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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风暗中一笑。但也不禁觉到这笑声,是含着悲哀而凄凉的意味的;就连自己这局外人,也为之黯然。
但他再一想到自己,还是不知道这铁面孤行客,将自己带到这里来,到底是为着什么?他不禁暗暗感叹着造化的弄人,为什么竟将自己易容后的面貌,偏偏弄得和那萧无一样!世间巧合虽多,又再有什么能和此事相比呢?
于是他的思潮,又不禁转到那一双曾替自己带来这种无比奇妙遭遇的纤手上。当时又有谁能想到,那双纤手的微一播弄,就在自己的生命中,种下了如此巨大改变的种子呢?
他唏嘘地叹了口气,忽觉肩上有人轻轻一拍,一个娇柔的口音道:
“喂!你走错了。”
伊风回首,但见那翠装少女的一张娇面,正自微微含笑;一双秋水为神的俏目,也正含笑凝睇着自己。
铁面孤行客朗声一笑,道:
“萧老弟远道而来,虹儿!你得好好照顾照顾人家!”
那少女轻轻伸出纤手,掩口一笑,道:
“你跟着我来!”
娇躯一扭,婀娜行去。伊风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却不禁泛起另一人的影子。但天涯茫茫,伊人无讯,她此刻究竟在那里呢?
这铁面孤行客果然不愧为一代枭雄,他不但在这常人连登临都极为困难的地方,建下这种楼阁;而且楼内装饰之华丽,亦足惊人。
那翠装少女婀娜行到楼宇下,纤手微推,忽地呀的一声,推开一重门户,立刻有浅绿的灯光,由里面映了出来。
万天萍微笑肃容,伊风缓步而入,但见屋内满眼俱是巍巍的绀碧色,陈设虽然不多,但华丽耀眼,难以想像。伊风突然发现翠装少女正在凝视自己,不由心头一颤,还好面上戴着面具将心情掩饰起来。自己即使面露微笑,然而在别人看起来,却仍然是全然无动于衷的。至于其他的任何一种表情,别人自然更无法看得出来了。
其实放眼天下,面上戴着面具的,又何止他一个哩?
那些人面上所戴的面目,质料虽然和他而上的这张绝不相同——那些是用世故,虚伪,甚或是矫情这一类东西做成的。
然而它们的性质,却是完全一样的——欺骗别人,掩饰自己。
正当伊风的脑海里,混淆着这些颇难理解的问题时——
他发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被端到他面前。青玉的茶杯,翠绿的茶水,再加上那只端着茶杯的舂葱般的柔荑。
他不禁出神地望在这幅绝美的图画上了,却听一个娇柔的声音笑道:
“喂!喝茶嘛!我叫万虹,是我爹爹的女儿——”
说到这里,这娇美的少女,不禁“噗哧”一笑。但随即又一本正经地接着道:
“你对爹爹那么好,我很感激你!以后你有什么事,我也会帮你的忙的。”
两只明亮的眼睛,闪动得有如春夜的晚星;面靥上的一双酒涡,又禁不住像是春水中的涟漪似地,汤漾了起来。
伊风接着茶杯,呐呐地说不出话来,耳中但听见万天萍得意的笑声。
于是,他知道:此来西梁山,本是好奇,但这份好奇,却又为自己带来麻烦了。
第五十九章 咫尺天涯
伊风在这翠色的华室中,啜着翠绿色的热茶的时候,也正是萧南苹在山窟里惨遭蹂躏的时候!
此刻伊风又怎会知道,一个纯真多情的少女,已为了自己,丧失了她一生中最值得珍贵的东西呢!
这天晚上,伊风成了万天萍夫妇殷殷垂询的对象,他也只有呐呐地应忖着,直到清晨,他才被安排在一间同样翠绿,同样华丽的卧室里,获得了他极为盼望的歇息机会。
可是,等到他发现这间卧室,就是那翠装丽人万虹的闺房时,他的思潮,不禁又开始紊乱起来。
他这一生中,许多重大的改变,几乎都是为了女子。
在他没有认识薛若璧以前,他原是一个在情感上完全空白的男子。
可是等到他在那江南如昼的小桥上,邂逅了薛若璧之后,他的生命,便因之而完全改变了,变得充实而多采起来。
只是这一段充实而多采的生命,延续得并不长久,于是他失望.空虚,颓废,痛苦了!
