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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浪子-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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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群摘下了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着树杆不停地喘息。他想用草帽来扇扇风,但手臂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酸疼麻木,竞似连拾也抬不起来。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无论杀了多少人,都不会觉得有一点疲倦,有时杀的人越多,精神反而越好。以前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个超人,是个半神半兽的怪物,总觉得自己的力量是永远也用不完的。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人,是个满身疼痛,满怀忧虑的老人。“我为什么也会跟别人一样,也会变得这么老?”老,本就是件很令人伤感的事,可是他心里却只有愤怒和怨恨。现在他几乎对每件事都充满了愤怒和怨恨。他认为这世界对他太不公平。他辛苦挣扎奋斗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别人十个加起来还多。但现在他却要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躲闪,逃亡……他曾拥有过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现在却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他也曾经有过这世上最优秀的马群,但现在却只能用自己的两条腿奔逃,连脚都被石头扎出了血,他当然愤怒、怨恨,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结果是谁造成的,也许他根本不敢想。沈三娘就在他对面,坐在一个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着。她一向是个很懂得修饰的女人,但现在身上却到处都沾满了血污,尘土,泥沙,脚上的鞋子快磨穿了,连脚底都在流着血。她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因为她刚才还呕吐过——她刚从头发里找出一个人的半边下腭。有风吹过的时候。她身上就会觉得一阵寒意。那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她前胸的衣裳已裂开,只差一分,独眼龙的刀就已剖开她的胸膛。可是她的心里并没有怨恨。因为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马空群,更怨不得别人。她知道马空群正在看着她,平时他看着她的时候,她总会对他嫣然一笑。但现在她却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裂开的衣裳中露出的胸膛。马空群忽然叹了口气,道:“包袱里有衣裳,你为什么不涣一件?”沈三娘道:“好,我就换。”但她却没有换,连动都没有动。平时马空群无论说什么,她都只有顺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立刻去。马空群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你在想什么?”沈三娘道:“我什么也没想。”马空群道:“但是你看来好像有心事。”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并不一定要告诉你的。”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这女人也许骗过他,甚至出卖过他,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当面顶撞过他,更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连一次都没有。这是第一次。只不过他已是个老人了,已学会把女人当做马一样看待。他当然不会像青年人那样,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问她为什么变了。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个脸,精神也许就会好些的。”林外有流水声,用不着走多远,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可是她没有动。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已不准备再理她。“不理她。”这三个字岂非正是对付女人最好的法子。她生气时,你不理她,她要跟你吵,你不理她,她问你要东西,你不理她,她要钱花,无论要什么,你都不理她。她拿你还有什么办法。只可惜这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就连马空群都不见得真的能做到。沈三娘忽然道:“你刚才问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本来不想说的,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马空群道:“你说。”沈三娘道:“你不该杀那些人的。”马空群道:“我不该杀他们?”沈三娘道:“你不该!”马空群并没有张开眼睛,但眼睛却已在跳动,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杀他们,只因为他们出卖了我,无论谁出卖了我,都只有死!”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仿佛在尽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道:“难道那些女人全都出卖了你,难道那些孩子也出卖了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全都斩尽杀绝?”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要活下去。”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别人难道就不要活下去?——我们若要走,他们绝不会有一个人来阻拦的,你为什么一定要下那种毒手?”马空群的双拳突然握紧,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过了半晌,又慢慢地松开,慢慢地站起来,走出了树林。泉水冷而清冽。马空群蹲下去,用双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过他手腕时,他心情才渐渐平静。无论谁都觉得他是个冷静而沉着的人,比任何人都沉着冷静。