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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峰顶端的一株几围粗的大松树下,有一人引颈北望。他握着剑,玄袍顺风向后飘动,大袖“拂拂”作响,他的身后静静立着五六个孔武有力的带剑的武士,稍远处走动的是上大夫范蠡。
“大王,诸稽郢回来了。”听范蠡在耳旁一声禀报,勾践转过身来,他看上去很疲惫,英俊的脸庞因削瘦而显得轮廓分明,一双鹰目在月光下更觉冷峻阴森。
随着一阵坚实的脚步声,一人喘着大气,快步登上山顶。来人浓眉大眼,胳膊粗壮,眉宇间一股英气,他便是诸稽郢。
诸稽郢是与文种一起去敌营刺探军情的。
“诸将军,你回来了,文种大夫呢?带回什么消息。”未及诸稽郢施礼,勾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连连发问。
“大王,夫差趁发大水之机攻破了越王城。”“什么?几时攻破的?”“酉时。”勾践闻言,心头一急,颓然跌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他们……他们要干什么?!”诸稽郢不敢往下说,勾践霍地站起来,两道目光凌厉,大声吼道:“寡人豁出去了,你说——”诸稽郢回头看了看范蠡,范蠡轻轻一抬下巴,于是诸稽郢垂头禀道:“吴军说要像对待楚国君臣那样对待我们大越,另外,另外……另外什么!另外定要大王您的头颅一颗。得知这情况后,文种大夫决定提前去见吴国太宰伯豁,他说伯豁贪财好色,估计我们的东西能投其所好,他会向吴王夫差去进言的。准予越国投降。文种大夫因怕耽搁,所以就命我先行一步,估计他二更天回山”。
听了诸稽郢的禀报,勾践愤懑填膺,一言不发。而此刻的范蠡心头沉重。
“范蠡大夫,当初悔不该不听文种大夫和您的教诲,今落得兵败夫椒,困于会稽!王城已破,为今之计当怎样?望先生教我。”勾践方寸大乱,急切中称范蠡为先生。
败局已定,范蠡不由扼腕长叹。但他不愿多说,作为明理的人,一味的追悔对已经铸成的大错于事无补,眼前要紧的是等文种回来,顺时而动,再作机变。想到这里范蠡道:
“大王休要自责,其实,真正要责怪的当是我们作臣子的,是为臣没有尽到责职。如果在出兵前我与文大夫死谏力劝,恐怕您大王也会改变主意了。眼下吴兵已将此山围得水泄不通,在围地要出奇制胜,在死地,要殊死搏斗,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还得拿出奇谋,但这得等文种大夫回来后再作谋划。”
勾践向北眺望,山脊那条通向山下那条秘道无半点动静,他紧握着“越王剑”,木桩似的站着,心中默默祈求上天:天道保佑越匡避免惩罚,保住禹庙、保住先王坟墓,文种策划的投降吴国的计划得以实现。
“嘎——”地一声,空中传来鹰的怪叫声。“是文种大夫回舜了!”勾践一声呼唤,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月色朦胧中,一只苍鹰鼓翼向山顶方向盘旋飞来,不多久,山脊隐隐约约出现三五个人的身影,原来,他们能够夜间在这深山密林中转辗出没,大多是靠鹰的在前探路、引路。而勾践能在会稽山中与夫差周旋月余,也仰仗他的“鹰兄”事先“通风报讯”,否则这五千残部早就完蛋了。
苍鹰在空中盘旋三次飞上了松树的枝梢。文种,这个瘦小稳沉的中年人,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脑袋特大,从饱满的天庭和他处惊不变的神态中可以看出,此人属“百姓一人”的智囊人物,这类人确有“临大事然后见其才”的气魄。
文种微喘着气,面色很平静,他在向勾践禀报夤夜与伯豁见面,然后又见夫差的情况。他叙述的内容大体是:自己先见到了左营的伯豁,送上了美女和珍宝,希望他出面向夫差通融,允许勾践率国投降,伯豁答应了这一要求,立即将这一情况向夫差作了禀报。夫差听说越使到来,连夜接见,当听到如准予投降的话,越将年年贡献财宝,如不允的话,被困在会稽山的五千精兵将拼死一战,这样就会玉石俱焚,落得个两败俱伤。吴王夫差思之再三,答应了求和的要求。
越王勾践听了文种的禀告,面色稍霁。文种略一停顿,清了清喉再禀道:“大王,虽说夫差同意议和,却有个条件。”
“条件,有何条件?”越王的眉头一皱,不解地问。
文种略作沉思,禀道:
“夫差的条件是叫大王和夫人入吴为奴……”
勾践一听此言,勃然大怒,他“嘟”地拔出宝剑,剑头指着文种一步步逼近过来冷笑着说:
“你最好不要说已答应了这一条件。没有听说过吗?君主有忧愁,大臣感到耻辱,君主受耻辱,大臣愿为之死。您身为大臣,总不会把这一条件答应下来,否则,你是不会活着来见寡人了。是不是?!”
