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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大半夜过去,灶房已出大菜十八道,小点十一道,眼前大灶上除要慢火炖着猪头、猪蹄,其它小灶均已熄火等待明晨再起。
“呵——”窝在门边的数名厨娘们,忍不住睡意,纷纷打起呵欠来。
“大娘,你们要睡就去睡吧,这里没其它事了,咳咳……”蹲在灶边,看顾着炉火的于阳嘴上仍缠着层层腰带布,期间厨娘们也有人要她干脆除下,可却让她一句不想污染食物给当了回去。而经过一整天,她身上的衣物虽然已经被炉火给烘干,但偶尔发出的喷嚏却已转成不停歇的咳嗽声。
“不成不成,留你一个我们连觉都睡得不安心的,我们要待在这里,反正一辈子在厨房工作,把灶房当闺房睡的机会下回可没有啦,况且还有灶君作陪,哈哈!”老厨娘笑着往牌位方向望去,可竟看到了那早就在那儿,却压根被所有人遗忘的人。黑暗中的翟天虹朝她做了个噤声动作。
“欸,怎说到一半不说了?有灶君作陪,嬷嬷怕臊啦?呵呵……”众人齐往那木椅方向里,害得翟天虹得频频做出噤声动作。
一下之间,灶房全静了下来,只剩那面对炉火背对着翟天虹的于阳,她慢慢将柴往炉口推进一些。
“呵……咳咳,怎么不说话了?那换我来说……我说,对灶君,大娘怕臊,可是于阳却是真怕她的。我怕灶君,也怕爷,尤其爷,他教我这些,十几年从没断过,这之间我虽然从没讨厌过造菜这事,可是却不喜欢那种被推着走的感觉,每次一想逃,我回头看到他,就又咬着牙往前走;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怕他到头来只有失望……因为我知道,再怎么努力,也许我永远都达不到他所要的。大娘……我有个问题可以问你吗?”
“问吧。”
“你……会不会怕让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失望呀?”
“欸,娃儿,你怎这么想?你会的这些,大娘我可能一辈子都不及呀,你爷在哪里,我找他理论去!”于阳哑哑的声音充满无奈,令老厨娘担心。
“是呀!姑娘……”她压抑的情绪亦令所有人困扰。
岂知就在她造起这氛围之后,又忽然笑说:“呵,我是胡说的。”
“啥?”
“哎哟!”
“啊,这娃儿真该打!”乍时抱怨声此起彼落。
只是在众人如释重负之际,却唯有那站在角落的翟天虹,真正懂得那一句“胡说”背后的苦楚。隐约,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景况那是一个小女孩孤单对着炉灶,日与夜均不停息的模样。
只是她口中始终惦记着的爷呢?在哪儿﹖
只要还能说笑,就代表精神还好,然而在隔了一天,夜又深了的时刻——
“呼噜……呼噜……”前一晚的呵欠声,到了这晚有一半已经换成打呼声。
“咳咳……”
“姑娘,我看这世上没人再比你勤快了,两天了耶,呵——”一旁,老厨娘早在他儿子带来的单被里睡去,留下年轻一点的厨娘,勉强睁着两只眼。
“大婶,您要睡就睡吧,外头的人也走了一半;要不您先回去,天亮再过来就成。”炉前,于阳曲着膝,缩成一团,只剩两只手偶尔会往灶里补柴。
“真的可以吗﹖那我就先回去,明早等我把孩子和男人打点好了,就马上过来。”
“嗯。”
