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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父亲和秀吉……”作左脸上带着轻蔑,咧嘴道,“能相比吗?主公乃是总大将,秀吉不过是个小卒头目罢了!”
“喂,作左……”
“嘘!数正你休多言,我再告诉他们一个事实。秀吉乃是投靠信长公而成事,自是不可与主公相比。因此,才一定要把公子叫到他身边,万一有什么事,就把公子当作人质。而主公却仍把公子送去大坂。胆识高下,一目了然。明白吗?”
“哦。”于义丸点点头,似有些明白了,“秀吉和于义丸相比,又怎样呢?”
“哈哈。”作左卫门鬼脸上纵横的皱纹更深了,“若是大意了,公子可能会输。”
“这么说,我也是小卒头目了?”
“哈哈,因此,我告诉你,不可输给他。不必把秀吉的家臣都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要随时随地与秀吉对峙,让他害怕。你一开始就胆怯,那便输了。”
“我知道了,我不会输,我是父亲的儿子!”
“对!因此,第一次见面很重要——仙千代!”
“在!
“你也听到了吧?你是公子的贴身侍从,也是闻名天下的本多鬼作左的儿子。大坂城内若有人对你无礼,不管他是谁,马上还击!”
“是!”
数正脸上这时才浮现出笑容,他已看出作左的心思了:作左是想让于义丸和仙千代把众人的激愤带到大坂城去。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深思起来:不论这样做效果如何,也要这么激励我的儿子胜千代。但作左教于义丸不可受辱,却没有教他如何让自己被人喜爱,这是作左之短吗?但仅有此一点,秀吉便恐很难对付于义丸公子!儿子胜千代即使不受人指点,也会逐渐被于义丸和仙千代影响。那就等于给秀吉扔去了三个麻烦的火药桶。数正觉得有些可笑,心头又生起一丝莫名的痛苦。
作左又嘱咐道:“如秀吉的家臣说些无礼的话,就警告他们:在德川氏中,还有我鬼作左这样的人,像河边的石子那样跃跃欲动。叫他们对于义丸无礼试试,‘滚动的石子’一旦发怒,无论他们藏身何处,都无处可躲。”
“是,孩儿会这么说。”
“公子也清楚了吗?”
“哦,明白了!我会试试看,秀吉最怕什么。”
“哈哈。另外,觉得害怕时,要沉住气,不然会吃拳头。”
“知道了,忍耐最要紧。”
“对!和仙千代一起去吃饭吧!有在风越峰猎到的野猪肉,放开肚皮,看谁吃得多。”
二人离去,作左卫门若有所思地沉默。数正也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只注视着庭院里掉光了叶子的枫树。小鸟的叫声不绝于耳,果实已经熟透。
“数正,决定何时出发?”
“十二日。”数正微笑着回答,“你会很寂寞吧?”
“为何?”
“你的独子仙千代要跟随于义丸离开了。而我有好几个儿子,只去了一个胜千代。”
作左卫门满不在乎地笑着,站起来。“我叫人把猪肉汤端过来,你也喝一些,便可以坚强些了。”
“坚强些?”
“是。你长于谋略,行动却很软弱。且等一等,我叫人备酒。”
数正呆呆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觉得作左瘦了很多。其实,为了此事,数正也很明显瘦了很多。可这鬼作左可真有些刻薄,请人喝肉汤,还备上酒,却不道声“辛苦”。其实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会认为他软弱。
“数正。”过一会儿,作左卫门亲自端着酒器来了。
“拙荆马上会把汤端来……你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
“会错你的意思?”
“如不是领会错了,就不会说出刚才的话来。”
“我说你会觉得很寂寞,你是说这话?”
“哼!这是什么话!”
“莫要逞强!”数正加重语气,“你以为男子感到寂寞,是一种耻辱?”
“数正!来喝一杯……若你以为我会和你同必协力,送于义丸和犬子去大坂,那便大错特错了。”
“哦?那么你把儿子送去,是何居心?”
“我是因你如此软弱而生气。可既然主公已决定了,我只好压制住怒气,违心地服从。我不像你,假装忠臣,玩弄骗术。”
“此话从何说起?”数正喝一口酒,气得全身发抖,“事实怎样,便是怎样!”他佯退一步,因为他知作左口头说不寂寞,其实忍受不了。
作左卫门不屑一顾地笑道:“我和你的性子根本不同,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我的。”
“你又瞎说,咱们的区别究竟在何处?”
“你方才说,孤身一人,便觉寂寞,难道不是?”
“对,过分逞强、压抑委屈自己,和违心地低头取悦别人,实是一样。我们之间以诚相待,才是最好。”
“这便是你的领悟吗,数正?”
“对,你太过于要强!”
“哼!”
“你还不服?”
“不!因为你的领悟太肤浅,因此,我很是反感。知道吗?”
“反感?”数正变了脸色,抑制不住愤怒,正视着作左,“我以为你只是逞强,现在却还指责我的悟性。”
“哈哈哈……你真怒了!”作左轻轻伸出腿,“数正!寂寞时就承认寂寞,想哭就哭,听起来好像很冠冕堂皇,其实是想逃避现世的险恶,不能堂堂正正面对这个世界,这是弱者的哀鸣与绝望。”
“绝望?”
