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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海燕把额头顶在膝盖上,又小声抽泣起来。方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只能拍拍她的肩膀。等她的情绪稍稍平静些了,方木低声问道:“村里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陆海燕抬起头,却并不望向方木,而是出神地看着黝黑的山林,良久,才缓缓答道:“我不知道。”
几乎是同时,那拼命挣扎的小小火苗终于熄灭了。
同时熄灭的,还有陆海燕瞳仁里的最后两点光。
一切归于黑暗。黑暗宛若幕布般扑来,刹那间铺天盖地。陆海燕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紧接着就把手伸过来。
“你在哪儿?”终于,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方木的衣袖,随后就不肯放开,似乎那是唯一能抵抗黑暗的神器。
方木挪过去,尽可能靠近她,同时又尽力不使她产生不安感。
女孩不停战栗的身体最初有些躲闪,几秒钟后,完全贴附了过来。
亲密的身体接触让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体温也随之升高,既温暖了自己,也温暖了对方。这微妙的变化让他们本能地靠得更紧,宛如两只露宿雪地的小兽。
许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天快亮了吧?”
“嗯。”
“你休息一下吧。”
“嗯。”
又是长久的沉默,四周的山林里,种种异动却更加明显。
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有积雪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有踩裂断枝的脆响。
有野兽粗重的鼻息。
方木一直警觉地看着周围,试图在那些异响中辨别出来自陆海涛的信息。有几次,他几乎相信陆海涛就躲在不远处的某片树丛中,然而,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后,却总是毫无回应。
每次听到弟弟的名字,陆海燕都会紧张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如是几次之后,她重新蜷起身子,轻轻地对方木说道:“你别费劲了,他不在这儿。”
方木不甘心地又张望了一阵,最后悻悻地坐好。黑暗中,他仍能感到陆海燕在看着自己。
“你怎么……这么关心我弟弟?”
“哦?”方木被问得碎不及防,“好歹有一面之缘。”
“是么?”陆海燕显然并不相信这个理由,“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摄影师,我不是告诉过你么?”
“是么?”陆海燕的眼神突然变得咄咄逼人,“那你手机里为什么会有陆璐的照片?”
“嗯?”方木猛地扭过头来,“你认识她?”
陆海燕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嗯。”
“她是你们村的?"方木一把抓住陆海燕的胳膊,“她的父母在哪里?”
“曾经是我们村的……哎呀你松开我!”陆海燕惊恐万状地向后躲着,拼命想甩掉方木的手。
方木急忙安抚道:“好,好,你别怕,你告诉我,陆璐的家人在哪里?”
“你先告诉我照片的事!”
“好。”方木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我是在城里一家孤儿院认识陆璐的,院长告诉我,陆璐是救助站送来的,委托我们帮助她寻找家人。所以我把她的照片存在手机里,出差的时候就在当地查找一下―就是这样。”
“哦。”陆海燕将信将疑地看看方木,“原来如此。”
“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别找她的父母了。”陆海燕揉揉胳膊,“陆璐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跟着她爷爷生活,几年前老爷子也走了。后来陆璐也不见了踪影,原来是跑城里去了。”
黑暗掩盖了方木的表情。他既兴奋又愤怒。陆家村果真和跨境拐卖儿童有关,而他们居然连同村的孩子都不放过!
陆海燕感到方木的身休在微微颤抖,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
“哦?”方木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有点冷。”
“那……”陆海燕低下头,“你靠过来点儿吧,挤一挤,会暖和些。”
见方木坐着没动,几秒钟后,陆海燕轻轻依偎过来。
“天快亮了。”她盯着微微泛白的东方,喃喃说道。
“嗯。”
“天一亮,我们就得回去了。”
“嗯。”
陆海燕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以后,你会经常来看我么?”
不等方木回答,她又无比幽怨地答道:“不会,肯定不会。他们一直不让外人进来。”
“不。”方木缓缓地答道,“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真的?”陆海燕有些惊喜,“那可太好了。”
她试探着把头靠在方木的肩膀上,几分钟后,睡着了。
方木毫无睡意,他一直盯着前方的山林,看着山脚下的村庄一点点露出轮廓。
我一定会回来。一定。
下山的时候,方木才知道昨晚走了多么远的路。从天色微明,一直走到天光大亮,两个人才回到陆家村。方木让陆海燕先回家,自己直奔村子西南角。刚走到那棵树下方木就愣了。
树下空空如也。
方木急忙环顾四周,没错,就是这里。可是,尸体呢?
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地面,雪地上明显有被清扫和翻铲过的痕迹,一点可供固定和提取的证据都没留下。
方木咬咬牙,拔腿就向村子里走去。
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村民提着裤子,哈欠连天地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方木认得他就是昨晚在树下看守尸体的其中一个,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抓住他。
“尸体呢?”