醒着的人离去,留下的,除了于阳,皆早早入梦。喔,不是,是除了于阳,还有那翟天虹。这两日夜,他都是这么守着她的。他看着她和厨娘们说笑,看着她忍不住睡意偷偷打盹,看着她如厕回来后调整火候的专注,看着她咳嗽时不断耸动着的肩头,还有听着她那偶尔不知对谁发出的低喃……
这些,虽然只是一些再细小不过的动作,但,却让他了解什么叫做“大而化之”中的“纤细”。
唇线不自觉牵起,翟天虹的视线终于移了开去,并落向那沉浸在一方月色中的书卷,他拟注着书卷上水分不足的墨字,心里已不再似刚进门初见它时那般惊艳。因为倘若他是在遇见于阳之前就见着这书卷,或许他会为了卷里奇诡的图文而赞叹上一年半载不止,不过今日顺序相反,情况也就大不同。
这卷里的秘技,只对能将它发挥到淋漓尽致的人有用处,如同他一般,必得经过一张嘴,才能体会下笔之人的心意的饕客,书卷根本就如那文盲手上的笔,无用呀﹗
趁着炉底柴火响起哔嗽声,翟天虹欲出灶房,本想这一回会如同这两日夜中数次的进出一般顺利,孰料那始终背对着他的于阳竟突然吭声。
“……爷,您别又走了。”
又走?不会吧?翟天虹讶然,他注意周遭,并未发现她喊着的爷。
“咳……猪头要烂才能剔骨……知道知道了……咳咳!”只是她虽是喊着,可一颗头颅却仍摆在膝盖上,这让翟天虹明白,她又打盹了。
不发跫音地走到她身边,盯着她在炉火中泛着微亮的睡睑,他蹲下,且摸上她的额。不出所料,是烫的,一股冲动让他想叫醒她,拉着她去就诊,可她却在这时又动了下。
“猪头要烂……猪……啊?”对着他一张脸,于阳霍地转醒,她瞪大一双兔子眼。
“于阳,你烧得厉害,先去见过大夫喝过药,再过来,好不?”原本搭在她额上的大掌,顺势揭下她缠在嘴上的腰带,露出她异常干燥的唇。
“不要,咳!”声音极哑。
“你这样撑不下去的。”
“你出去。”
“你还在气我骂你?”说罢,她不语,他又问:“这次动锅杓,和我有关?”要不她怎会突发奇想,在未经告知要办灶王宴的情况下,决定来个三天三夜不熄灶?
“不……不是。”低着眼眸。
“那是为何?”
为何,不就是因为……“没……为啥,老娘我高兴。”他的掌心虽温温的,但相对于她发热的脸却是微凉的,所以偎起来很舒服。她的脸无力地枕在他的手上。
还有力气回嘴,很好。“去看大夫,要不然我请大夫过来。”
“不行,会影响,你走吧,别理我,真的。”嘴里要他走,可是却极想他留下,因为刚刚她还浑身难受得要命,现在看到他,居然好像喝过药般,舒坦一点点了,虽她还是气他。
“要我别理你不可能,不过我知道你已经无法收手,离你的完成一百道菜肴的时间还有百夜,如果你不挡到那时,看我怎么处理你这个不尽责的厨娘。”
看着炉火两日夜没睡,这叫不尽责﹖“我哪时……”本想顶回去,可当她瞧见了翟天虹也是两日夜未眠所留下的痕迹,那满布血丝的眼睛和腮边青青的胡髭时,她住嘴了。
“怎么不说话?”
“你……在这里待多久了?”看着他,眼眨也不眨。
“你多久,我多久。”
一句“真的?”她没问,反而问:“我多久,你多久,如果……如果我还要继续持下去,你会陪我吗﹗”这话,来自她心底最最寂寞的那个地方,那里有个孤单的女娃儿,蹲在灶边,等着人来。她等人摸摸她、疼疼她………
“多久,”个月吗?不会。“
不会,他居然直截了当说不会?“是……是吗?”为什么这“刻,她好难过?是因为被拒绝了一个蠢问题,还是因为拒绝她的人是他?
看着她红了眼眶,这才晓得自已多狠。他静了会儿,说了:“你这是在向我求爱吗?”
“啊?”
