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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度战栗-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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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的住户当然强烈要求拆迁这样的院落,多次联名上书市府和省府。他们希望,即便为留做“教育基地”用,最起码,旅游局、文物局和教育局一起掏点钱出来,改善一下这儿的生活设施,以便住户们能在这儿安心地住下去,充当“旧社会”的模特儿。这件事已经引起市里各级领导的关注,但也挺让他们为难。主管领导说,这条街的状况,是一定要改善的。但市政建设资金有限。当前市政建设的面铺得又比较宽。要照顾的重点又比较多。完全要由国家掏钱来修缮改建它,确实困难重重。这条街的问题研究过多次,都以不了了之而了之。好在这些老房子目前还能住人,还能凑合。至于今后怎么个改,何时改,就只能等慎重考虑研究出个结果来再说……况且,有关领导并没有要求这些住户非得留住在这儿发挥什么示范教育作用。房子空关着,一样能充当“教育样板”。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很明白的。
  一部分住户便搬走了。现在新房多的是,只要你兜里掏得出人民币。但并非所有的住户兜里都掏得出那么些人民币的。应该说,大部分住户还是买不起新房的,尤其买不起市区繁华地段新建的那些楼盘。
  曹楠住三楼。实事求是地说,她至今还住在这儿,主要的原因还不是“人民币”问题。
  邵长水通过一段搭建在户外的木楼梯,颤颤巍巍地上了三楼。这段木楼梯好几个柱脚都有些歪斜,分别都绑上了或支撑着加固的木条。楼梯板早已朽蚀发黑,也都开裂了。三楼的廊檐下堆满了各家各户淘汰出来的旧东西。这些旧东西,卖又卖不出个好价钱,今后恐怕也不会再去使用它们了,连送人大概都不大会有谁愿意接受了,但那些户主却仍然不舍得扔,都用旧席子破毯子将它们包着裹着,也就是堆放在廊檐下蒙尘而已。
  曹楠的住房在三楼右侧最后第二间。门上果然如她在电话里强调过的那样,挂着一块非常干净的白布帘子。白布帘子一角粘着一个时下流行的日本卡通“流氓兔”彩贴。屋里收拾得十分干净。从种种陈设和装饰来判断,显然是一个女孩的“单身”住处,必不可少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一开始邵长水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曹楠的住处。因为曹楠平时给他的印象是,“气质不凡”,穿着也比较“得体和高贵”,似不该住在这样一种“贫民窟”里似的。坐下后,他略略地打量了一眼屋内陈设,微笑着,略带一点诧异的口吻问道:“你咋就整了这么个住处?”大概已经不止一次经受这样的质疑了,曹楠都有点不屑于认真去回答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回答道:“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没有没有。这能有啥问题?”邵长水忙笑道。后来他才知道,两年前,城(市)改(造),曹楠家遭遇拆迁。全家都挤到亲戚那儿去暂且过渡。她一个大姑娘见天在人家里吃住,既不方便,也不自在。那时,“劳叔”还没离开省厅,得知这情况后,动用了点关系,又请房管所的头头吃了顿饭,可能还给人家许了什么愿办了些什么事,她就不太清楚了;最后给她在这儿整了这么间房,应该说救了大急。
  再怎么说,有了属于她自己的一个空间,总比跟亲戚家的大男大女们挤在一起强。她当时只想临时凑合一下的。后来,全家回迁新房,得到一个两室两厅的单元套。新房虽说比她们家原先在大杂院住的那两小间平房宽敞多了,也亮堂多了,厨卫设施也周全多了,但毕竟还是得跟妹妹住一个屋。她绝不是嫌弃妹妹和父母,但毕竟已是二十大几的人了,真的非常想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非常希望每天能有那么几个小时,每星期能有那么一两天、两三天,完全归自己支配。她知道,人是不可以完全只属于自己的,但完全不能属于自己的日子,的确也难以忍受。于是,她说服了家人,允许她在新家和码头街这两头轮流住着,来回跑着。她清楚,在省城,无数像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都还不可能独自享用这么一个“生活空间”。而自己一开始独立生活,就能找到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虽然区图书馆的月收入有点儿少),又能拥有这么一个“独自享用的生活空间”(虽然老旧得不成个样子),但她真的已经挺知足的了。
  自称了解曹楠的人,都说她生活上容易满足,人际交往上绝不惹是生非,秉性恬淡兼容,趣味习性高雅平和。有时还稍稍显得有一点孤僻,有一点忧郁。这倒反而给她增加了一份“旧时邻家女”的可人疼惜处。但这些说法其实是很片面和很主观的。你要是真的有可能往深处去“阅读”她,交往她,你大概就不会只得出如此浅近,又如此一厢情愿的结论了,你就会知道这女孩绝对不像你们平时看到的那样恬淡自适。她的内心、她的个性和作为,都远比一般人所能感觉到的要复杂和强烈得多,而且还应该说是复杂强烈得“多得多得多”。这女孩的与众不同处在于,她并不在乎自己住得怎么样(虽然她很会装饰自己的房间),她也不在乎自己穿成个啥样(虽然她总能淘买到比较便宜的最新时装),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她(偏偏不管走到哪儿,她都比较吸引人的眼球)。说她“我行我素”,许多时候她却又显得特别老实听话;说她“老实听话”,却冷不丁地总能干出一些让你大跌眼镜、连连跺脚,甚至“痛不欲生”的事情来。界定她,最准确的词语是,“说不准摸不透”。这是她的妈妈和她中学时代的班主任积多年的“痛苦”与“骄傲”得出的惟一结论。
