先把小虎放到四国,再引箭对准老虎。我必须作好准备,怎能坐以待毙?这些都是未雨绸缪。只有如此,他才不敢小觑了我。我现在还是一只猛虎,还能让他们惧怕。”
  远藤弥兵卫却浑身颤抖:政宗的想法和柳生宗矩之意有着莫大的差别。政宗观天下,以长气惧人;柳生论人心,以德行服人。柳生与大御所之自负的背后,乃是自信,因为德川幕府拥有绝对实力。大坂两战如戏,正是实力悬殊所致。
  “怎的了,弥兵卫?”政宗带着戏谑的语气道,“在人费尽心思要除掉我这只从乱世走来的老虎时,老虎身旁若有一只涉世未深的小虎正步履蹒跚,老虎自会受人束缚。现在你知我为何让上总介去越后了?”
  “……”
  “哈哈,无他。我对上总介道:诸事我会亲自替他向将军赔罪。孩子刚刚出生,就去一趟高田城,静候佳音吧。”
  “可是,这……”
  “你是说这不可能?哈哈,不错。但这也是策略。要是小虎蹒跚来到江户,只会变成将军手上的人质。但若让他回到越后,即便是只小虎,对于将军,便是一头可惧的野兽。”
  “……”
  “战事伊始,当务之急乃要迷惑对方,以乱其阵脚。政宗一人就足以令将军畏惧,他亲弟弟在越后与我呼应,此所谓相得益彰。这样一来,对方便会担心,正好搅乱战局。”
  “可是大人既有这样的想法,还邀请将军……”
  “对。我要毕恭毕敬提出邀请,作为封赏字和岛十万石和举我为参议的答谢。”
  “但,柳生大人说,照这样下去,将军怕不会接受邀请。”
  “他不来无妨。”政宗摆了摆手,道,“我原本就未想过他会来。”
  “哦?”
  “这就够了。我已经加固了屋顶和墙壁,他见我已有准备,自不敢来,他若不来,怎能仓促行事,行无名之师征讨我?”
  远藤弥兵卫再次感到脊背发凉。政宗行事虽小心谨慎,心中却毫无畏,惧。他那自负的神情令弥兵卫大感恐惧。
  “柳生还说了别的什么?”过了片刻,政宗道。
  远藤弥兵卫知,自己不可只这般沉默,亦不能胡言,稍有不慎,将会导致大乱。就如自己先前不明大御所和秀忠的想法一样,政宗对他们所想更是模糊。若双方因误会和自负生起纷争,乱事自是难免……想到这里,弥兵卫不免沉吟片刻。
  “恕在下斗胆。”未久,弥兵卫有些顾虑,试探道,“在下以为,柳生所言中,有一事颇为重要。”
  “哦?好,你说吧。”
  “实际上,大御所和将军大人无意与主公相争,正好相反……”
  “相反?”
  “是。他们希望以德行化解两家嫌隙,希望两家能永远太平相处。”
  “嗯?”政宗把手放到耳后,复放声大笑,“弥兵卫,真是可笑。哈哈哈。是啊,只要对手言听计从,谁也不愿发动战争。哈哈哈,好了好了,这些话,你就不必再说了。不过有一事你要记着,只要有机会,自家的狗也会咬主人。世道艰难,我们不得不作这方面的准备。”
  “请恕在下斗胆。”
  “嗯?”
  “在下还未跟主公说上总介大人夫人,即我们家小姐的事呢。”
  “你快说。”
  “是。对上总介大人所受猜疑,小姐很是担心,想通过增上寺的上人,去见见深得大御所信任的天海大师,”
  “哦!她见天海做什么?”
  “向大御所致歉,希望天海上人能替上总介大人解释。小姐说若不如此做,便是有违妇道。她已请柳生去联络天海上人。”
  “嗯?”
  “柳生也觉颇妥当,便答应下来。”
  “你何不早说!”
  “在下原本想说,可主公……”
  “五郎八姬这丫头啊,忠辉日后不能踏进江户半步,她还不知,竟要去见天海!唉!”政宗咬牙切齿,大为不快,陷入了沉默。五郎八姬乃是他的掌上明珠,他甚是溺爱,实未想到女儿会因恋着夫君,挡在自己面前。他喃喃道:“柳生同意了?”
  “还有一事……”
  “有屁快放!”
  “柳生说,大御所责罚上总介大人,乃是因为不想和您打仗。他还说,大御所为了天下太平,宁愿儿子受苦……”
  伊达政宗目光阴冷地盯着弥兵卫。他早就看出柳生宗矩身上有着一股非同寻常的力量。人生于此凡尘之世,不管嘴上何等冠冕堂皇,在领地和重赏面前怎能不心动?无论是太阁还是大御所,对此都一清二楚,才能统领天下大名。但,唯有柳生宗矩例外。在大坂战中,宗矩守于将军马前,救了将军性命,却拒绝加禄增封。
  政宗也曾委婉建议给宗矩加封,秀忠却道:“他不愿为任何人的家臣,并以此为荣。他说若因俸禄而被封住进谏之口,便无法真正为天下效力,对已有的一切心满意足。”
  政宗遂一笑置之,但自那之后,便对宗矩大感兴趣:此人拒绝加禄增封,那想要什么?宗矩如今让五郎八姬去见天海,为忠辉乞命,还处处顺着大御所的心思,时时以天下苍生为念,为了避免德川伊达之战而大费苦心,到底是何居心?
  政宗紧紧盯着弥兵卫,使劲叹了口气,“弥兵卫,你觉得柳生的话有理?”
  “是。小姐的担心乃是遵从妇道,要是不让她见天海,只怕她不会罢休。”
  “天海若介入此事,我的心思便会暴露,你未想过?”
