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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规律的起伏呢?
强而有力的心跳呢?
他死了,躺在那里的,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
这个认知,惊愕了她,更惊吓了她。
方不绝死掉了……
是因为她没留在他身边,替他排除掉诅咒的缘故?
是在她离开的这几日,他遇见了危险?
他是如何被夺去性命?
银貅混乱地想着,胸臆剧痛地想着,神兽排斥所有秽气的本能,没能阻止她将手掌贴在他的脸庞上。
对他当日绝情的怨怼还那么强烈,却不足以盖过见他失去性命的难以接受。收到休书时是那般的痛,又恨极了他,赌气要与他再无瓜葛,无论他的死活如何,她都会不为所动,原来她根本就做不到……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赶快替少爷盖好棺木吗?!”玲珑娇斥着躲得远远的众人,并率先回到厅内,双手合十地跪拜方不绝,喃喃说着:“少爷息怒……是不是我们哪儿做的不好?您进梦里交代我们去办,让我们知道,或者……是我们没能寻回少夫人,所以惹您生气了?阿吾已经带人努力去找,相信过几天就能有消息传回来。”她又叩了头,几名男丁合力将沉重棺材板盖回原位,银貅恼怒他们阻碍了她凝觑方不绝的视线,耳边又再度传来玲珑与其它婢女说话的声音。
“少夫人究竟去了何处?那日在房里到底发生何事……”
“那天的怪事不只少夫人莫名失踪,还有少爷断了气之后竟然回光返照,能向夫人下跪拜别,再独自走回海棠院。我们大家都以为是老天爷不忍方家绝后,更不忍少爷是为救小乞儿而身受重伤,才降神迹在少爷身上,大家皆亲眼看见少爷那时的模样,与平常健康时候没有两样,结果少爷却死在自个儿房里,坐个时辰后才被发现……大伙儿在猜,少爷回房之后,有没有可能是与少夫人发生了争执,结果被少夫人给——”
“先别胡乱猜测,找回少夫人才能知道当天始末,也才能让少爷安心地走,少爷生前那般疼爱少夫人……”
玲珑她们接下来还说了什么,银貅已经没有在听,脑子里嗡嗡作响着那短短几句交谈。
她离开的那天,方不绝便死去了?
什么叫他断了气之后,回光返照?
他为救小乞儿而身受重伤?
回光返照之后,回到海棠院,模样与平常没有两样……
死在自个儿房里?
有没有可能与她发生争执?
可那日……他回房之后,撞见她来不及变黑的银发,他指责她,说她是心存不良的妖,不听她啰唆,要她离开方家,他还写了休书,丢给她,她气极了,掉头走人,然后呢?然后接下来的他怎么了?
你那是什么模样?!为什么你的发是银色的?!你真如众人所言,是妖物?!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诡异之处,无论当时是谁见到她的原样,都会如此质疑。
但,仍是怪。
怪在他那时的口吻和神情;怪在他没有震惊、没有恐惧、没有难以置信、没有倒退三大步,像是……他早就见过那般的她一样。
就算他胆子大,不怕妖,至少会有正常人错愕的本能反应,可他没有,他嘴上虽然说出那些话,面容却太过冷静,此刻回想起来,很怪。
银貅见玲珑为方不绝点燃一炷清香祭拜过后,起身离开侧堂,她追了过去,在一处拐弯檐下,撤去隐身术,以黑发之姿在玲珑面前出现。
低垂螓首抹拭眼泪的玲珑,一古脑地撞上她,正要埋怨是哪个冒失鬼走路不看路,一抬头,看见众人连日来急着寻找的少夫人就站在眼前。
“少夫人?!您这几天去——”
“告诉我,方不绝怎么死的?!何时死的?!”银貅不给玲珑提问时机,逼问道。
“少爷是……七日前过世,为抢救一名险些被马车辗压的小乞儿,他撞伤侧边脑袋,送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还来不及派人去请您过来,少爷就断气了。”
玲珑原本还想接着反问,为何少爷过世的同一日,少夫人也跟着不见踪影,对于这一点,她很不能谅解,但少夫人的神情……好威严,让她所有指责的话语,全梗在喉头……
“那回光返照是怎么回事?!”银貅冷着丽颜的模样,高傲无比,有股教人不敢违逆的气势,属于神兽貔貅与生俱来的高洁。
“……说来奇怪,明明就没了气的人,突然坐起身,严重出血的伤势也不再汩汩冒血,他向夫人下跪叩头之后,转身要我们所有人不许跟上,他便走回海棠院去了,完全没有气虚无力……”
确实奇怪。
她那天见到的方不绝,脸上与身上皆没有血腥昧,他若身受重伤,她一定能闻到。
“呀,还有一件事也很怪……”玲珑突地想起一件小事,确实是很小很小的事,本来不值得一提,她亦不明白为何此时此刻自己会想起它。“那时候,我们以为少爷要交代遗言,所以凑近他唇边听他说话,他是说了几个字没错,可并不是少夫人或府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我们听得有些含糊,不确定少爷是不是痛到胡乱呻吟了……”
“他说了什么?”
