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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跤25天都坐在乾清门议事,自然是要到南书房走动的。这南书房显然是皇帝亲信的秘书班子,智囊团聚会之所。汉官高士奇在南书房行走,每日归第,九卿的轿子歇在他的家门口等他,道路为之堵塞。南书房要有书房的特色,往往每日要有词臣为圣上解经,也往往有文士为圣上做诗作画。一个江淮小城普通举子,能够以画侍直宫廷,出入大内,真可谓少年得志了。
这个阶段,李鱓治印很得意地用上了一个字:“臣”:“臣鱓之印”,“臣非老画师”。象李鱓这样的身份,能够和圣上直接说话的机会是不会很多的,把心事刻在印上让圣上知道也是一种艺术。“臣非老画师”的内涵可以有三种理解:一、非老画师,自谦也;二、非老画师,画艺尚且如此,自得也;三、终老画坛,非素愿也。考之现在所见的种种题款,考之日后他人的叙述,愚意以为第三种的成份居多。李鱓的可爱处在一“露”字;导致李鱓命运的可悲处,也在一个“露”字。刻给皇帝看的这方图章实在“露”得可以。
李鱓在“南书房行走”从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到五十七年(1718年),大约五年的时间。在这样长的时间出入宫廷,随侍五年左右,有个举人的身价,又有才艺如此,谋个美差,按常理不是没有可能的。实际情形是怎样的呢?开始是“书画名动公卿”,尽管运非高士奇那样的势焰,但阿谀的、逢迎的、求荐的、求情的,探听消息以至于以结识“南书房行走”的人物为荣而别无他求的,不会太少。但后来“才雄颇为世所忌,口虽赞叹心不然”,受到许多人的非议,最后以“画风放逸”见逐,发生了命运的突然转折,一场宫廷求仕的美梦化为泡影,从“最高枝”重新落入了尘埃。
这次被逐的原因,有一则民间故事做了解释。据说,这一天是康熙的生日,群臣献画。李鱓献的是一幅鹰鸡图:鹰飞长空,雏鸡仓皇奔走。这幅画触了圣怒,因为圣上属鸡。别人为之转圜,李鱓并不领情,直率地说明自己并无颂圣之意,于是惹了个给假归里的下场。故事里的主人公的性格确实是李鱓的性格,他在宫廷作画不肯求媚当属事实,但历史上的康熙生于甲午(1654)年,属马而不属鸡。
李鱓进入宫廷,想以画求贵,但是他忘记了或者是不屑于走这样一条道路:求媚才能求贵。为皇家作画,首先要了解皇家的要求与圣上的爱好。当日以四王为代表的画院派追求的是“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乃谓大成。”(王石谷语)或清丽工秀,或精细淡雅,或墨彩浓润。主张从少年直到白首,在摹古逼肖上下功夫。这种画风,是康熙所欣赏和提倡的。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皇帝在《仿二王墨迹》中说:“银钩运处须师古,象管挥时在正心。”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皇帝在《静坐读书自喻》中说:“性理宗濂洛,临摹仿鹅群。”④跟在古人后边,亦步亦趋,不越雷池一步,这就是当时圣上的艺术趣味。圣上需要李鱓,是需要李鱓走这样的艺术道路。圣人要主人公向蒋南沙学画,后来又向沈逸存学画,正是需要他继承画院主流派的画风。如果李鱓象攻读八股文那样认真地走四王之路,甘心做一个二流三流的画家,韬光养晦,低首下心,那么,李鱓的仕途发达,可能会是大有希望的。