那村民吓了一跳,使劲揉揉眼睛,看清方木后,猛地甩开他的手。
“什么尸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方木逼上一步,“昨晚在树下的尸体,陆三强的尸体!”
“没有什么尸体。”那村民忽然怪异地笑笑,“根本没有陆三强这个人。”
趁方木目瞪口呆的时候,那村民小跑回院子,吮当一声锁上了院门。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后,转身向陆天长家走去。走了一半,他改了主意,转道去陆海燕家。
他本想去陆天长家打电话报警,但是,显然是陆天长指使村民们转移了陆三强的尸体,完全破坏了现场,而且意图彻底掩盖这件事―让陆三强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到他家去打电话报警,无异于与虎谋皮。
陆海燕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脚印和燃尽的火把。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间,翻出手机充电器,接上电源后,按下开机键,手机却毫无反应。
方木连换了几个插座,都是如此。方木想了想,起身按下电灯开关,电灯也不亮。
方木骂了一句,疾步走出房间,在堂屋里迎面遇到了崔寡妇。
“阿姨,家里怎么停电了?”
“别说停电了,”崔寡妇一脸苦相,“连水都没了。”
断水断电。
方木明白了,陆天长要“教训”的,不仅是陆海涛,还有他的家人。
“海燕呢?”方木问道。
“出去了。”崔寡妇忽然压低声音,“她让我告诉你,一会儿去祠堂见她。”
祠堂地处村子东北角的一片空地.是一座高约六米的仿古建筑,黑瓦白墙,木门木窗,占地大概二百多平方米,历史不长,却因缺乏定期修缮而显得破败不堪。方木推开因潮湿而变形的木门,立刻被扑面而来的大团灰尘呛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敢大声咳嗽,用手捂住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空旷厅堂。
祠堂里面石砖铺地,堆了厚厚一层灰尘。一些破旧的桌椅横七竖八地摆放在地上。偶尔有冷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四面墙上悬挂着已辨不清颜色的族谱、画像,摇摇欲坠。纵使外面阳光明媚,祠堂里却仍然幽暗阴森,似乎推开那扇门,就跨人了另一个世界。
方木蹲下身子,立刻在那厚重的灰尘上辨别出一些脚印。他抬头向前看看,祠堂的北侧是一个简易的木台子,似乎是临时搭建的戏台。木台子尽头是一面夹墙,出口处挂着一面脏兮兮的棉布帘子。方木蹊手摄脚地走过去,轻轻爬上木台子,立刻听到棉布帘子后面有人在说话。
“姐……我们在作孽啊……我都看见了……太惨了……”
方木听出那是陆海涛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无比恐惧。
另一个声音是陆海燕的,她也在哭,边哭边小声劝解着陆海涛。
“我不管……我不能再花这样的钱了……姐,我得去报官……我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突然,方木脚下的一根木条发出断裂的脆响,声音虽小.但在幽静的祠堂里,无异于一声惊雷。棉布帘子后面的对话戛然而止,紧接着,就听到陆海燕颤巍巍地问道:“谁?”
方木心知已经无法再继续偷听了,就大步走过去,一把掀起棉布帘子,钻进了夹墙里。
“是我。”
满脸恐惧的陆海燕直愣愣地看了方木几秒钟,松了一口气,似乎又活过来一样。一直躲在姐姐身后的陆海涛探出脑袋,惊魂未定的他仿佛看到了救星。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是你。”陆海涛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用那什么牙……大哥,我看到了……我一定得告诉你……那些女孩子……”
“海涛!”陆海燕突然一把将弟弟的头抱在怀里,用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别说,别说,姐求你……”
方木急忙去册陆侮燕的手,“放开!你让他说,到底看到什么了?”
撕扯中,陆海燕忽然松开手,当胸猛推了方木一把。这一下的力度如此之大,让方木瞬间就失去了平衡,仰面摔倒在地上。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却看见陆海燕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
“方哥,我相信你是老天派下来救我们的。”陆海燕已是泪流满面,“我求你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
说完,不等方木回答,她就“咚咚”地磕起头来。
方木急忙阻止她,陆海燕却固执地磕个不停,一时间,方木心头大乱,只能先答应她。
“好吧。”方木尽力拉住她的肩膀,“你先说什么事。”
“你带我弟弟走吧.随便帮他找一个工作,让他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陆海燕依旧跪在地上,“我只有一个要求,什么都不要问他,什么都别问!”