冷森的剑光在月光下更觉寒气逼人,文种下意识地一步步后退,此刻的范蠡与诸稽郢求也不是,劝也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对着突然如雄狮的勾践,危在顷刻的文种只有听天由命了。
“越王剑”指定了文种的喉部,文种微微低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然后扬眉苦笑了一下说:
“文种死不足惜,只是可惜先王创下的基业要被大王这一剑断送了!”
“你说什么?寡人宁愿杀爱妻、戮大臣,沉金玉于江,率死士与吴拼个死活,岂肯苟活世上奴颜伺吴。寡人问你是否答应了夫差这一条件,说!”勾践厉声逼问。
“大王在吴越开战前不肯听臣等力劝,不自量力,贸然迎战,兵败后又不肯采纳为臣谋划,逞匹夫之勇,进一步将于越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臣有何言,大王要杀臣,臣无话可说,请动手吧。”文种面无惧色,引颈以待。
范蠡和诸稽郢跪了下来,在旁的武士们跪了下来。范蠡顿首进言道:
“大王,文种大夫乃贤臣良将,对大王忠心耿耿,此番求和,既是大王的意思,也是情势所逼。如今吴国长驱直入,于越势若危卵,大王不明情由,听到一句不悦耳之词,就要戮杀大臣,令将士寒心哪……请大王收剑入鞘,从长计议,以免铸成大错。”
听范蠡一席话,勾践提剑仰天叹道:
“寡人乃顶天立地七尺男儿,宁愿速死也不愿受辱!”言罢,他闷声喝了一声,一剑朝大青石劈去,火光溅处,石被劈去一角。君臣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发一声。
文种见状,上前跪告道:
“大王,臣的确答应了夫差所提的条件,臣这样做,并非不明主辱臣死之理,而臣所知的是望大王效古之圣贤,在逆境中砥砺磨炼。昔文王囚羡里,一举而成王,齐恒公奔莒,一举而成伯,顺天意者,于越方有兴旺的时期,望大王三思!”
范蠡复上前跪请道:
“大夫文种对外事是有远见的,大王应采纳他的意见才是。虽然这方法很难令大王接受,却是使于越社稷得以保全,宗庙得以幸存的唯一希望。臣虽不才,却不敢珍惜贱躯。大王与夫人若为国不惜万金之躯,入吴受罪,臣愿一同前往。
“我等愿陪大王一同入吴。”武士们都跪了下来。
闻听范蠡等肯一同入吴,勾践心头一热。他掷剑于地,上前扶起范蠡,命众武士起来,此刻他喑哑地说:
“尔等哪里知道啊。寡人敢于与强吴抗争,实在是不堪忍受霸道的欺凌,吴国是于越的世代宿仇,他称霸,我们就要灭亡。才知夫椒一战落了个自身为奴隶,爱妻成女仆的下场。说不定连尸骨都要抛在敌国,寡人真是上愧周室,中愧诸侯,下愧于越父老……”
范蠡劝慰道:
“大王,逆境达到了终点便是通向顺利的局面,吉是凶的门户,福是祸的根源,吴越两国正在争夺中,靠的是谋略取胜。大夫文种是国家的栋梁,大王您的重臣,他的谋略是审时度势,知己知彼中运算出来的,这方面我不及他。”
诸稽郢大步上前,道:
“大王,大夫文种乃当世第一智囊人物。有道是骐骥没有别的马能和它并驾齐驱,日月没有别的光亮可以比拟。听他的没有错。夫差靠武力胁逼邻国迟早会被毁灭,大王暂时的屈辱将换来日后的兴旺。越国的剑永远是无比锋利的。”
诸稽郢和欧剑子、灵姑浮都是勾践从小的伙伴,名为君臣,实乃兄弟。现灵姑浮已阵亡,师弟欧剑子又下落不明,痛惜内疚中,勾践感到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成大事者不惜小耻,何况臣下都在为自己谋划,武士都不惜身!此刻的他心中虽有怨尤,但也明白不这样做会招致灭国的大祸,勾践长叹一声,双手扶起长跪于地的文种。