“如果是,没问题;如果不是,那我不会等。”笑道。见她呆滞,又补一句:“我胡说的。”
“你!”听了,拢起浓眉,本想伸手赏他一拳,可是却因为两人距离过近,几乎脸贴脸,所以她的手只能在他胸前蠢动。她低头看着手,再抬眼,对上的却是他的唇。
两唇只有“指之距,他平稳的鼻息,交杂着她急促的呼吸,构成暧昧的气氛。
盯着他愈来愈近的嘴巴,她忍不住哼了:“不……不要咬我。”
闻言,他笑,同时余光瞥向四周,而后说了一句!“这里留给我,一天之后。”长指划过她的唇瓣,人便站起,往门口去,留下抚着唇楞然的于阳,和早被谈话声吵醒,正窃笑着的一群厨娘。
而出灶房,翟天虹发现外头等着个人,是金嫮儿;她拥着一身嫌厚的衣物,身边无丫鬟随行。
“你怎么在这里?”翟天虹意外,毕竟此时已深夜。
金嫮儿无言。如果说是因为身体不适睡不着,他肯定不会相信,也肯定会赶她回去。不过这却不是谎言,因为她的心……和他此刻所在意的那个人,是相连的。她病着,她晓得,不过今时的她,却连同情都不能给,因为她是她的敌人﹗
“回去吧,或者,你要跟我去看天庆?”这次落水,让身子骨本就孱弱的天庆一病不起,他现正与病魔搏斗,而那也是这两天他一再进出灶房的主要原因。
“不要,我是来等你的,别赶我。”
“是吗?”
“不是吗?我从小就等着你,你离开,我等你回来;你回来,我等你找我,但是我等到什么?每次都是把我往天庆那边推!”她讨厌这种感觉。
“你认为全是我的缘故?”月色下,他看着她的眸,坦然无隐。而她回望的眼神,却从怨慰到逐渐心虚。“如果是这样,我道歉,因为我以为你早站在他那一边了。”
“什么叫做我站在他那一边﹖而且那一边是哪一边哪!”她僵持,未久更道:“我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情形,但是我一直知道,你和我是指腹为婚,是未婚夫妻,这一点,你可记得?”
“我没忘记,但我也记得,和我订亲的嫮儿早香消玉损。”
“你……这话什么意思?”闻言,她脚下一颠。
“这话你懂,而我也不须明说。或许你我两家从未再提,但我能告欣你的是,我原本的妻在三岁那年得了热病,成了半痴,隔一年冬夜大雪,她在看顾人的疏忽下,在房外冻了一夜,因此引发其它病症。而在她病痛之间的数月,天庆特爱找她,因为他认为天生弱骨的自己能活到当时,那么虽是半痴却精神颇佳的她定也能脱过那回的病魔,岂知……”
“你不是说不明说了,那……那还提出来做什么?”原来他和天庆早知道了!而真正不知情,却只有她一人?
她以为人人当她是金嫮儿,而她也是如此努力地扮演金嫮儿的!她愕然。
不过,虽然她是在那一场大火中被人救了,而救她的人刚好是到苏州县府上作客的杭州知府,甚至之后被带往苏州知府府邸的她,在一次因缘际会之下,被那困痛失爱女而得了失心疯的夫人当作是金嫮儿,继之以这身分扶养成人。可,这也并不代表婚约就是失效的呀!
她以复杂的心情看着他。
“也许这对你来说有点难以置信,又或许你会怨我和天庆为何早知却不道破,不过我和天庆却同时以为,如今谁是谁根本不重要。这事,我小时不提,的确是因为天庆喜欢你;而我稍早不提,则是以为你与他早心意相属。不过到了这时,如果你仍觉得这婚约有意义,或者嫁予我是你真心所盼,那么,就当我刚刚一番话从未说过,且我明早就上金府履亲。”
“你!”
“该说已说,请你慎重想想。我去看天庆,明晨等你回复。”
“翟天虹,等等!”在金嫮儿的低嚷下,那毅然的背影已没入如水的夜色中。
最后一夜,近晨,丑时,屋外看来将降雨。
“姑娘,剩最后一道菜了。”
“嗯。”
“娃儿,你还可以吧?大少爷昨晚儿离开就没再进来,还是让我们去找大夫过来?”虽然她的动作每每准确无误,但她苍白的脸色却让身边的人不得不为她担心。
那问题,已问过于阳无数次,只是这回她连声“嗯”都没答,因为她此时的注意力全给了砧上的一切了。
游刃于猪头熟烂的肉皮与骨之间,她的力道虽只须下二至三分,但却需要更高的技巧。若皮肉脱骨在先,再下锅蒸闷,做出来的烧猪头形体必定糜烂不雅,所以依照书卷上的做法,得将整颗猪头下锅闷至熟烂,再取出将皮肉与骨分离,而也因为皮肉烂透,所以分离时的刀工必得快、准、轻,要不仍是等于前功尽弃。
“哗,”就在围观众人的哗然声中,那满滥茴香的半边酱色皮肉,竟是滑溜得脱骨而下,乖乖躺上砧板,跟着,于阳又一个滑刀……“哗!”