只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气发作时,有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沈三娘已跟着走出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细,从背后看,无论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就连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她本是为了复仇,才将自己献给他的,但当他占有她时,她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的满足和欢愉。这种感觉她从未在别的男人身上得到过,“难道我就是因为这种缘故,才跟着他走的?”她从未这么想过,现在一想到,忽然觉得全身发热。马空群当然知道她来了,却没有回头。过了这条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从这里已可以看见前面一片广大的平原。平原上阡陌纵横,就像是棋盘一样。马空群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到了山下,我们就可以找到农家借宿一宵……”沈三娘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然后呢,然后你准备怎么样?”马空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在问我准备怎么样?还是在问我们准备怎么样?”沈三娘用力握紧了双手,道:“是问你,不是问我们。”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沈三娘并没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准备将那家人杀了灭口?”马空群霍然回身,凝视着她,缓缓道:“一个人在逃亡时,有时就不得不做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事,可是我并没有叫你跟着我,从来没有。”沈三娘垂下了头,道:“是我自己要跟着你的,我本来已下了决心,无论你要到哪里去,我都会跟着你,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我就死!”她的声音已哽咽,泪已流下,接道:“我本来已决心把我这一辈子都交给你了,因为我……我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觉得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事,你都是条男子汉,但现在……现在……”马空群:“现在怎么样?”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泪,道:“现在你已变了。”这句话说出来,她心里忽然一阵刺痛。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马空群变了,还是她自己变了。马空群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了解,这世上根本没有不变的女人,更没有不变的感情。何况,无论谁过了这么久终日在逃亡恐惧中的生活,都难免要改变的,马空群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来,是你自己要跟着我来的,我并没有要求,现在你自己要走,我当然更不能勉强。”沈三娘垂着头,道:“我也仔细想过,我走了,对你反而有好处。”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谢谢你,你的好意我知道。”“谢谢你,”这三个字虽然说得平淡,但沈三娘却实在受不了。在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又充满了惭愧和自疚,几乎忍不住又要改变主意。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管他做过多少对不起别人的事,却从来也没有亏待她。她总是欠他的,现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离开他,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但马空群却只是淡淡问道:“以后你准备到哪里去,有什么打算?”沈三娘咬着唇,道:“现在还没有,也许……也许我会先想办法去存点钱,做个小本生意,也许我会到乡下去种田。”马空群道:“你能过那种日子?”沈三娘道:“以前我当然不能,但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自由自在的活两年,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着对我说这种话,我知道你绝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其实你年纪还轻,应该再去找个男人的,找个比较年轻,比较温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确太老了些。”他虽然在微笑着,但眼睛里却已露出种愤怒嫉妒的表情。沈三娘并没有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绝不会再去找男人了,我……”马空群打断了她的话:“也许你不会去找男人,但却一定还是有男人会去找你的。”沈三娘沉默着,幽幽道:“也许……未来的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马空群冷冷道:“其实我很了解你,像你这样的女人,只要三天没有男人陪你睡觉,你根本连日子都活不下去。”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她永远没有想到他忽然会对她说出这么粗鲁、这么可怕的话。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愤怒而发红。他本来想勉强控制自己,做一个好来好散、很有君子风度的人,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风情,想到她以后跟别的男人在床上时的情况,想到那些年轻的、像狗一样爬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忽然觉得心里就好像在被毒蛇咬着,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样你每天都可以换一个男人。”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刚才的惭愧和自疚,忽然又全都变成了愤怒,忽然大声道:“你这种建议的确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过一天换一个男人还太少,最好能换七八个……”她的话没有说完,马空群突然一掌掴在她脸上,随手揪住了她的头发,恨恨道:“你……你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沈三娘咬着牙,冷笑道:“你杀了我最好,你早就该杀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这么多天,让我一想到就恶心。”她知道是不能用别的法子伤害他,只有用这些恶毒的话。马空群的拳已握紧,握起。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惧之色,她知道这双拳头的可怕。世上也许再没有更可怕的拳头了,只要一拳击下,她的这张脸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可是她井没有哀求。她还是张大了眼睛,瞪着他。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每一根都在颤抖跳动,甚至可以看见冷汗一粒粒从他毛孔中沁出来。