掷在地上的“越王剑”吐着寒芒,勾践拾起来,拭了拭剑上的污泥,还剑于鞘,然后他捧着剑沉重地走近文种,说:
“这柄剑乃先王当年专门命欧冶子师傅打造,剑上刻有‘越王剑’三字,父王在临终时,曾嘱过‘剑亡人亡’。勾践不孝,此剑将离孤而去。你将他献于吴王,他定然对孤真心入吴为奴深信不疑。”
文种沉重地接过宝剑,垂泪道:
“大王能采纳微臣之计,此乃社稷之幸,祖宗之幸。不过仅仅大王、夫人和范蠡大夫君臣入吴是不够的,倘须大批珍宝作为进贡之礼。”
勾践点头称是,命诸稽郢随文种下山,尽搜国中财宝,装成车辆,同日送往吴国。
两人领命,仍由苍鹰引路下山,这里勾践踅回山洞,静候消息。
文种仍先趋拜伯豁后方来到夫差驻守的中营,天色已经大明,当吴王从文种手中接到越王佩带的越王宝剑时,拔剑出鞘,连称好剑、好剑。那剑寒光闪闪,剑身两面都饰黑色的菱形几何图案,剑格正面用蓝色琉璃,背面用绿松石镶嵌成美丽的花纹,近格处有两行鸟篆铭文,表明此剑是越王专门之用,夫差细凑剑上“越王剑”三个篆字,不由哈哈大笑,对旁边的伯豁道:
“这人委实尊大,可惜没有战胜我们,自己倒成了阶下囚,实在是枉曲了这兵器中的奇宝。不过越王送来了自佩的宝剑,说明他臣服无二心,太宰,你说呢?”
伯豁道:
“这是毫无疑义的了。大王,眼下的事是将围困会稽山的兵给撤了,既已臣服,大王您也得表示出王者风度才是。”
夫差点头称是,对匍匐在地的文种说:
“寡人依了太宰所奏,你还有何说?”
文种道:
“罪臣多谢大王恩典。寡君勾践托罪臣再三致意,是寡君不自量力,得罪上国,蒙大王不赦,恩准举国请为吴臣,寡君为奴,妻为妾。寡君另请大王洪恩,准范蠡为陪臣一同入吴为奴。寡君知大王恩重,愿献举国珍宝,敬献大王。自此后越当源源不断向大王敬献也。”
夫差听了这文种的话,非常悦耳,当即准了范蠡入吴为奴的要求。为了显示出他的大度,他召来了围困会稽山的主将王孙雄入帐,着他将全部人马撤回。同时,他命文种作速回山,着勾践的士卒全部下山,勾践夫妇和范蠡随带珍宝不日起程入吴。
安排停当后,吴王当天引中军返吴国而去。
第4章 石室为奴
得知夫差接受了勾践投吴消息的同时,伍子胥又接到了吴王左军撤退的命令。“功败垂成!”伍子胥暴跳如雷,此刻他在大帐中翦手走动着,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破楚灭越,是伍子胥辅佐两代吴王的重要筹谋擘划。“吴国要逐鹿中原,既要扫清前方——楚国的障碍,也得铲除背后——越国的祸患。”伍子胥曾这样对阖闾说过,只有这样方能称霸中原,而同时,伍子胥在吴的“不世之功”也建立了。假如说,在破楚这一军事行动中,伍子胥有挟报私仇——为报复楚平王杀戮了他的父兄之嫌的话,那么,灭越以根除肘腋之患则完全是为了吴国安全计想。
吴越上合星轸,下接土壤,越国时刻对吴国有着威胁。“一山岂容二虎”伍子胥身为相国,对这一简单的道理,他是最明白不过了。
吴国养精蓄锐三年,一举击败越国,越王勾践退保会稽,如鸟入笼中,纵插翅难逃,眼看先王和自己灭越的心愿得以实现,不料佞臣伯豁从中作梗,耳朵皮软的夫差听信妄言,允许越国议和,“纵虎归山,夭折了先王的灭越计划,种下了吴国覆亡的种子!”伍子胥连连跌足长叹。
“伍相国,大王已引中军回国,为今之计,我们怎么办?”大夫披离焦急地问。
披离既是伍子胥同朝殿友,又是伍子胥的同党。
子胥霍地转身,凛然道:
“有吴便无越,有越便无吴。既然上天将越国拱手送给了吴,大王不要,这是逆天行事。勾践阴险小人,身边爪牙厉害,我等绝不能心慈手软,要毁其宗庙,戮其君臣,迁徙其民,以绝后患!”