“什么……勾绳子的……”
“勾绳子?”银貅皱眉。
“不是勾绳子……是胡、胡绳,我们以为他是要找胡人编制的长绳,但好像又不是,他后头还说……勾成……勾成什么呀,我们真的不知道……他要全胡绳来勾成什么……”
银貅的眉,更拢在一块了。
胡绳勾成什么……
胡绳勾成什么——
胡绳勾成——
胡——
狐……
狐神,勾陈啦!
第9章(1)
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勾陈曾与方不绝见过面?
何时何地?她怎会完全没有察觉到呢?
勾陈为何去找方不绝?让方不绝濒死之际,喊出他的名字?
勾陈出现在方不绝面前时,是以何种面貌?他知道勾陈是狐神,定是见着了勾陈的模样,方不绝却只字未向她提起,理由呢?
这两个男人,瞒着她,说了什么?达成了什么交易?
银貅忍住晕眩及身体不适,飞驰得恁快,银光迸散的同时,她现身在抚额沉思的勾陈面前,第一句话劈头就问:
“你去见过方不绝了?你找他做什么?”
勾陈不急着回答她,自玉椅间站起,改让她先坐。再怎么说,孕妇就得好好保重身体。
“你说话呀!”银貅性子急,失去仅有的一点点耐心。
勾陈瞥了她一眼,又挪开视线,一边为她斟茶,一边淡淡说道:“我去告知他,他的死期。”
“你告诉他干嘛?!你应该告诉我呀!我才能帮他安然度过死关!”她没有闲情逸致喝茶,直接无视勾陈递来的茶杯。
“就是不能让你帮他度过死关,我才找上他。”勾陈存银貅面前坐下,与她相视。“你不是已经决定舍弃关于『方不绝』这号人物的各种回忆?为何又回方家,沾惹一身的执着呢?”她此时此刻的反应,定是返回方家一趟,看见方不绝的灵堂,或是听见了风吹草动,才会一副杀来兴师问罪的姿态。
“我……我本来只是想回去拿些东西吃,却看见方不绝被放在一个大木箱里——那只人类婢女说,方不绝死去之前,喊出你的名字,后来又突然起身,彷佛没事人一般走回海棠院,就是那个时候,他给了我休书,再死去……是你对不对?是你从中做了什么,对不对?!”她直觑勾陈,他维持的一贯浅笑,在她说完话之后,缓缓消失。
不笑的勾陈,少掉了莞尔,没有了惬意,红发红衣的他,带点烈火焚身,不容谁靠近的疏离。
“我不会回答你任何疑问,你只要带着对他的不谅解,平安活下去,他死也能瞑目。他已经没有痛楚了,说不定早被安排进入轮回,更或许,走过奈何桥,遗忘掉世间种种。”勾陈不会让方不绝的苦心白费,若将实情告诉银貅,凭他对银貅的了解及认识,她下一瞬间就会直冲黄泉去抢人。勾陈用心良苦,笑容重新回到雅致脸庞,神情柔和起来。“比起他,你更该注意自己的安危,你是不是没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
银貅精致美颜上的表情,彷佛勾陈说出多离谱夸张的笑话。
“我怎么可能有身孕?你傻了呀,人类同貔貅生不出孩子来的!”物种不同,就像马与狗,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共孕后代!