但是,我们的主人公不屑于走这样的道路。在宫廷供职使他得以目睹艺苑珍宝,在京师走动使他有机会结识当代画坛名家,他倾心于写意画派,“青藤笔墨人间少”;倾心于师法造化:“庭前老干是吾师”;倾心于以物寓情、抒发个性:“撑天立地古今情”。郑板桥后来评他画风有三变,入都为第一变。这一变使得主人公杜绝了仕进之路,另一方面,却又开启了走向艺术巨匠之门。
人间有多少艺术天才,本来可以大有造就。但是在微官薄利面前,他们懦怯了,不敢抒发个性,不敢做冲破世网的大胆追求,最终落得个安安逸逸却又平平庸庸的下场。李鱓入都,以求仕始,以被逐终,保持着的却是革新画风的执着追求。这种矛盾的深刻性,也许他当日并不理解,所以离都时他的情绪是怅惘的。然而,他为理想所做出的牺牲是一个艺术家往往难于避免的牺牲。现实往往与愿望相反,“臣非老画师”,艺术良心驱使他,走的却偏偏是一条有着抱负与理想的老画师之路。
三、丹青纵横三千里
李鱓33岁(康熙五十七年,即1718年)乞归,到52岁千辛万苦谋得一个七品官职,中间经历了整整20年。“声色荒淫二十年,丹青纵横三千里”,他的挚友板桥无情地贬抑了他,又充满热情地赞颂了他。三千里之说,考之现在能见到的主人题画,大致游历的地点有东淘、石城、扬州、赵家庵、草马庄、日永庵、湖州道中、吴陵、都门定性庵等处,以年代排列,几度扬州,又几度京城,中间则辗转于河北、山东、浙江一带,至于声色荒淫的浪漫生涯,“锦衣江上寻歌妓”,透露了其中的一点消息。
声色荒淫是主人公抑郁不平的一种变态心理的反映。出都的当年,他在一幅花卉上题道:“不特萱草可以忘忧,此花亦能销恨”。在主人公题画中,我们开始见到了“忧”“恨”两字。这个“忧”字,最明显不过的是这样一幅花鸟画的题诗:“羽毛曾否既丰时,偶尔天衢呈弄姿。上苑有花飞不入,依然栖定岁寒枝。”这只鸟儿象不象在宫廷弄姿而现在“萧萧匹马离都市”的李鱓?忧愤是深广的,在一幅画上他长叹道:“是色是香皆可画,忘人忧处最难描”。他画蕉叶,题道:“似扇晚风消暑气,不教夜雨滴愁心。”他又自比凤凰,凤凰命运不佳,栖在一棵梧桐树上,任凭秋风欺凌。忧愤太重,便因忧转恨,他画树,论君臣不能遇合,人不如树;他画朽墙与蝶花,竟然多次题道:“夺朱本事休拦住,尽长墙头去趁人”。夺朱两字,在当时实在是大有违碍。出现在李鱓题画的同年——雍正四年(1726年),查嗣庭出了一道“维民所止”的试题,下狱致死。夺朱者,万一说成是隐射夺了朱明的天下,那还了得吗?好在李鱓与科隆多并无瓜葛,在宫廷倾轧中没有什么价值,所以当时也没有人去邀功告发他。
“自在心情盖世狂”,此时的李鱓当得一个“狂”字。“夺朱”之题不必说了,年方40,便已自称“老夫”:“昨夜老夫曾大嚼,临风一吐有新诗。”他在扬州,据说有一回到一位富商开的酒店饮酒。酒味不佳,那位富商竟出面要李鱓作画。李鱓信笔画了一个大酒瓶,题道:“怨煞渊明,气煞刘伶,把瓶儿痛饮三斤。君若不信,把秤来称,定有一斤水,一斤酒,一斤瓶。”掷笔大笑而去。
主人公“盖世狂”的心态,反映在艺术上,就是大胆摆脱正统画风的牢笼,不再仅仅追求工整精致,而是让感情的个性色彩融于笔端,章法别致,用笔灵动,设色淡雅,不仅具有文雅秀逸之气,而且具有潇洒浑脱之趣。画不足以题,题不足以诗,洋洋洒洒,酣畅淋漓。⑤板桥说他在扬州见到石涛和尚的画,因此作破笔泼墨,画风大变。这是完全可信的。早年李鱓未必没有见过石涛的作品,但“神仙宰相之家”的贵公子和一位野僧的趣味——也包括艺术趣味难得沟通。现在不同了。现在辗转民间,生活遭遇的变化,思想情绪的变化,推动了艺术趣味的变化。
