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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斗胆问一句,大人欲何处置上总介大人?”胜重努力控制着自己,但愈是这样,身子愈是僵硬,呼吸愈是急促。
实际上,在家康和秀忠的亲信当中,胜重最为清楚此事背后的隐情,只叹忠辉自己并不知情。
大久保长安死后,他府邸里寻出一个小匣子,里边装有联名状。胜重也曾看过。世间传言,那联名状乃是莫大阴谋,联名状上诸人希望信奉洋教的大名一同废掉将军秀忠,拥戴忠辉,再与班国联手,称霸海上。大久保长安为了积攒海外交易本钱和军饷,秘藏了大量黄金,因此受到责罚。不仅长安一家,联名状上署了名的许多人,包括大久保忠邻、里见忠义和石川康长,都被削去了封地爵名。
因当时对洋教徒的追杀过于紧迫,板仓胜重曾暗中雇了儿艘小船,把京中的传教士稍稍送了些去长崎。
世上传闻风起,很长时日都不平息。有人说,驻长崎的摩洛船长写给葡国皇上的密函落到了家康手中,胜重也看过那密函副本。书函的内容甚是露骨,如次:“我们决定齐心合力,除去与英吉利、尼德兰关系密切的德川家康,推翻其长子秀忠,拥立忠辉。为遵守前约,请速派兵舰及水军前来……”
对这莫多传闻,胜重心存疑问:背后定是有人指使,欲将单纯的武将诱入陷阱。而幕后的指使人,到底是索德罗、大久保长安,还是伊达政宗?但不管谁是幕后之人,忠辉都在不知不觉间深陷其中。想到这里,胜重愈觉忠辉和家康都很是可怜。
“上总介还是不可饶恕。”家康见胜重变了脸色,扭开头续道,“此次出征,忠辉从自己的领地来到前线的道路不对。”
“路……”
“他从高田进攻大坂,若不想迟到,自有捷径可循,便是从高田前往越中,然后经加贺、越前、近江、大津。但忠辉却从越前至近江,又从美浓转伊势,再从伊势、伊贺前往大和,越过金刚山,方来到大坂!若非别有用心,怎会如此行军?”
“此是因伊达在他身边……”
“不管是何理由,这样迂回赶路以致贻误战机之人,怎配称作武士?”家康说完,再次落下泪来。
胜重叹一口气,不等家康吩咐,便赶紧剪了剪灯芯。他原本担心家康会提及洋教或者长安之事件,却是说行军道路,这多少让他放心了些:若大御所单单是指责忠辉在战中迟到,事情应还有周旋余地。
“胜重,”家康有气无力道,“除了此次贻误战机,他还有两条罪状:第一,在该进京面圣时擅自下河捕鱼;第二,斩杀将军家臣。有这三条还不够吗?”
“这……”胜重试探道,“可从轻发落么?”
“哼,不可!”家康摇头道,“若他只是个两三万石的小藩之主,尚可从轻发落。他乃是年俸六十万石的大名,虽是我儿子,却无能耐见识。对这等人不施惩戒,其定会成为我身后瑕疵。”
“可是,这……”
“因为还有义直、赖将和鹤千代,正好趁此机会,给他们一个警示。我已经决定了。”
“大人……”
“我已不再是征夷大将军。因此,对忠辉如何处置,当由将军裁决。但你也知,此次战事将军在很多地方都拂了我的意思,故对我多有顾虑。在阿千的事情上如此,上总介的事情上也是如此。我若放任不管,怎能安心而去?我决定一到骏府,便要宣明:永远不见忠辉。”
“永远不见?”
“我决定这辈子再也不与他见面。若不让将军知我已作好了这等准备,他自不敢责罚骨肉兄弟。”
胜重无言以对,这位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竟然决定永远不再见儿子,这种隐忍,究竟能为他带来什么?