虽然……她很想拥有他的孩子,然而,那种奇迹不会有。
勾陈没说话,只是带笑地凝视她,无声反驳她的不承认。
“……方不绝是人,我又不是雌人类!”银貅还在摇着螓首。
“方不绝是人类与貔貅的混种孩子。”勾陈缓缓说道,银貅张着嘴儿,发不出半个字,神情比刚才更憨十分……
勾陈说了什么?
方不绝是……人类与貔貅的……混种孩子?
怎么会呢?
她不可能嗅不出公貔的味道,方不绝身上……
“方家是人貅血脉错乱的家族,他们的死劫,不是诅咒,而是天理不容,所以我叫你尽快离开方家,你不听我之言,坚持留下,现在恐怕连你也惹祸上身了。”
“……惹祸上身?”
“你腹中的孩子,与方家一样,是个错误,我担心……你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勾陈眉字间,有着困扰多时的苦思,方才银貅来到之前,他还在为此伤透脑筋。照道理来说,银貅未犯下不可饶恕之错,要杀一只神兽,不比人类杀只鸡鸭来得容易,偏偏她怀着悖逆天道所孕育的孩子,虽然有千百种方式可以只处理掉孩子而不伤母体,但他不确定“上头”会采取哪一个方式……
“原来如此……”银貅喃喃自语。
方不绝身上的气味之所以吸引着她,是因为他拥有貔貅的血统,那味道混杂了人类,冲淡掉不少貔貅的气息,教她误以为是惊人的财气。
难怪她觉得他比较像兽,从第一眼初见时,便强烈地感觉到了。
方家的死劫,不是诅咒,而是天理不容……
人与貔貅,本来就不应该有孩子,天道秩序分割着物种与物种之间的差异,严格规范每一种生物的传递延续,人归人,貔貅归貔貅,玩玩可以,玩出大麻烦谁来收拾?
于是,方家成为了眼中钉,不拔除它,总是觉得扎眼疼痛。
就因如此,方不绝才必须死吗?
“他知道……他有一半貔貅的血脉吗?”银貅握紧拳儿,不知是紧张抑或欣喜地问……
“至死都不清楚。再说,他没有一半貔貅的血脉,方家一代一代混种下来,应该有七成偏向人类。”虽然方才说不会回答她任何疑问,然而这类不重要且不激发银貅强烈情绪的小问题,他不介意告诉她答案。
“不管怎么说,他体内都有貔貅的血,他不单单只是人类,他与我一样……是貔貅。”
这个认知,若在半个月之前便让她知晓,她会开心地疯掉。同类耶……想都不曾想过的可能性,多好呀,是貔貅的话,就能明白彼此的本性,就能共享财气的美味,就能一起相伴,度过漫长光阴……
他再也没有理由嫌弃她是一只貔貅,他不能了,更无权再说“人与妖,本就没有共存的必要”这类浑话,他与她一样,都是貔貅呐。
可惜,迟了一点,方不绝已经……
好遗憾,可是……
银貅不哭反笑,唇儿咧咧,逸出悦耳笑声,勾陈惊讶于她的反常,以为她是一时间承受不了太多震撼。
“小银,你——”
她略略直笑,眸子都弯起来了,双掌平贴腹间,感到好不可思议,明明还如此平坦,没有任何迹象,却藏了一小条……不,兴许不只一条的生命。
“他要当爹了,他如果知道,一定很开心。”
孩子耶,他与她的孩子耶。
会是怎生模样?像他多一些,抑或是像她呢?
