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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此事,洪承畴却无论如何不肯赞同。分封之事到也罢了,若是此时他首肯张伟之说,出了宫门,便会被全天下的书生用唾沫淹死。只是犯颜直谏,他之为人却也是做不出来如此激烈之事。
因低头想了一回,方沉声答道:“陛下,永乐二年间,有饶州狂生朱季友上书朝廷,并且著书立说,毁谤儒道。他劝成祖弃绝科举,废罢儒学,不拘学说使用人才。此人狂悖如此,当时的礼部尚书李至刚,左春坊学士解缙等人皆是十分恼怒,上疏请成祖治其罪。成祖览奏之后,亦觉其词理狂悖,毁谤先贤。着令有司将其仗打一百,关押回乡,不准其再著书教人,其著述文字,悉数销毁。因着此事,大学士杨士奇曾道:文皇帝之心也,孔子之心也。”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为之泪下,跪下泣道:“臣,罪余之身,以明臣事汉朝,原本便无颜立足冠带之间。然则陛下却是英睿神武,开创强汉之基,若是此时偃武修文,轻薄徭役,抚恤生民,上应天心,下睦贤哲,何愁不成为后世景仰之一代圣君?若是此时有不利儒学之举,臣只怕陛下千百年后,会有身后名声之累。”
他言辞恳切,神色真挚,确是为张伟后世声名考虑,是以语出至诚,亦很有情感。身为前明大吏,既然投身以事新朝,自然希望新朝皇帝是后世称颂的仁君圣主。那么他投降一事,就可借由张伟的声名掩盖,成为上应天心,下顺民意之举。是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张伟在错误的道路上一误再误。
张伟亦知其意,知道他害怕分封一事引发后世纷乱,如西晋八王之乱,使国家立国不足百年,就颓然倾倒。其实中国历史,权臣篡国之事笔不胜书,然则得国久些,便是圣君,得国短的,举朝无好人。张伟现下不但分封,还要挑战儒家两千年来的独尊地位,此事一旦施为失败,再有分封一事,虽然新汉现在气象鼎盛,或许覆亡就在顷刻之间,以洪承畴等人的政治眼光,又怎能不忧急万分。
“卿不必多言,此事朕已有了定论。千百年来,中国皆以儒术治之。历朝历代非读书人不用,然则自西汉至今,读书人投靠外夷者有之,党争祸国者有之,投身阉宦者有之!此尚且是大义所在,所谓读书养气,正已以正人,是所谓乎?”
说到此处,张伟忍不住站起身来,踱到钱谦益等人身前,训斥道:“尔等以圣人门徒自诩,总是大言炎炎,动辄大义。我且问尔等,家中田亩不足百亩的,有几人?家中僮仆不下百人的,有几人?争权夺利,贪图享乐,尔等真是操心国事?笑话!”
他并不指斥黄尊素等人,却将他们身后的一众小臣挨个点出,这些人或是曾经贪污,或是流连烟花之地,或是多置田亩土地,收取重赋。这伙人与吴应箕等人不同,虽然亦是进士出身,却并不是将书中的那一套鬼话奉为圭臬,为人品格上多有缺陷,被张伟派司闻曹一一侦闻得知,此时当众训斥指责,却令这些自诩为正人君子的朝臣难堪之极,一时间无地自容。
黄尊素等人越听越是心惊,委实料想不到自已的这些门徒表面上光风霁月,坦坦荡荡,背地里却是如此龌龊。张伟并不与他们辩论儒家经义,却从人格上下手,一下子打的众人措手不及,各人都难堪自已出丑,哪里还敢出头与皇帝辩论大义。
张伟心中得意,知道这一闷棍敲的不轻。明皇用棍子打不服朝臣,实为自身不智。打击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在人格上将其否定,那么以不现实的道德标准要求别人的他们,哪里还有脸为大义争执。
钱谦益为官多年,家里有良田数千亩,虽然以明朝旧例,他还不能算的上是贪官。不过自身家产来路如何,自然是心中有数。此时见皇帝一一将党羽的污点当众拿出来斥责,他心惊胆寒,唯恐当年在崇祯朝以贪污事被黜一事重演当场。当日事他虽然被污,却也是因已身并不那么干净,若是依着汉朝的都察法令,只怕家产立刻被抄,自已亦要锒铛下狱。
此时群臣开初的幻想已然破灭,各人只盼皇帝能够开恩,免了各自的罪过就已是皇恩浩荡。黄尊素自身持正,却不如那伙污糟猫一般害怕,因见张伟回座,他便冗声道:“陛下,众臣多半有罪,臣亦心惊。然而圣人之教却是没错,只要各人能修身受教,圣言煌煌,以天下学官教诲训导,朝廷多有褒奖恩赏,数十年后,天下必然大治。若是将以严刑酷法治国,以法家学说与圣人并重,惑乱人心。臣只怕乱世不远,治世宁有日乎?”