“因此,我才和你商议。”家康看到胜重纳闷不解、手足无措之态,定定道,“我要与你商议的就是此事。我一回到骏府,便昭告天下。忠辉母亲也在骏府,我一回去,他定会向我问安。我想先派人去告诉一声,使者应将我的良苦用心传达与他,让他明白我为何如此。正纯、直胜和重昌都不行。胜重,你莫取笑我。我虽震怒,却不想让他蒙羞。我应该派何人去?你不妨说说。”说到这里,家康忍不住长泪直落。
胜重浑身发颤,体味着家康话里的意思。从家康的泪中便可看出,对于父亲,这是何等苦楚的决定。家康若下定决心付诸实施,秀忠自会收回忠辉的六十万石封地,甚至不得不令兄弟切腹。家康见秀忠很难作决断,便首先表明白己的意思。这样看来,难道这父亲恨自己的儿子?不,怎会这样!胜重感觉似被一块烙铁烫伤了胸膛,鼻腔内火辣辣的。
“请恕在下斗胆……”胜重额头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强道,“此事,大人不能再考虑考虑?”
“不必了。”
“可是,此有违大人平常告诉我们的道理。第一,不合人情,第二,不合自然。大人不必如此,在下也会将大人的心思禀告将军。”
“胜重,我作出这个决定,已经过深思熟虑。你只回我,应派谁去合适?”
“大人……”
“我这个做父亲的行事自应谨慎,要以此为将军及义直等孩子们——不,还有天下苍生、神佛及天地作出示范。我未能保全秀赖性命,这便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胜重吃了一惊,不由得看了一眼周围。最近有侍女说,淀夫人的亡魂经常出现在家康房里。君子敬鬼神而远之,他绝非因传闻而害怕,但是,良心上的自责实比遇到亡魂还要可惧。
忠辉为何会如此不幸?他并非自己想让大久保长安做家老,也并非自己要娶伊达政宗之女。所有这些都是家康出于政略的考虑强加与他,然而,这些竟终导致他的不幸。
“请恕在下直言,”胜重道,“如此一来,大人能够向神佛证明您的清自,但大人又如何看侍上总介大人的不幸?在下认为,大人这样做有失偏颇,难怪有人说大人对自己的儿女过于残酷……”
“休要再说,胜重!若说报应云云,我已经受到了惩罚。回我,谁去合适?”
但胜重并不明家康真正的用心。
虽然口口声声说关爱儿女,但人最终还是难以跨越自私的心墙。难道对儿女的关爱也会有偏颇?胜重有些迷茫。家康对待义直、赖将、鹤千代和对待忠辉的态度完全不同。前三人因为年幼,老实规矩,忠辉性情中则带着霸气,经常会出言顶撞。但无论怎样,这几人均为亲生儿子,家康缘何单单对忠辉如此严苛?
家康幽幽道:“他但与伊达一途,将军就永无宁日。若政宗和忠辉联手,将军所有的亲信合力恐也无法与他们抗衡。这便是忠辉的天命,你这般想即可。”
“这……”
“胜重,虽是我让他与伊达联姻,但我未让他成为伊达傀儡。忠辉若是能够尊重、拥戴兄长,便不会到今日这地步。我已想好了,虽说忠辉可怜,但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不可再生动乱了。”
“大人的意思,对上总介大人不管不顾,他便会与伊达联手生事?”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万一一旦发生,天下便会遭殃:故要消除隐患。伊达领地已达百万石,加上高田的六十万石,你想想,长安那厮的阴谋将会成真。从此次战事来看,天下还有众多大名对将军并未心服口服。”
胜重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忠辉啊忠辉,你竟是乱事之源!
“设若,我是说设若,菲利普皇上派兵舰攻打,伊达跟着起兵,那些尚未完全舍弃洋教信仰的大名遥相呼应,天下将会如何?必立时大乱!不管发生何事,作为征夷大将军,都当自己去镇服。若非如此,征夷大将军便名不副实。我已经想好了,胜重。”
胜重茫然地看着家康。
“我未能救得秀赖母子,我自己的儿子却会成为下一次动乱之源,倘若我明知此病,却讳疾忌医,到了九泉之下,怎有脸去见太阁?”