“你敢于直面现实,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没有这种勇气的人,只能处处伪装、阿谀奉承。数正,若你不明这一点,我就太失望了。鬼作左不敢心安理得地骗人,我是真有勇气,胆大如天。来,喝一杯!”作左卫门汹汹说着,举杯对气冲冲的数正道,“现在还不是抑制男人的脾气、做个隐者的时候。主公若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作左也敢顶撞。”
真是岂有此理!数正颤抖着接过杯子,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怒气,质问道:“你……打算和秀吉斗到底了?”
“当然!”作左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主公活着,我就只想着如何灭了秀吉。不灭了秀吉,就不能得天下。我们的力量要凌驾秀吉之上,否则就会马上被灭掉,不能赢得太平。知道吗,数正?”
“……”
“因此,这回于义丸去做人质,并非去取悦秀吉,而是为了让秀吉生气,进而压倒他,这是一步好棋。你要这样想,这样做,让你的儿子也要记清楚!”作左卫门唇边又浮现出轻蔑的笑容,“真诚相对,想哭就哭……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啊!”
石川数正觉得自己兴奋的心,莫明其妙地冷静了下来。作左远比他想象中更憎恨秀吉。作左也认为,和秀吉相争,家康不利,和数正的想法完全一致。德川氏众人恐都如此想。
“作左,我敬你。”数正先喝干了。他突然悟到:这恐是自己和作左最后一次亲密地互相敬酒了。
数正和作左的想法表面上大相径庭,但是,他们的认识并无多大差别。作左认为,秀吉并非真正的天下人,既然秀吉依靠武力觊觎天下,就应彻底地反对他,否则家康就无法取得天下。数正对秀吉的看法,和作左的分歧在于:他认为与力量强大的秀吉直接相争,会自取灭亡;而作左则主张不遗余力地与秀吉争斗,等待时机,取而代之。数正相信,家康也是这么打算的。
数正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他一面往作左卫门的杯子里倒酒,一面道:“作左,我们是老朋友了吧?”
作左没有回答,单是翻着白眼。
“嘿,你尽可以想发脾气便发,一辈子如此亦无妨,我不再多言什么寂寞云云。”
“哦?你是说,在天下真正平定之前,我不该轻易发脾气?”
“不过,我不会对胜千代说你刚才那些话。”
“哼,你是说,让他做主公和秀吉沟通的中间人?”
“对,这是我的生存之道。”
“真是胆小如鼠!”作左轻蔑道,“我们愈软弱,秀吉就愈强硬。你这一生,就一直让人凌驾你好了。”
“你过于用强,望你自知。我坚持我的信条。”
“哈哈。”
“有何可笑?”
“你说的话真有趣,所谓坚持软弱的信条……”作左道。
此时,本多夫人送肉汤进来,数正噤了口。
“石川大人,这是仙千代猎获的风越岭的野猪,请慢慢享用。”本多夫人并未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争论,郑重地向数正施了一礼。
数正慌忙微笑道:“此次仙千代和犬子要以于义丸公子近侍身份去大坂,我与他们同行。”
“知道了此事,我们都很高兴。何时出发?”
“十二日离开滨松,请准备一下。”数正说着,突然心思一转,道,“我有事想请教夫人。本多大人和夫人对孩子的看法恐有些不一致。我想了解些仙千代的性情和脾气。”
夫人先看了丈夫一眼。这个被严厉禁止随便讲话的女人,脸上露出畏惧与自卑。作左故意避开她的眼睛,转过头看往别处。
“是……说到性子,还是很像他父亲,脾气有些急躁。”
“哦,那可不太好。”
“不过,他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再次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丈夫,看到作左仍然避开她的视线,便鼓起勇气道,“如果于义丸公子受到侮辱,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数正点点头。这不是白问吗?他心里苦笑不已,夫人的回答和作左怎会有区别?
“石川大人。”她拿起酒壶,膝行而前,“我知道和仙千代一起去的是令郎胜千代,胜千代性情怎样?”
“他很像我。”数正不想输给对方,有些说笑般回答。夫人听了,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
“夫人,怎么啦?”
“没……”
“胜千代和我一样,你不放心?”
“不……我会好好叮嘱仙千代。”
“叮嘱他什么?”
“唉……让他莫要在意那些毫无缘由的传闻,一切都要和胜千代好好商量,保护好公子。”
“毫无缘由的传闻?”数正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浑身颤抖。
“那么,您慢慢用……我去取些酒来。”夫人害怕数正再问,慌忙站起身,离开了。
数正茫然地目送着夫人的背影,难道作左的夫人都已误解了我?但从她的态度,可以断定,将和胜千代一起去大坂的仙千代,似也相信了那个谣言。
我已经成了私通秀吉的人了?心事重重的数正痛苦地把酒杯放下。
第二章 两小无猜
大坂城北角、山里苑西边,两栋新造的殿宇竣工了。这两栋殿宇之间有走廊相连,中间还有个六百多坪的宽敞庭院。
羽柴秀吉很喜爱茶室风格的庭院。最外面是一堵围墙,却没有阻挡住经常往来于淀川水路的船声。
人们管此叫人质殿。现在住在这里的,只有浅井长政的三个遗孤,她们是被人从越前北庄带来的。秀吉时常来这里,还经常与年龄最长的茶茶姬说笑:“茶茶总是板着脸啊!偶尔笑笑嘛!”