  邵长水敲开房门时,曹楠显然还在为他的到来做着最后的准备。她显然没料到他能来得这么快。她好像在屋里匆忙地撤走一些陈设,又挪动一些陈设。这是她一贯的“手段”和“伎俩”:接待不同的客人,或不同时期接待同一个客人,她总会刻意地要挪动和改变一下房间里的陈设。即便不为客人,只为自己,过上一段时间,她也会去挪动和改变的。丁零当啷地折腾到半夜,折腾到灰头土脸,筋疲力尽,往地板上一躺。她喜欢给自己创造惊喜和新鲜感。一个花瓶在同一个地方,她绝对不会让它安安生生待上一个星期。一年下来,这只花瓶能在她房间里整个儿“游”上好几圈。她总在寻找各种各样的最佳结合点,临界点。对于她的这个“特色”,她妈和她那位中学时期的班主任是有分歧的。这也是她俩在她的问题上表示出来的惟一的分歧。她妈认为,她的这种不稳定性将使她痛苦一生。班主任却认为,也许会很痛苦,但却使她有可能走向成功。“成功?谁?她?谢谢吧。”她妈苦笑着摇了摇头。
  邵长水一眼就注意到房间里有一个角落是专门陈放书的。书架做得非常别致。是在一根立轴上装了许多块可以推拉移动的搁板。搁板和立轴都油成了深棕色,并显露着原木拙朴粗犷的木纹。每一块搁板上陈放的是不同类别的书,或是不同用途的书。比如,有一块搁板上放的全是动物学方面的书。另一块搁板上放的则是她一个好朋友所需要的文字资料。那个好朋友怀孕了,快要生了。于是她收集了许多关于坐月子的、关于育婴的、关于早期开发幼儿智力的、关于妇婴卫生的、关于催奶和退奶的小窍门的……书籍和剪报,以备“咨询”。(这大概跟她常年在图书馆工作养成的习惯有关。)但有两块板上放的却全是公安和司法方面的书。刚走进房间时,他还看到她床头放着一本刚看了一半的书。没容他细看,她就抢着去把书塞到枕头底下去了。但一晃之间,邵长水还是看到了书名上的两三个字,好像是专讲性学的。藏起书,她的脸色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应该大红起,只是略显得有一点尴尬,微笑着把枕巾重新铺整齐了,这才回身去给邵长水沏茶。这个二十多岁的丫头,偷看一点性学方面的书籍,邵长水觉得还可以理解,时代毕竟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嘛;但她为什么对公安和司法那么感兴趣,这倒让他有一点颇费思量了。
  “为什么要我在汇报时对李主任有所保留?”邵长水一边继续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一边带着微笑、却又直截了当地问道。他微笑,是希望尽量减少“公安干警”跟人谈话时总免不了的那种居高临下的生硬感,不希望吓着了这小丫头。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这个“小丫头”充满了疑虑,而且近日来这疑虑越来越大,但还是挡不住那种直觉上的好感。
  曹楠没马上接邵长水的话茬,沏上茶来后,默坐了一会儿,在此期间也给她自己沏了杯茶,端在手里,慢慢地抚摸着旋转着那廉价的贴花玻璃杯,低声问道:“劳叔的后事都办妥了吗?是拉回省城来火化,还是就地火化?”
  “案子查清前,根本谈不上火化的问题,更谈不上在哪儿火化。”
  “那就一直在医院太平间的冷库里冻着?”
  “大概吧……”
  “……”她眼圈骤然红起,又沉默了。
  “还是说说李主任的事吧。”邵长水催促道。
  “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挺可疑的,手伸那么长,管那么多闲事?”曹楠试探着问。
  “你说呢?你觉得自己可疑不可疑?一个区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居然知道省公安厅一个刑侦人员的动向,不仅知道我去了陶里根,还知道我哪天会赶回来汇报,还在去汇报的路上拦截了我,向我发出那样一种严重的警告……你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人?你到底跟我们公安厅内部的哪些人有过来往?你为什么要掺和这种不该你来掺和的事?”邵长水正襟危坐地发出一连串问题。
  “审讯我呢?”曹楠抬起头,轻轻地反问。
  “你觉得这就像审讯了?你见过真正的审讯吗?”
  “……”曹楠低下头去,又不作声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邵长水再一次催促道。
  “……劳叔没跟您说过什么吗?”过了一回,曹楠这么回答道,提到“劳叔”,她的眼眶立刻湿润了,语调也马上沉降下来,甚至不由自主地哽咽了一下。
  “……他应该跟我说些啥?”邵长水追问道,口气渐趋严厉。
  “……他没跟您谈过李主任,也没谈过别的什么吗?”曹楠脸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惶惶地反问道。
  “他应该告诉我一些什么?他又跟你说了些什么?”邵长水逼问。
  “那天,他告诉我……他出事了……”
  “他出事后还给你打过电话?”邵长水一惊。
  “是的……”曹楠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他咋说?”