“嗯?”方木慢慢直起身子,眯起眼睛盯着陆海燕,“你弟弟杀了人……”
“我没有!”陆海涛急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和我姐小时候常去那里玩……我就想去那里躲躲……”
“海涛!别说,别说!”陆海燕又扑过去堵陆海涛的嘴。
陆海涛急于还自己一个清白,拼命拉开姐姐的手,大声说道:“是大春!我拍照的时候,被三强和大春看到了。我和三强从小玩到大,他拦住大春,让我快跑,大春就抄起锤子把三强打倒了……”
陆海涛说的不像假话。方木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陆天长诬陷陆海涛杀人,其目的之一是为陆大春开脱,之二就是要除掉陆海涛。如果不尽快把陆海涛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危险了。
何况,陆海涛是很重要的证人,有了他,也许能使案件有很大进展。
方木转头对陆海燕说:“你快起来,我答应你。”
“真的?”陆海燕一脸惊喜,她一骨碌爬起来,“你们先在这里躲躲我回家给你拿东西。”
“不用了。”方木拦住她.“我现在就带他走。还有……”他顿了一下,“你和阿姨最好也一起走。”
“我们?”陆海燕苦笑一下,”出去了都养不活自己。”
“我养啊。”陆海涛一梗脖子,“姐,我一定行的。”
“傻弟弟,他们不会难为我们的。”陆海燕摸摸弟弟的脸,“只要你仪事就好。”
陆海涛叫了一声“姐”,就楼住陆海燕大哭起来。
方木皱皱眉头,拉拉陆海燕的衣角,“别哭了,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陆海燕连连答应,擦擦眼泪,一把推开了弟弟。
三个人快步走下木台子,穿过厅堂,来到门口,陆海燕让他们先别动,自己出门查看一下动静。
刚推开那扇木门,陆海燕就愣住了。
方木心知不好,把身边的窗户推开一道缝隙,刚瞄了一眼,心底就一片冰凉。
祠堂的院子里,挤满了手拿锄头、铁叉和棍棒的村民。
躲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方木咬咬牙,拉着陆海涛走出了祠堂。
陆天长站在所有村民的前面,歪着头,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看着方木,好像一个猎手在欣赏掉进陷阱的猎物。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踉踉跄跄地冲上来,一把揪住陆海涛连咬带挠。
“没良心啊……三强跟你光屁股一起长大……你咋忍心下手啊……”
陆海涛连连抵挡,一边哭丧着脸辩白:“不是我啊……婶子……哎哟……”
陆天长丢掉烟头,挥挥手,立刻有几个村民冲上来架走了老妇,同时把方木和陆海涛拉到院子里。
转眼间,方木和陆海涛身上的东西就被搜罗一空,扔在雪地里。陆天长拣出陆海涛的手机,嘿嘿冷笑了几声。
“你小子长见识了,还会用手机拍照了。”他不紧不慢地踱到陆海涛面前,忽然压低声音,“说出去了?”
“没……没有。”陆海涛已经脸色煞白,“我不敢……叔……你饶了我……”
陆天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转头望向方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海燕让我把她弟弟带走,就这么简单。”方木知道这件事根本瞒不住,“别的我不知道。”
陆天长打量了方木一会儿,转身面向村民。
“还记得我们讲好的约定吧?”
村民们互相看看,“记得”的答复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要想过好日子,就得信守约定。”陆天长提高了声音,“如果有谁违反了约定,那就是把全村老小往死路上逼。”
人群有些骚动,能看见锋利的铁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陆天长转身看看陆海涛,似笑非笑地说:“海涛,你差点毁了咱们的好日子。”
陆海涛的脚一软,如果不是有两个村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恐怕就会瘫在地上。
“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陆天长笑笑,从一个村民手里拿过一把斧子,递给陆海涛,又朝地上的两部手机努努嘴。
陆海涛哆哆嗦嗦地接过斧子,看看陆天长,又看看方木,一步步蹭过去,跪在雪地上,举起了斧子。
“啪!”手机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裂痕。
“用点劲儿!”陆天长喝了一声。
陆海涛抖了一下,又挥起斧子。
“啪!”这一下,陆海涛和方木的手机都四分五裂了,几个零件散落在一旁。陆海涛用手把破碎的手机拢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拼命砸着,似乎越用力,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方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几成童粉的电子零件,感觉每一下都敲在自己的心上。
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直到两部手机的残片几乎都被砸进了泥地里,陆天长才心满意足地让陆海涛停手。他在那片泥地上跺跺脚,低头看着依旧跪着的陆海涛。
“嗯,总算挽回点过错。”
陆海涛的眼睛亮起来,半是乞求半是感激的目光中,似乎生机重现。
陆海燕呜咽着,走过去想把弟弟扶起来,却被陆大春一把拽住。
“但是,还有一件事没完。”陆天长眯起眼睛,“三强的命。”
刚刚在陆海涛眼中闪现的亮光又熄灭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几个村民按倒在地上。
“不是我……我没有!”陆海涛的脸埋在雪地里,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喊。
陆天长的声音远远高过他的。
“大家说,怎么办?”他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