他也开始知道,情感上的折磨,远非任何其他的痛苦,能够比拟的!
当一个男人发现自己深爱着的人,并不值得自己深爱,也根本没有爱着自己的时候,那种失望,甚至比绝望还来得更要强烈些!
以前一切,他们认为美丽的事,于兹便完全变为丑恶;山盟海誓的真情,也变成了虚情假意的欺骗。
这其间的距离,日子相距得漫长些,也较为好些;若是变化来得如此突然,那么这种痛苦,就不是任何人能够忍受的了!
伊风,他却忍受过这种痛苦。当然,他也曾给过别人痛苦,然而那却全都不是发于他本心的。
尤其是萧南苹,他何尝不知道这骄纵的少女,一旦变为温柔,就完全是因为她已深爱了自己;但是这份深情,他却难以接受。
而此刻.他从那翠装少女万虹的眼波中,发现了又有一个少女,爱上了自己,而这份情感,甚至还可以说是这少女的父亲促成的,于是这种情形,当然也就更为明显些。
最糟的是:他知道此刻自己已不是自己!
自己此刻所代表的,完全是另一个人——一个自己寝食难忘的仇人。这种复杂的情况,便使得他完全困感了。
他不知道该怎样来处理这件令他困感的事,倚在青铜床上的翠绿丝衾中,他落入忧郁的沉思里。
照进窗口的阳光,渐渐地退了回去。
他知道太阳越升越高,此刻已将是正午了。
严冬的早上居然有阳光出现,本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
但是他此刻的心情,却一丝也没有分享到这种欣喜。
他俏俏走下床,穿上衣裳,悄悄地走出了这间翠绿而华丽,甚至还淡淡地散发着一种处子幽香的闺房,走到那间厅房里。
厅房里也寂无人影,昨夜剩余的酒馔,此刻都早就收走了。
翠绿丝绸的窗幔,微微飞扬着,今日虽是晴天,却仍还是有风。
他掖好散落着的衣襟,走出了大厅。
外面果然是无比晴朗的天气,对面的飞阁,也完全浸浴在晚寒温暖的阳光里。
一条碎石砌成的石阶,蜿蜓通到飞阁上。
倚着朱红的栏杆,望着下面的沉沉绝壑,想及往事,他又落人紊乱的思潮里。
身侧突然响起一串娇柔的笑声,一阵方才他在那间翠绿的闺房里嗅到的幽香,又再次冲入他的鼻端。
万虹带着温柔的笑靥,轻轻道:
“你晚上睡得好吗?”
伊风一笑,轻轻将自己那已触及那温暖躯体的身子,挪开了一些。
他抬起目光来——
一个令他几乎停止心脉跳动的景象,便蓦地涌现到他眼前。
此刻阳光普照,对崖景物历历可见,而站在那断崖之边,面色苍白,云鬓蓬乱,一双秀目之中,泪光隐现,满面凄楚之色的
正是那一别无音讯的萧南苹。
萧南苹横遭困辱,被七海渔子韦傲物一路押到豫溪口,又险被仓夫所辱,一发千钧时,却到了救星
西梁山上幽秘的仙窟里,一夕狂欢的温馨,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却又像是得到了什么。
但就她心情最迷乱的时候,她却发现已使她生命完全改变的“他”,已经走了。
好容易,历尽千辛万苦,她又找到了“他”,却看了“他”的身侧,站着的竟是一个绝美而温柔的翠裳少女。
她当然不知道昨夜的“他”,并不是此刻的“他”,那么她此刻的心境,就可想而知了。
隔着那一道沉沉绝望,两人目光相对,凝视无语!心里却各个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
当然,他们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万虹发现身侧的人,神色突地变了。
这美丽的少女,一生之中,时光都完全是在这浓林密阁里渡过。
此刻,她已将自己的少女芳心,依依地交给了此刻正站在她身侧的年轻人。
因为他是那么潇洒,那么含蓄,虽然你不能在他脸上寻找到一丝笑容,然而你却可以从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中,找出笑意。
沉默,含蓄,而不轻易发笑的男子,在多情、幻想,而又喜欢发笑的少女眼中,永远是世上最最可爱的人。
何况这人又是她爹爹的“救命恩人”哩。
此刻,她的一双明眸,一会儿望着身侧的“他”,一会儿望着对崖的“她”。
“她”是谁呢?为什么会这样望着“他”?