“在下明白。”
胜重不由得掩面而泣,家康亦老泪纵横,徐徐道:“你若明白,就帮我寻个合适的人去。正纯不合适,照忠辉的性子,很可能对他刀剑相向。”哭了一阵,家康又小声道,“若是让利胜去,忠辉定会认为秀忠乃出于私怨行事;直胜又不善辞令。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也想过成濑或安藤,都是忠辉兄弟家老,他们前去,忠辉必又以为这乃是兄弟们的阴谋。京城一日少不了你,你又无法脱身。我应派谁去说服他,而不致把事情搞砸?”胜重想来想去。这可非个好差使,使者不能全靠讲道理让对方明白,也不能意气用事。除了家康,还有何人会想出这等惩罚?家人犯错时,大楠公曾经以数日不见为罚。家人怕了寂寞,从此再未犯过错。但家康这般严厉处置,该怎样向忠辉言说?
“如何?你有合适的人选么?此人必须能与我同回骏府。”
“不知松平重胜五男胜隆是否可担此重任?”
“哦,你说出云?”
“胜隆亦非外人,况且他一向不参与政事,年龄与上总介大人相近,为人宽厚,故,在下以为,此人甚为合适。”
“哦,那就让他去吧。”松平重胜五男胜隆乃是鸟居忠吉的外孙,他和家康亲缘不远,且年龄与忠辉颇为相近。
“在下以为,首先应见见胜隆,把前因后果告诉他。”
“你能与他说?”
“是。若非如此,恐怕无人敢领这差使。”
“是啊。”家康垂下肩膀,叹一口气,“我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说服他的母亲茶阿。”
“是。”
“忠辉是个男儿,可他母亲……胜隆的事就交给你了。”
“但愿他不会辜负大人期待。”
“此事定要保密,万一泄露出去,于幕府不利。之后,我便一切皆不再插手,全权交与将军裁夺。”
板仓胜重渐渐恢复了平静,但他心里愈是平静,便愈不敢抬头看家康:如此为父,何其艰难!
走出家康房间,板仓胜重心情沉重地来到城门外,去拜访松平胜隆。虽已是深夜,但若不立即相访,胜重只怕难以入眠。
“今晚想请你去舍下住一夜,饮几杯薄酒。”
年轻的胜隆立刻应承下来,他怕是以为,这位前辈会给他讲些武家故事。“此所谓忙里偷闲吧。”
“是啊。”二人同至所司代府前,弯身进去,胜重再次回头看看二条城,道:“刚才我去了大御所处。有件让人为难之事。”
“大御所已告诉您他何时回骏府?”
“初定于八月三四。来,我们边饮边谈。”
到了房里,胜重便马上命人备了酒菜。酒菜上来,他便令诸人都回避了。
“多蒙款待,最近可真有些烦闷啊。”
“这里不必拘礼。马上就要起秋风了。”
“一旦刮起秋风,便会想起故乡。仗一打完,甚觉无趣。”
“你最近出任出云守了吧?”
“是。在下微薄之功,便受此厚遇,实在惭愧。”
“谦虚了,听说你和上总介大人颇为亲密?”
“正是。我们同为松平一族,家康公先前与茶阿夫人同住浅草,在下与上总介大人幼时便是很好的玩伴。”
“最近你可见过他?”
“最近……约五六日前,他去河中捕鱼,然后送了我些。为表谢意,我去拜访了他。”
“他还是那般喜欢捕鱼?”
“听说上总介大人还因为此事误了进宫面圣,受到大御所责骂。”
胜重哈哈笑道:“如此豁达的一人,竟也令大御所为难。”他一边为胜隆斟酒,一边思量如何提出家康吩咐之事,“来,再来一杯。对了,你还记得庆长十八年大久保长安谋逆之事吗?”