貔貅一胎能生几只呀?她没生过,不清楚耶,肚子里头会不会装了三四五只?还有,生出来会是貔貅兽形还是人形呢?貔貅在养大之前,应该都只是会咿呀乱叫的小豹姿态呐……
“或许吧。”勾陈小心应对,仍不懂她为何而笑。
“我要去告诉他。”嘻。
“呀?”勾陈怔忡呆住,也因为他的一时失神,让一脸喜悦的银貅咻地变回银光,赶忙报喜去。待他回魂,早已错失阻止她的良好时机,眼前只剩飘落的银粉,缀亮他的窝。
这只嫩貔貅,完全……忽略掉他的警告和重点,方才前头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她置若罔闻,瞧她那副高兴样,摆明忘了她原先的逼问来意,忘了方不绝的死,还有她腹中孕育的“错误第八代”,以及她自身的安危……
乐观是好事,但,要在对的地方乐观呀,小银。
结果,担心不已的人,只有他这个旁观者吗?
石砌的池中,盘坐着朦朦胧胧的魂体,隐约可见的刚硬面容,闭目凝神,长发披散,直直没入池水间,他载浮其中,池内世界安静无声,连池水波动的细微干扰都没有,魂体状似进入了永眠,敛睫抿唇,动也不曾动过,只有他身躯周遭包围的万丈光芒,源源不绝扩散开来,光芒色泽七彩鲜艳,将地府一隅照耀得明亮。
“文判爷,这魂体好特殊哦,上回那几条人貅混种的魂体,可没有这种四射彩芒呢。”小鬼仰首看着美丽的霓虹光芒,头一回瞧见如此光景,也头一回……可以看清楚地府的地板和墙壁长得怎生模样。
“那是当然,这魂体,本就属于佼佼者,错置于人类躯体,暂时封住他的锋芒,待净化之后,他还有更重要的『来世』在等待他。”文判与池中魂体距离虽不远,但声音传不到魂体那方去,目前魂体处于与世隔绝之姿,他毋须顾忌所言每字会被魂体听见。
“每条人貅混种,泡过池,净化干净之后,都被补偿了挺不错的神职,毕竞他们亦是错误产物下的受害者,这一条,定也会成为某山神或河神吧。”
“不只。”文判浅笑。
“不只?”
“日后你我再见到他,可就不能像现在无礼直视,得跪地磕头了。”
小鬼瞪大眼,心里嘀咕:跪着磕头?那是多大的神阶呀?!
“文、文判爷。”幽冥中,传来鬼差的寻人声,扩散在偌大无边的黄泉,这是地府特有的“无边限呼叫法”。
“何事?”文判并未加大音量,用平时说话声,自然能与鬼差对应。
“有、有一位好美好漂亮的姑娘……真的好美好漂亮哦,像银铸的一样……她说要来见方不绝,笑起来好可爱……”鬼嗓里,充满了结结巴巴的憧憬,那微颤声调,摆明是因为有幸见到绝世美人儿而感动不已。
“最近不知哪儿来的法师,兴起一套叫『观灵术』的把戏,老是带生魂下来,给咱们添麻烦,真是的。”文判身旁小鬼不满地抱怨。偏偏那些阳寿未尽的生魂碰不得,下来之后还指名要见哪条哪条魂体,架子真大。
“我明白了,我立刻过去。”银铸的?应该就是那只狐神口里的小银吧,银色的母貅。
文判再望一眼池心,魂体姿势及光芒没有任何改变,他伫于原地,只是衣袖微扬,周景千变万化,犹似走马灯旋转,刀山血池、铜柱油锅,眼花撩乱地快速变动,待其缓缓止歇,文判所立之处,变成奈何桥畔,而鬼差口中赞叹的美人,用着娇眸觑他。
“银貅?”他虽以猜测口吻喊出她的名,笑容却是了然知晓。
“你认识我?”银貅偏着头,很确定自己没见过文判。
“不,这一世,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的狐神哥哥,从他口中听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