  “他说他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说李主任这人看问题比较片面,让我今后在跟他的接触中一定要多加留意。”
  “是谁告诉你,我今天一早会去找李主任汇报的?”
  “……”曹楠又不作声了。显然这个问题可能点到了某个要害上。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说道,“……是李主任自己告诉我的。”
  “他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事?”
  “因为……因为……”
  “因为个啥?”
  “因为本来约好今天早上我要去他那儿看他的。他说,让我改期,因为您要去,还有赵总队长和其他一些领导都要去他那儿听汇报……”
  “劳爷为什么让你对李主任要多加留意?”
  “当时在电话里他没细说。当时那个情况,他也不可能细说。”
  “那他也没让你来劝阻我啊。”
  “可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如果他真不行了,今后有什么事,尽可以跟您多交流。他说您是个好同志。当时他已经说得非常吃力了,然后又说了一句。他说,小楠,看样子,我是真的不行了……这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到这里,曹楠忍不住大声呜咽起来。
  “关于李主任,在此之前,他还跟你说过些什么?”
  “……”她抬起头怔怔地想了想,刚要回答,外头楼梯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显然是曹楠熟悉的。听到脚步声一下下逼近,她脸色立即变得惊慌起来。
  “是李……李主任……李敏分……”她呆愣住了,忙转过头去告诉邵长水。
  “他怎么来了?你也约了他?”邵长水也愣怔了一下,问道。
  “没……没有……”曹楠慌慌地答道。
  “那他怎么来了?”邵长水问。
  “最好别让他瞧见你来我这儿了……”曹楠慌忙擦去脸上的泪痕,又从床头的一个粉盒里取出一个粉扑,轻淡地补了补妆,拿起那个白色的小皮包,一边向门外走,一边吩咐邵长水道,“一会儿,等我把他引开后,您再走。”又急急地问,“您的车没停在院门口吧?”听到邵长水回答她:“车停在马路对面那个洗浴中心门前了。”忙说:“那好。那好。”这时李敏分差不多已经快走到三楼的楼梯口了。只听到她匆匆迎住李敏分,并在楼梯口跟他说了几句什么,便引着他往楼下去了。
  邵长水回到省厅,又在办公室待了一会儿,再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妻子和孩子都睡下了。在过厅里稍歇了会儿,等妻子那边再度发出间歇性的低微鼾声,便悄悄从壁柜自己专用的那个抽屉里取出劳爷的那两件东西。
  回来后,他还一直没捞到工夫仔细琢磨过这两个“宝”。他把它们存放在一个香樟木雕的小首饰匣里。这雕花木匣还有一点小小的来历。它是省警校附近艺术专科学校的一个女学生送的。去年,警校和这个艺专搞“军民共建”,邵长水被派去为艺专高年级的学生讲司法常识课。邵长水是个“侦破能手”,但口才并不好,攒了一肚子的侦破故事,总也讲不生动。但不管他怎么讲,总有那么一个女生,老是听得那么专注,课前课后还老主动地帮着擦黑板、灌暖瓶……十节司法常识课讲完后,他的“共建”任务就算告一段落。回警校后的某一天,传达室忽然打来一个电话,说是有人给邵教官送来一小包东西。邵长水问,是谁送的。传达室的教工说那人放下东西就走了,没留任何话,也没留姓名,看模样是个女学生,但肯定不是咱警校的学员。邵长水打开那小包看,里边包着的就是这个雕花小木匣。匣子里也没任何留言之类的东西。但直觉告诉他,它肯定是那个“特别专注”的女孩送的。为什么一定是她,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当然不会以此为借口再去找那个女孩。但他却出于一种异样的情感,一直挺珍视这件小东西,后来就把它收藏了起来。
  小木匣上的浮雕其实并不精致。特别精致的东西会特别昂贵。那样的东西估计她也送不起。打开匣盖前,他习惯性地戴了副侦查员勘查现场时常用的手套,并且调整了室内的灯光,拿出自己那部心爱的佳能相机,准备把这两件东西都拍了,留个底。他想到,自己还是得尽快地把这两件东西交给组织上。他不可能、也不应该长久地把它们扣留在自己手中。做好这一切准备后,他轻轻地掀开匣盖,一桩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木匣子里竟然空无一物。那两件东西全不见了。霎时间,他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响起来,后脊梁上立刻渗出一片冷汗。这怎么可能呢?东西是他亲手放进去的。家里的人,无论是妻子,还是孩子,从来也不会动他的东西。这是多年来立下的规矩,养成的习惯。它们怎么会“不翼而飞”了呢?他呆站了一会儿,惊醒过来,忙不迭地去抽屉里翻找,甚至盲目地在整个壁柜里翻找。都找不见。再一次呆住。再去叫醒妻子,为了不至于吓住她,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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