茶茶总是露出轻蔑的眼神,毫无惧色,“有什么奇怪的!”
她总是这么回答,丝毫不顾忌秀吉的颜面。每当这时,秀吉就会像初遇少女的少年那般害羞起来,转向高姬或达姬,道:“达姬还小。现在可以考虑高姬的婚事了!”
高姬不敢像茶茶那样对待秀吉,她像在撒娇,脸色绯红道:“让姐姐先出嫁吧!我还不想成婚,现在我最想住到京城去。”
“住到京城?茶茶以前也这么说过,我也正考虑。只是,还没有找到适当的住处啊!”
秀吉一离开,三人相视而笑。
据说,秀吉从北陆把这三姐妹及前田家与她们年纪相近的小姐带到这里,是打算当成爱妾的。前田利家的女儿在越前北庄做过人质,因此三位小姐都认识她,很了解她的性情。现在,她的身份是加贺小姐,住在本城,有侍女们服侍,过着侧室的生活。她有些馗尬,因此未曾来访过。这边的三姐妹也经常谈到,如果遇上她,应说些什么好。
但是,等她们见了秀吉后,却油然生出奇怪之感,想法又变了。她们好奇地想,五十岁的秀吉是以何样表情、何等态度拥抱加贺小姐呢?
两三天没见到秀吉了,侍女们说,本城的内庭正忙着大扫除,准备迎接新年。姐妹们才不在意这些忙碌。这一日,被明媚的阳光吸引,她们由中庭溜到围墙外,来到能看得见河川的草坪上晒太阳。
“姐姐,母亲真是在北庄死的?”
“嗯。”
“阿达总觉得,她好像仍然活着。”
茶茶假装没有听到,坐在毛毯上,双手互抚。达姬一想起姐姐们常不怎么理会她,就气得要发疯。她虽然仅十五,却总认为自己已是一个大姑娘了,只恨姐姐们仍把她当成孩子。自从来到这里,大姐和二姐对她相当冷淡,她甚是苦闷。
茶茶现在还执著地把母亲的死放在心上,常说:“母亲骗了我们三个!女人喜欢男人,胜过喜欢自己的孩子。”
高姬的郁闷则另有原因,达姬慢慢明白过来。二姐是在思念胜家的儿子胜久。当达姬说她绝不做侧室时,高姬总会说:“要看男方而定。”接着就幽幽地说起胜久来……不只如此,两个姐姐经常在达姬走近时,立即停止谈话,沉默下来。她俩定是在谈论男女之事。
“姐姐,为何不回答?我说母亲可能还在某处活着!”
“达姬,这些话我已听腻了。”
“可是……”
“每次一听,我就心乱如麻。不要再说了,母亲是我们的母亲,也是柴田修理的妻子。”
“唉,母亲实在太可怜了!”
达姬嘟起嘴巴正要说下去,茶茶突然转向她:“住在这里真无聊,你再去向筑前说,能不能让我们去京城住。”
达姬突然站起身,“你们俩总是这样挤兑我,那好,我不说了。”她向前走了两三步,佯装要离去,可是谁也没有叫住她。这么一来,达姬不好再停住脚步,只得进了中庭。她倒没有怎么生气,只是耍点小脾气罢了。“无趣,我一个人回房去啦!”
其实达姬回屋子里,并没有明确的去处,不过,她还是走过庭院,上了走廊,猛然拉开帘子。
“啊!”她顿时愣住了。她的房间里,怎么会有一个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留着额发的少年呢?他端庄地坐着,身旁放着原属于达姬的箱子,打开了盖子。
“你是谁?”达姬问。
“你又是谁?”少年傲然问道,旋又道,“真是个无礼的女子,不招呼一声就擅自进来!”
“你?”达姬睁大眼睛,重新仔细地看了看。确是她的房间,为何这不相识的少年不仅进了屋,若无其事地打开她的箱子,还理直气壮地责问她?
“为何不回答?快说,你是谁?”
“你?”达姬再次瞪大眼睛。如少年看来丑陋卑微,她定会大声叫侍女来。但这不速之客不仅貌美,而且气质超群,达姬一见便心生欢喜。此时,她仿佛置身于奇妙的梦幻之中,逐渐变得好奇,“哦,我叫阿达……”
她还没说完,那少年便毫不客气地斥责道:“叫阿达也好,叫什么也好,进到别人的房间,不能坐下再说话吗?真没礼貌!”
达姬有些生气,她心想,这人一定弄错了房间,何不将这无理的少年戏弄一番?
“对不起!”她端庄地坐在门口,以妩媚而又戏谑的表情道,“欢迎!”
“嗯!”
“请问您从哪里来?”
“远江。”
“来这里做什么?”
“我,”少年突然趾高气扬起来,“或是来取秀吉……不,取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