“儒法并百家并重,方才是治世之道。如卿所言,当日齐宣王并不信儒家学说,亚圣孟子上门宣教,宣王亦曾受教聆听其言。若是他除了法家一概不信,并不准儒学流传,各国当时信儒者甚少,依例皆是如此。试问今日,还有儒家经典存于后世么?当日各国国君尚能兼收并蓄,以使百家学说流传,诸子游说各国,君主待若上宾。当时学术之盛,贤人之多,乃中国未之所之盛景。秦始皇焚书坑儒,除医农诸书外,余者皆毁之不存。今诸君只存儒而灭其余,与秦始皇何异?”
见黄尊素等人目瞪口呆,张伟又道:“儒学一向师古尊周,三王之制和周公乃是儒家口中最受敬重的贤明君主。他们的治国方法,亦是备受称道。王安石变法,后来成为儒家叛逆,师古法古,古人的一切都是好的?其余不论,这一点朕就容不得。拘泥成法,不容变革,凡有更改前制者,都是大逆不道。既然如此,朕就诏命天下,自此之后,凡有言古制强于今制者,一律治罪。”
他冷笑一声,命道:“今日众臣,俱需手书王安石所言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方能得出。”
又命道:“将黄尊素带下,其余各臣,一体办理。”
他说罢起身,返回内廷。留在平台上的众臣眼见黄尊素被卫士半拖半架,送出宫去。留下的诸人相顾失色,不知道皇帝要如何处置他们。只是今日之事太过重大,适才没有犯颜直谏是因太过突然,此时若是服软出了宫门,各人半生的名声气节却是一朝无存。
于是各官依次由平台而下,至奉天门外宫门广场依次而跪,叩请皇帝收回成命。好在汉朝没有廷仗一事,明正德帝与嘉靖皇帝年间,都有过百名臣子在宫门外叩阙请命,嘉靖曾经一次打过一百三十余名官员的屁股,当场打死十几人。张伟对这一源自于蒙古的野蛮行径很是痛恨,曾多次斥骂当年的明皇。各臣跪伏在地,心中安然,反正屁股不至于遭殃,比之前辈们,还是安全的多了。
待跪到正午时分,各臣都是又头晕眼花,腹中饥饿,皇帝不肯答允,亦不肯再行召见。却是不管不顾,将他们晾在此地。过了子时,众人正没奈何间,内廷方传出诏旨,着令宿卫司将一众大臣押送大报恩寺。
那大报恩寺乃是南京城内第一大寺,是朱棣在打下南京后,为了确定自已正统苗裔的地位,报生父朱元璋及马皇后的恩德而建。寺周长九里又十三步,华美壮丽,用银百定,民伕十万,犯人数万,历时近十年乃成。
待一众朝臣身着朝服,被内廷禁卫执刀持戟押解至中山门外的大报恩寺,一路上城内百姓早已轰动,过万的百姓沿途跟随,看着过百名官员如同囚犯一般被押解于途。各官眼见这些黔首百姓沿途嘻笑跟随,看马戏一样的围看旁观,各人都甚觉难堪,虽然天气尚冷,却都忍不住汗透重衣。儒家学说最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张伟又是他们的君,又是父,是谓君父。这些人心中虽然恨极,却亦是不能口出怨言。有心骂两句:“奸臣惑乱君父,荼毒大臣。”,却又是想来想去,不知道这奸臣是谁。张伟施政,向来是乾纲独断,哪里能有大臣左右到他。若是骂将出来,就是辱骂君父,也只得在心中默念几句,便也罢了。
一路上人山人海,所幸并没有人敢阻路碍事,一路上直行无阻,直至大报恩寺之内。待各官随同禁卫入得山门之内,却均是倒吸一口冷气。这大报恩寺大雄宝殿前的广场极大,一向宽阔壮美,令人甫入山门就拜伏在佛祖脚下。此时这大殿前的广场之上,方圆里许皆已被草屋茅舍占满,这些草屋无顶无檐,只以木架铺以茅草,便算成屋。
各人正在诧异,却听押解他们前来的那宿卫班头展开诏旨,宣谕道:“昔者,三王五帝之时,虽帝王之尊亦茅屋草舍,无锅无灶、无有床榻、衣着以兽皮,食以野菜粟米,偶有野物果腹耳。今尔儒家有言,三代之治乃后世帝王应效之者。朕亦欲从卿等所言,烦卿等先行入住此屋,待熟谙彼时风俗,乃推行天下,咸使行之。钦此!”