咻咻咻!另半片皮肉下砧,立即被于阳手中的快刀切成片状,而顺着皮肉一拱,那平的皮肉即刻又成厚实的拱丘状,就宛如未曾离骨。
“大娘……盘……”才出声,人就软了,伏上灶边的于阳不忘轻扣那盛在刀上的软肉,不让落砧。
“哎呀,怎么这样?”数人赶紧一搀。
“没关系,只差这程序了,放开我……我可以自己站。”使尽力气直起软掉的腿,于阳执意将头皮装盘,见状,谁也不敢动她,怕一动,那刀上的极品便会乱了形。
直起身,于阳平刀将皮肉往花盘上摊去,而反复两次,那蒸上三日夜的猪头竟是再次在众人眼前气宇昂扬。
“姑娘……你这没骨的猪皮居然还会笑?”不夸张,那猪嘴部分就是个弯弯的弧。“是死得瞑目才笑的!大家快看牠的两只耳朵,哇……会动!会动!于阳,你看牠是不是会动?”所有人的目光全移到于阳身上,她们看着她干裂的唇,扬起一道笑“呵……第一百首,这就是书上说的,猪耳朵上有软骨,烂而不烂……”话来不及说完,人又软了。幸好这时进门的翟天虹刚好扶住她,要不然她可能会一头栽进那还热腾腾的蒸锅里,成了下一颗烧猪头了。他将她打横抱起。
“你……来了,我……”偎在他胸前的她,若非一口气撑着,已有立即昏去的可能。
“一百道完成了,想功成身退没那么简单,我带你去见见你的客人。”
她的客人?于阳来不及思考,人就被带到门边。“等……等一下……”手指向灶房角落。
是灶君及《灶王书》。再回眼看着于阳,翟天虹露出温暖的笑意。“是你的客人,也是牠的客人,一起去。”
只是来到翟府后门,看见的却是一群衣不厂体的乞丐,他们有些仍窝在宴桌边,有些则缩到墙角,但个个手中无不抱着盘碟、抱着碗,有的一只,有的则满怀。
行为略为正常的,可能就剩那坐在最边桌的一名青年和一名紫衣少女。
“各位大哥、大叔、大伯们,这是第一百道,也是最后一道的福神笑。”将拼成一大花盘的香品搁桌,老厨娘朝着那三天三夜不停嘴的客人们嚷了。
可怪的是,她嚷虽嚷了,那一群数十人的客人却没一个动的。莫非是全吃撑了不成?还是她的声音太小!
“咳……”她清清嗓,又准备嚷嚷。
“福神?”听她喊完,首先一拐一拐走到桌边的,是个体态壮硕圆滚的乞丐。
“你……你还需要吃吗﹖”天,哪来这么胖的乞丐,他肚间的油脂可能不比这一头猪少。
“我……吃!”不坐椅,仅抄碗及筷,他探出的手是颤抖的。而将那滑溜香透的猪头皮夹进碗里再进嘴里,他仅含着未咽下,两道泪便这么自下弦月形的眼中,滑自他肥厚的腮边。
“你……怎么了?”
“呜呜……”不答反哭,那模样吓坏问话的厨娘,而在呜咽声之中,他亦同时将那猪头皮慢慢吃完,跟着说了:“我就知道,这猪儿不贱,他是福神,是福气!”
“谁跟你说猪贱了?”
“唉,你有所不知,他是睹物思故,吃了这么好吃的猪皮肉,更是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