披离点头称是,半晌,道:
“大王命令左军随中军返回,如果我们留下来,那不是违反了大王的圣意了吗?”
伍子胥略作思索,复道:
“你随大王先行一步,我留在此。大王为人优柔寡断,他现在放了勾践,日后悔之晚矣。先下手为强,杀了勾践便绝了后患,木已成舟,大王又有何说?”
披离点头称是。
“慢。”伍子胥拦住了披离,太宰伯韶你得提防着些,听说文种这次来做说客是先进右营,再去中军的。为防他从中阻拦,我们先将勾践的女人抓起来,然后守候禹王庙附近。勾践既已决定入吴为奴,这地方非去不可的。“
两人密谋毕,不由哈哈大笑……
由会稽山密林通往埤中大城的小路上,一支约五千士卒的越军残部被吴军押解着默默走着。
天还没亮,越王勾践就接到了吴国特使的命令:吴王已班师。太宰伯韶屯兵江上,将军王孙雄奉命押解罪囚入吴。
“罪囚?”夹在残兵败军队伍中的勾践脚步凌乱,此刻的他方寸如割。夏禹苗裔、大越之王的他一夜之间成了阶下之囚,眼看大越城已一步步接近,自己如何去告慰先祖大禹,有何面目去见越国父老,又有何颜去向季菀——自己的妻子解释呢?“天哪,真是兵败如山倒!想不到吴国水师如此精锐,舟船如此精良,吾真是低估了夫差……”勾践思绪翻腾,心头一阵难过,鹰目湿润起来,隆起的鹰勾鼻上渗出了汗珠。
转过山弯,道路略显宽阔,沿途的沼泽地积水横流,低洼处成了汪洋。漂在水面的尸体因大多腐烂是人是畜难以辨别。吴军攻破大越城时用了“淹”的方法,无数越人丧身水底。苍鹰在头顶盘旋着哀鸣着,这只与勾践患难与共的灵禽,此刻也仿佛也目不忍睹!
“这只鹰怪怪的,射它下来!”一名吴军挽弓搭箭,向苍鹰瞄准。
“不!大哥,这是只豢养多年的灵禽,它天赋异禀,极通灵性,请高抬贵手,放它一条生路。”勾践急忙上前拉住了鄢只开弓的手。
“嘿,你们看,他连自己都难保,还管畜生?!”
吴军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勾践脸色唰地转青,只见他昂头撮唇发出一声尖尖的怪啸,这是给灵禽发出危险信号,催促它快快高飞远翔,快快逃命!然而,苍鹰并没有接受主人的命令,依旧咕咕哀鸣,低空盘旋,不肯离去。
“唰”地一箭,有人射中了苍鹰,那鹰“嘎”地惨叫一声,从空中栽了下来,“噗”地跌落在勾践脚下。
勾践颤抖着双手,俯身捧起了鹰,那鹰的目光与主人的鹰目相视中,眼中的精光慢慢收敛,在主人的怀中,随即死去。勾践将带箭的鹰紧贴胸膛,转过身,如电的目光向弓弦响处扫视,射杀者是吴军中小名叫姑勺的小头目,他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