“大久保长安……听家父提起过。”
“你是否知,那事至今还未完全解决。”
“啊?那事……”
“我今日叫你来,正是为了此事,有一大事要拜托你。”
胜重若无其事说完,又将胜隆杯中斟满。
胜隆脸上顿时僵住。他母亲和忠辉颇为亲近,与其说二人是甥女与舅父的关系,莫如说她更像忠辉的姐姐。
“这……您说,大久保长安事件尚未结案?”
板仓胜重清楚胜隆因何不安,道:“我直说了吧。为了解决此事,还需出云守相助。这并非我个人的意思,实际上,乃是大御所的意思。希望你能担此重任,并为此保密。”
松平胜隆不语,正了正姿势。
大御所的密令,仅这一句话,便让胜隆紧张不已。胜重心道,看来他已有准备。
“但是……”胜重再次执起酒壶,道,“但此事绝非简单的密任。我们要商议好,思量切实了。”
胜隆低低喘了口气,拿起酒杯,又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挥去盘旋于心中的不祥之念,“大人请直说。在下还年轻,决断思虑有诸多不足,请大人赐教。”
此人果然慎重!板仓胜重看着胜隆的样子,突然想起了年轻时的家康,遂道:“我不知你对大久保和上总介大人之事知道多少。但,此事太过复杂,一时难以道尽。我先告诉你大御所的决断。你若有不明,尽管问。”
“是。”
“大御所很快便会离京东返。他欲一回骏府,便对这事作个了结。大御所要派人去告诉上总介大人,今生不再与他相见。”
“永远不再相见?”
“此生永远不再见面。这可解释为,上总介犯下了大错。”
“哦”
“只有你才能胜任此行。故,大御所的意思,是让你去向上总介大人传达此意,并向他说明……”
“不!”
“嗯?你说什么?”
“在下无能,无法担此重任。上总介大人不会因在下的几句话便明白一切。这样的话,在下必须说服他。但在下既无这等手段,也无此能耐,故,只好拒绝这差使。”
“哈哈,你先别急。”板仓胜重笑着拿起酒壶,一边给胜隆斟酒,一边后悔自己刚才过于松弛了,在言语上自当计较,尤不能让胜隆觉得前方乃是陷阱。
“大御所他……”胜重的表情变得严肃,一本正经道,“他觉得,若不此了结,他会死不瞑目。便是说,他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说了遗言。”
“不,不管大人怎说,此事……”
“胜隆!”胜重加重语气,以威势压人,“我也不愿插手此事,可你要是不去,明年只怕要发生战事。”
“战事?”
“此战将会席卷江户以东……不,说不定还会席卷整个日本。你也应隐隐约约有些预感。”
胜隆低声咕哝一句,拿起酒杯。
胜重抬头看他一眼,道:“大御所费尽苦心想避免战乱,好不容易才想到此法,便是永远不再与上总介大人见面。他想和儿子共同分担痛苦,来保证天下平安无事。此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你说呢?”
“……”
“你既明白,就不能推辞。实际上,让你担当使者,乃是我的建议。”
“……”
“你若还有不明之处,我会一一向你解释。你先别这般急着拒绝,回去好生想想,希望天亮前能作出决定。”胜重脸上一阵痉挛,转道,“不急,来,再饮一杯。”
“那么,伊达……”
“你觉得,伊达有起兵之心?”
“有也好,没也罢,他终是野心勃勃。”
“哦”
“此次大坂战事甚是奇怪。伊达未赶上道明寺一战。在茶磨山一仗中,我方一支人马又被自己人攻击,全军覆没。不仅如此,一个曾和他有过秘密约定的、叫保罗的神父跑到他阵中求助,他却企图杀入灭口。”
“根据那神父所言,大久保长安行为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