这些官员儒者虽然平素里满嘴三代之治,此时张伟突然如此做法,却当真令他们哭笑不得。各人跪在地上,叩头接旨之后,参差不齐的立起身来,均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洪承畴因见各人都在发呆,乃展颜笑道:“其实三代之治,大家谁也没有见过。只是圣人说好,今不如古,这么些年相传下来不曾改易罢了。况且,圣人说的是古代礼法好,又不是说兽皮草舍好。”
他打了两个哈哈,又笑道:“不过今上亦是圣人,让咱们这些孔圣门徒来感受一下,亦是好事一桩。”
众人被他安慰揉搓一番,却仍是苦着脸看向那些小小的草舍,又有人往里查探一番,却发现内里什么物什也无。只有几个陶罐,看来是用来煮饭喝汤之用,再有稻草一堆,兽皮衣物及被褥一若干。正自苦恼间,却又突见山门外熙熙攘攘,一群人皆着兽皮,纷沓而入。待定睛一看,却见正是各自家人,或老或小,全数已改着兽皮,一个个灰头土脸,被禁卫官兵押解而入。
待一众官员的家人妻女走近,却均是破口骂道:“都是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成天的法古非今,又偏说汉王分封不对。成天的呱躁上书,惹的汉王恼了。现下将我们都赶了来,家产全部看了起来,说是过一阵子,房宅全被平了,改为茅舍!再把咱们的田土都分给农户,重复井田。你们闹吧,到时候什么都没了,那时候全家都饿死了算!”
各人明知道这是张伟拿他们做法,必然不会如此。却又想到今上做事雷利风行,向来很是专断,说一不二。若是当真如此行事,自已不过是一介儒生,新朝的功臣和军队都有分封好处,必定是站在皇帝一边,无人肯为他们说话。那些贫苦农民若是知道皇帝愿意拿大臣富户的土地出来分封,欢喜尚且不及,却又有谁会支持他们?