雍正八年(1730年),45岁的李鱓获得了一次机会,重返宫廷。这种愿望,早在四年前,主人公就已经表达了。他在一幅《秋葵图》上题诗说:“自入县门着淡妆,秋衣犹染旧宫黄。到头不信君恩薄,犹是倾心向太阳。”长门者,长门宫也。这枝拟人化的葵花犹如汉武帝时贬入冷宫的妃嫔,依然恋着圣上。我们在这里要注意的是,这时候的圣上已不是康熙,而是雍正了。朝堂易主,主人公的心里重新燃起了出仕的愿望。这种愿望自然地要流于行动。庚戌之年,果然如愿,李鱓两次应召入皇家画苑。辛亥之年,即雍正九年(1731年),主人公在数幅画的题诗中都有“小草有心知择地,梵王家异帝王家”的句子。20年浪迹天涯,经常住在梵王家——庙宇中,现在回到了帝王之家,心头又燃起了一团能蒙当权者青睐的希望的火光。
此次进入画苑,李鱓被指定随刑部侍郎高其佩学画。以前蒋南沙也好,此番高其佩也好,都是造诣颇深的画人,但也都是达官。达官而兼画人,能不能与江淮间一介书生推心置腹,平等相处?⑥宫廷画苑的作品,是要进呈御览的,要受极严格的约束,题材、设色、题款,都有限制。此时李鱓的画风业已形成,要他回过头来,重写草绿繁华,十分困难了。转眼之间,李鱓便“两革功名”,又离开宫廷,重新回到民间。导致这种戏剧性的变化的缘由,他在雍正十二年(1734年)的《蕉荫鹅梦图》中有过清楚的表述。他说:“廿年囊笔走都门,谒取明师沈逸存。草绿繁华无用处,临行摹写天池生。”他对宫廷画苑绝望了,他深恶痛绝地认为以仿作为能事的宫廷画作乃“无用”之作,他决心走徐渭之路,在他的画幅中表现造化的勃勃生机。对于宫廷画派,无疑地,这是一个叛逆者的自述,但是,这也是一个艺术家经过痛苦选择以后所作出的旗帜鲜明的宣言,它勇敢地表达了主人公新鲜的艺术见解。
再入民间,转眼又是三四年。在艺术上,主人公“又一变”。这一变就是如板桥所述的变而愈上,这就是“规矩、方圆、尺度、颜色丝毫不乱,藏在其中而外之挥洒脱落皆妙谛也”。但是另一方面,主人公却处处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他走在扬州最热闹的去处——辕门桥上,舆隶凶恶,如马踢人,气得他长叹“滚热扬州居不得,老夫还踏海边春”。这是雍正十三年(1735年)。但弹指的功夫,圣上又骤然驾崩,主人公经历了第三朝——乾隆之朝,这样,两驻宫廷的李鱓心头死灰复燃,热切地盼望皇恩的雨露再度降临他的头上。
四、风流父母官
天从人愿,乾隆二年(1737年)的早春,52岁的李鱓得到了临淄县令的官职。上任的前夕,阴雨绵绵,天气寒冷,误了行期。因为他主张“以画为娱则高,以画为业则陋”,所以未来的一方父母,理应羞于再操“陋业”。但是,囊中羞涩,“老夫一醉也艰难”,不得不寻纸作画,换取酒钱。为了能早日讨得买主的欢喜,又不得不“利市开先画牡丹”。在他的想象中,“以画为业则陋”,这是最后一次了,一旦戴上花翎,官运亨通,终身富贵,即便作画,也是“以画为娱则高”,所以用老天真的态度在画上题了这么两句:“画尽燕支为吏去,不携颜色到青州”。燕支即胭脂,青州即临淄。尽管这时候他已经头发花白了,但是走马上任,兴致还是非常好的。
在临淄任上,约一年有余。临淄人评论这位县官是“口碑在人,风流蕴藉”。他在官衙里盖了点草屋,栽了许多花树,说是“官舍西偏结草庐,便栽花树满庭除。他年县令携儿女,桃李盈筐念老夫。”他又在官衙里搞了些园林布置,消受清闲之福。他说:“结个茆亭凿个池,一天消受也非痴。官衙便似僧寮淡,修整空门好住持。”这些大概都是给临淄人留下风流县令印象的根据罢。这阶段他的诗画心境显得平淡中和,臂如乾隆三年(1738年),他在一首兰花诗中这样写道:“春花如髻草如髿,音沐朝云共晚霞。巧被春风会梳掠,玉钗重整又簪花。”还有一点浪迹江湖20年时的怨气、恨气、狂气吗?这年七月,他在一幅花卉上题道:“试想百般浓艳处,有谁来看未开时?”这时阿谀奉承之辈自不乏人,面对这批吹捧者,再回想到过去20年中遭人白眼的情景,两两对比,按捺不住的得意心情,跃然纸上。李鱓是个不肯伪装的人,他的率直天真易于暴露,他的弱点也容易暴露。