  “想过。”
  “那你为何不阻止小姐?你被柳生骗了。”
  “在下惶恐。主公也知小姐的脾气,在下说什么,她也……”
  “好了!”政宗焦躁地打断了弥兵卫,“柳生清楚地跟你说过,大御所和将军并无动手的意思?”
  “是。”远藤弥兵卫低下头,伏在地上。
  “这么说,是我要发动战争了?哼,他在唬你。他说我若继续挑衅,便会发生战争,是这样吗?”
  “大人英明。”弥兵卫抬起头,脸庞不由痉挛,“在下若不明言,便是不忠。柳生说大御所和主公,同为善用兵法之人,但眼界相去甚远。主公身在山谷,故所见不远……”
  “哼!”政宗大喝一声,旋又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柳生那厮,自以为得道,我现在山谷,所见不远。哈哈哈!”
  政宗的大笑令远藤弥兵卫不快:我豁出命进谏,您却放声大笑,这算什么!他遂道:“恕在下斗胆,还有一事。”
  “好了,你不说我也知了。”
  “不,在下必须说。柳生还说,大御所宁愿惩罚儿子,也要避免和主公发生争端。为了能说服主公打消举兵之念,首先应令天海和小姐一见。”
  “哦?”
  “柳生说,若小姐知道大御所心思,自会转告主公,天海也会帮她策谋。他说,为了伊达氏的将来,当令二人见面。”
  “住口!”
  “大人!在下还有一言,乃是小姐原话。”
  “小姐的……”
  “小姐说,她欲先通过天海上人向大御所道歉,大御所若依旧不回心转意,她也算尽了力。但,她不能和上总介分开,否则便自杀。”
  “愚蠢!教义禁止自杀!”
  “在下也说过,但小姐不听,还说这亦有先例,嫁到细川家的克蕾西娜便是一例。她说,伊达之女不应该输给明智之女。在下以为,怕无人能改变小姐的心思。”
  “住口!”
  “在下不再说了。只是,小姐作了这等决断之后,日思夜盼的夫君却在主公的授意下去了高田,她若知之,会怎样?她会选择自杀,还是独自前往越后?仅此一念,在下便觉肝裂肠断。”弥兵卫一口气说完,端正了姿势,又道,“在下无礼,要打要罚任凭……”他以额抢地,颤抖着肩膀哭泣不止。
  政宗这才恢复平静,道:“蠢货,别哭了。”
  “……”
  “我并未责备你,只是让你莫担心。”
  弥兵卫听了这话,愈发伤心——不管自己说什么,主公都只告诉他莫要担心。他怎能不担心?
  “你休要再哭!我乃五郎八姬的父亲,心中自有数。”
  “是。但……上总介大人的父亲乃是大御所。”
  “哦。”政宗闭上眼,抱起了胳膊,“你和夫人都说让我帮帮五郎八姬,顺她的意。我明白,我明白。”
  远藤弥兵卫不再说话,暗想:政宗嘴上说明白,却带着满脸疑惑陷入了沉思,这才似动了心。五郎八姬若在柳生宗矩的安排下见到天海,便会明白其中内情——大御所责罚忠辉,乃是对政宗的警告。但五郎八姬若知了这些,她会怎样?她若认为无法说服父亲,只怕会亲去找大御所或将军,必给伊达氏带来大乱。
  政宗一脸茫然,低声叹了口气,“阿胜还是固执如昔啊。”
  “是。小姐一向如此。”
  “看来,我还是不应让忠辉去高田,是吧?”
  “小姐以为上总介大人会在两三日内回来,想在他回来之前,把事情弄清楚。”
  “我非说此事!”
  “啊,主公是说……”
  “我是说,我应在上总介去高田之前,和他同去狩猎。”
  “狩猎?”
  “是。人长时不动,便会肥笨。要想不让身子肥笨,只有狩猎。”
  远藤弥兵卫呆住,不知如何是好。他原本以为,政宗还在想怎样说服五郎八姬,没想到却突然说起狩猎。既是如此,政宗心中仍是不愿服输。
  突然,政宗瞪大独眼,道:“弥兵卫!要是连根性也变得蠢笨,可就麻烦了。所以啊,我要带着鹰去狩猎。”
  “主公何时动身?去何处?”
  “明日一早,就在今春特意分给我们的葛西猎场。你集一百多人,天亮之前赶到那里,作好准备,单等我到。”
  弥兵卫不语,茫然看着政宗,他满腹狐疑,却不敢多问。
  “听明白了?”
  “明白!”
  “猎物少了,便是无趣。若在葛西打不到猎物,就还得往前寻。你吩咐下去,行动时脚步要轻,休要惊走了猎物。”
  “遵命!”
  “另,你告诉众人,休要惹我生气。我心绪不佳。”
  “遵命!”
  “你莫要这般紧张,我非在责你。我在责备自己,以防自己变成一块钝物。”
  弥兵卫一脸茫然,慌忙低下头,离去。
  平口,政宗总是狂妄自大,但怒时,却像惊雷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这种性子成为他吸引家臣的力量所在,也是他控制家臣的手段。无论何时何境,他都不会说出“为难”二字。其人不怒则胸若万川,发怒则力重千钧,弥兵卫从未见过拥有如此耐性之人。自从跟随政宗以来,弥兵卫也见过政宗生病,但从未见过他白日躺着。即便病重,他也只是凭着扶几靠上片刻,不到就寝时辰决不上铺。他对房事更是节制有度,他的姬妾,不仅有本国的,还有南蛮和朝鲜的,但他从未因贪恋女色而迟起。
  今日见政宗带着怒气,又事出突然,远藤弥兵卫不得不立时照主公的吩咐去准备。他寻思,主公怕想借散心,思量上总介大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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