马空群也在瞪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长叹了一声,紧握着的拳头又松开。也许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他挥了挥手,黯然道:“你走吧,赶快走,最好永远也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最好……”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他忽然看见刀光一闪。从沈三娘背后飞来。沈三娘的脸突然扭曲变形,一双美丽的眼睛也几乎凸了出来,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痛苦。可是马空群却后退了一步。她喉咙“格格”的响,像是想说什么,可是她还没有说出,就已倒下。一柄飞刀钉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一柄飞刀。马空群看着这柄刀,开始时也显得愤怒而惊讶,但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恐惧。他本来是想去扶她的,却又突然退缩,头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来。山风吹过,木叶萧萧。飞刀本是从林中发出的,但现在黝暗的树林里却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马空群一步步往后退,一张脸竟也因恐惧而变形,突然转身,一掠而起,越过了泉水,头也不回的冲了下去。沈三娘伏在地上,挣扎着、呻吟着。可是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听着他的脚步声冲下山,她心也沉了下去。她知道他阴沉而凶险,有时很毒辣,残忍。但她却从未想到他竟也是个懦夫,竟会眼看着她被人暗算,竟连问都不问就逃了。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这种感觉甚至比她背后的刀伤还强烈。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一生是白活了,因为她竟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了这么一个男人。鲜血从她嘴角沁出时,她的泪也流了下来。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也听见了这人的叹息声:“想不到马空群竟是这么样一个男人,就算他不能替你报仇,至少也该照顾照顾你的,可是他却逃得比狗还快。”听声音,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是个陌生的男人。就是这个人从背后暗算她的?“你虽然是死在我手上的,但却应该恨他,因为他比我更对不起你。”果然是这个人下的毒手。沈三娘咬着牙,挣扎着,想翻过身去看这个人一眼,她至少总应该有权看看用刀杀她的究竟是什么人?但这个人的脚却已踏在她背上,冷冷的笑着道:“你若是想看看我,那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反正也认不出我是什么人的,你以前恨本就没有见过我。”沈三娘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我?”这人道:“因为我觉得你活着反正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还是死了的好!”沈三娘咬着牙,连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认,刚才她心里的确有这种感觉。这人又道:“我若是个女人,若是跟了马空群这种男人,我也绝不想再活下去,只不过……死,也有很多种死法的。”“……”“你现在还没有死,所以我不妨告诉你,有时死了反而比活着舒服,但却要死得快,若是慢慢的死,那种痛苦就很难忍受了。”沈三娘挣扎着,颤声道:“你……你难道还想折磨我?”这人道:“那就得看你,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就可以让你死得舒服些。”沈三娘道:“你要我说什么?”这人的手,从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道:“这包袱虽不小,但万马堂的财产却绝不止这些,你们临走时,把他的财产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沈三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人悠然道:“你只要再说一句‘不知道’,我就剥光你的衣服,先用用你,然后再挑断你的脚筋,把你卖到山下的土婊馆去。”他微笑着,又道:“有的男人并不挑剔,残废的女人他们也一样要的。”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这人说话的声音温柔而斯文,本该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但他说的话,做的事,却比野兽还凶暴残忍。沈三娘道:“我……我……”忽然间,山林那边传来了一阵清悦的铃声。一个很好听的少女声音在说:“我知道他一定是从这条路走的,我有预感。”有个男人笑了。那少女又大声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预感,那有时的确比诸葛亮算的卦还要灵。”这声音沈三娘没有听过,但是那男人的笑声却很熟悉。她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她的心跳立刻加快。然后她就忽然发现,用脚踩着她的背脊的那个人,已忽然无踪无影。叶开从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也没看见第二个人……只看见了一个女人倒在泉水旁。他当然也看见了这女人背上的刀。人还活着,还在喘息。他冲过来,抱起这女人,突然失声而呼道:“沈三娘。”沈三娘笑了,笑得说不出的悲哀凄凉。她本来实在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看见叶开,但是看见了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她呻吟着,忽然曼声而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万马堂中沈三娘……”她笑得更凄凉了,轻轻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歌?”叶开当然记得。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时,随口唱出来的。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现在还记得。沈三娘凄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还记得吧,那天晚上你…”叶开笑了,笑得也很凄凉,道:“我只记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记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没有到那里去过。”挣扎着说完这句话,鲜血又从她嘴角涌出。叶开轻轻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里又悲伤,又愤怒,忍不住问道:“这也是马空群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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