想到可怕之处,一时间各官都是冷汗淋漓,不可遏止。正慌乱间,却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禁卫官兵冲上前来,逼着各官将身上衣服换下,全数换上兽皮。一时间原本着着光鲜,头戴钞帽,腰缠玉带,悬挂鱼符的朝廷大臣们全数成了率兽食人的野人。
自这群朝官始,凡是此次上书言事者,均被张伟下令择地看押,换衣易食,全家上下,全数赶入草屋之内居住。一面是以如此的强力手段对付儒臣,一面下令恢复法家的地位,并命各处官学讲授韩非子等法家诸子的著述。中国的法家精神,乃是以绝对的强势法律,强横专制的君主来制御臣下,与西方的公平契约式的法律精神绝然不同。张伟之所以现下大张旗鼓的恢复法家,一来是他现在的改革需要绝对的专制地位,把儒家的天命君人学说摒弃开来,更方便他施为政治。二来法家学说中没有儒家的糟泊,并没有什么议亲议贵的破坏法制的说法,将法家精神中平等法制的精神宣扬开来,将有利于下一步的契约和市民平等精神的塑造。
此后不过一月不到,在各处吃野菜,以陶灌喝菜根汤,穿着兽皮睡在稻草上的儒士们纷纷屈服,再也不肯以圣人之教来非议张伟的诸多举措。各人纷纷按要求手书完毕,将历史上被视为洪水猛兽,被后世儒家痛骂的王安石名言抄录写下,这才得以换衣回家。
张伟不以刀斧相逼,亦没有严刑拷打,更不能将众人下狱,轻轻松松完了此事。事古而非今,乃是儒学中最顽固也是最落后的一面,然而当每个人带着全家老小亲身试验过一次之后,却再也无人敢于尝试第二次。至此之后,凡有新政举措出来,各人至多敢以当时实际来反对,却再也不敢以两千多年前的圣人教诲和陈腐发霉的政治信条来做为依据了。
第二十五章 打击党争
陈贞慧自从交卸了押解犯人的差使,又重回内廷为巡查御史。他因仁途得意,不免与新朝官员走的略近,三番几次下来,新党并不信纳于他,东林上下对他又很有意见,两边落空,简直快成了风箱里的老鼠。
痛定思痛,在此次吴遂仲首辅内阁大臣被黜罢之后,吕唯风受命接任。此人一向久在外任,与台湾系的官员关系很是平常。张伟任用其人,一是取其能力才干,二来亦是打击党派,不使党争重新干碍朝局。此人果敢勇毅,到不似吴遂仲那般权衡利弊,平衡实力,甫一上任,便大张旗鼓,兴除积弊。陈贞慧因首鼠两端,办事不力,吕唯风上任不及三天,他便被首相大人下令褫职候代。心灰意冷之余,正欲还乡闲居,却又遇着分封之争一事。他痛定思痛,决意抱紧老师和诸亲朋友好的大腿,跟随众人与皇帝对抗到底。至及东林诸臣都服软认输,这陈贞慧却为了挽回往日声名,一意孤行,并不害怕。他现下父母双亡,家中止有一个妻子,就随他在这大报恩寺住定,其实全家老小俱在一处的委实奈不住,只得一个个依着张伟命令,手书:“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之后,狼狈而出。除了一寥寥几个死硬的老儒之外,年青小辈中唯有他坚持下来,旬月间,外面天翻地覆,他却不闻不问,只抱定了几本经书,每天在茅舍中咿咿呀呀吟哦朗读,到显的很风骨极是硬挺。
此时已是汉兴二年五月中旬,南京天气已很是和暖。他身上的兽皮很是厚实,已渐渐穿将不住。他的妻子乃是名门大户出身,虽然也学过一些针绣女红,只是那纤纤小手却怎么也不能拿来捉针改这兽皮衣服。到了响午,他委实耐不住,只得将衣服脱下,只着一件茧绸中衣,挺胸凸肚坐在自家茅舍门前,手持一本周易,悉心研习。
正看的兴起,却听得外面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他以为是皇帝派来问话的禁卫,便也懒怠抬头,继续观摩。反正张伟有言在先,并不以言罪人,到也不必担心是派人来砍他的脑袋。流落以如此田地,他已是除死无大事,又哪里有心思去理会旁人。
“定生兄,怎么如此慢待客人!”
听得声音,陈贞慧愕然抬头,正午时分刺眼的眼光将他满脸的大胡子映射的虬须飞扬,若不是他脸色白净红润,红皮嫩肉的书生气质,到当真是一个莽张飞模样。
他咪着眼注目半响,方看出来是吴应箕与候方域、朱之瑜等人站在眼前。忙起身笑道:“几位年兄联袂来访,愚弟幸何如之!”
伸手向茅舍内虚邀道:“诸兄请入内,咱们坐了说话。”
见各人呆立不动,他突然醒悟,脸红道:“这个,茅舍简陋,内无坐处,这可怎么是好。”
他扭捏尴尬,吴应箕与朱国贞亦是脸红。除了候方域因护送老父还乡,不及参与此事,吴朱二人都曾参与分封之争。因奈不住全家老小蜗居一处,苦楚不可忍受,在此地又不是坐监下狱,亦不曾刑讯逼迫,既无皮肉之苦,又无血光之灾。皇帝的诏书上圣言煌煌,是要烦劳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