这时候的李鱓往往以苏东坡自比。乾隆三年的秋天,他题道:“秋色佳哉,想有以为乐。人生唯寒食重九不可轻过,此东坡语也。画竞书之。”接着,他在《紫藤花石图》上题道:“自分菰蒲淡隐翁,常将水墨仿坡公。”李鱓的书法,不管是用笔,结构,章法,有明显的苏字的影响,提及苏公不使人感到意外。但在此时此地集中地提到苏公,容易使人注意弦外之音。髯翁早年被贬,后来宦游南北,颇有政声,一度入京重用。复堂也是早年被朝堂所逐,现在宦游山东,常提坡老,说明他在仰慕先贤之外,也着实有点大志。但是,从另一个侧面看,象李鱓这样性格的人,处理官场事务,自然不可能事事如意。有不如意事,他的心境也难免悲凉。“为官已老,读画可人”,这副对联⑦就多少反映了这种心境。乾隆三年(1738年)的深秋,复堂改署滕县。据说,滕县这地方的富户很恶,至今滕县民间还流传着若干关于李鱓帮助百姓的故事。一则故事说,李鱓夜晚私访,发现一对夫妇赤身磨豆腐,以为是滕县民风轻薄,第二天便上堂传讯。几番讯问,才知道是本县富户盘剥甚重,以致贫民连换洗衣裳也无法添置。李鱓想想,便着两人去富户开的粮行中买两斤麦面。麦面买回堂中,当众一称,少了半斤。李鱓借题大做文章,罚了那富户一笔银子,然后赈济了推磨人。还有一则故事说,滕县有八大家,均属为恶的大户。李鱓到滕县上任,八大家派爪牙到县闹事。李鱓找了借口,把爪牙痛打了一顿,煞了八大家的威风。《滕县志》载:李鱓在滕为县令一年有余,“为政清简,士民怀之,忤大吏罢归。”史载与民间传说是相互衬映的。罢归,约在乾隆五年(1740年)二月。李鱓为县令,前前后后,一共两年半,不过是弹指之间。
五、途穷卖画的晚年
李鱓滕县罢官以后,在山东滞留数年,往返于滕县、历下,在弯德、泰安、崮山、崇川各地,也有书画流连。为官两年半,滞留的时间却长达四年有余,这一阶段,主人公的情绪起伏很大,题画诗中一会儿“喜上眉梢”“大开笑口”,一会儿又“听雨听风听不得,道人何苦画芭蕉”。⑧中国若干知识分子往往在位重儒,去位重道,李公也未能幸免,此时已自称“道人”了。乾隆九年(1744年)春节前夕,主人公风尘仆仆地返回兴化,兴化老家水田千亩,过去家资丰厚,但是由于“两革功名一贬官”,花费甚多,此时是“两撄世网破其家,黄金散尽妻孥娡”,倦游归来,一家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这样的日子是很难过的。次年,白发盈肩的李鱓整整60岁。60岁的人心有未甘,便赶到扬州,住在小东门内的西雷坛,说是“复作出山想,来郡城托缽,为入都之计”。“托缽”者,即板桥说的“作画依然弄笔来”,依旧过他的卖画生涯。弄笔要有好笔,他写信给他在杭州的侄子,托他买88支好笔,仔仔细细地说明品种要求,而且关照他到有“张老娘”招牌的店里去买。“张老娘”的招牌有真有假,他又嘱侄请教当地名画家辨别真伪,不过,“又万万不可题(提)起是老夫所需之物。”⑨这时候的主人公从“以画为娱则高”的境界,又返入“以画为业则陋”的圈子里来了。
李鱓少年中举,热心仕途。其实,象他这样出自名门,在朝堂亲友众多,和“八怪”其余人物情形不同,兼之本人的学问技艺均有过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