虽然是极短的一刹那,然而在这三人看来,却有如无法描述的漫长。
萧南苹顿觉天地之大,再也没有一处可容得下自己。
她脚下虚飘飘的,这世界已不再属于她,她也不再属于这世界。
伊风呢?
他奇怪:为什么萧南苹此刻竟然跑到此地来!
过度的惊愕,便得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身侧的万虹又悄语道:
“她是谁呀?”
伊风口中伊唔了半句,望了这娇柔的少女一眼,目光立刻又回到对崖。
那知
蓦地一声惊唤,对崖的萧南苹,竟像是立足不稳似的,竟向那沉沉的绝壑,堕了下去!
伊风大喝一声,抓着栏杆的双手,竟都深深陷入栏木里去。
只见萧南苹的双手,出于本能地在断崖的山壁上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霎眼之间,她已堕下数丈,下面的沉沉绝壑,也如一个猛兽的巨口似的,已将要完全吞噬了她。
伊风来不及再转第二个念头,目光微转,已然望见这飞阁的角里,正盘着一条彩带,却正是昨夜用以迎宾的。
他的手,也立即随着他的目光,抓到那盘彩带上,微微一抖,将彩带的一端交给万虹,自己却紧握着另一端,掠出阁外。
这一切变化,在当时真是快如闪电。
万虹茫然接过彩带,竟未来得及说话,却见“他”已像燕子似的,飞掠了出去,两崖相隔,少说也有五,六丈,伊风奋力一掠,离着对崖,却还有两丈远近。但此刻他已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人们在情感的激动之中,不是常常如此的吗?
他猛提真气,双足顿处,飘飘的身形,便又再次前掠,但这时他身在空中,一无依据,身形虽又前掠丈许,但却已力竭了。
这时他望着对崖,虽然只剩下不到一丈的距离了,但这一段距离,却生像是无法企及的遥远。
“距离”,这两字并不是绝对的名词,有时万丈有如咫尺,有时咫尺却如天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也是如此吗?
伊风自幼习武,十余年性命交修的武功,此刻已全部施展了出来。
但是力不从心,就在他换气之间,他的身形,却也有如陨石般地,朝绝望中落了下去。
第六十章 绝壑深情
立在栏边的万虹,不禁为之惊呼出声,一双纤手,抓住彩带,再也不肯放松。心中之情思,却有如怒涛般汹涌起来。
“她是谁呢,他为什么会这么舍命地去救她?”
那知双手突地一松,彩带的那一端已空无一人,伊风的身形,已如流星般落了下去,下面绝壑沉沉,深不见底。
这初次动情的少女,脑中一阵量眩,喉间像是突然堵塞住了,连惊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等到她微微定了定神,目光再往下搜索时,她依稀在对面的山壁上,看到一点人影,正缓缓地向下移动着。
只是此刻日光已隐,那人影所在的地位,距离崖头已有二,三十丈,她虽用尽了目力,却仍然无法分辨得出,这条人影究竟是谁来。
这几声惊唤声,当然已惊动了“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他一掠上阁,沉声喝道:
“什么事?”
万虹柳腰一柠,扑进她爹爹的怀里,含着泪说出了方才的事。
万天萍不禁也为之面色大变,却仍然安慰着自己的女儿:
“不打紧的!他虽然已落了下去,但凭他的身手,绝对死不了——等会儿爹爹也想法子下去找找看。这么大的人,还哭什么?”
他轻抚着自己爱女的秀发,嘴里虽是这么说,其实心里却没有半点把握。身手再高的人,落人这种绝壑里,若说是绝无危险,那就是欺人之谈了。
那么,此刻伊风和萧南苹的命运,又已是落到什么地步了呢?
方才他微散真气,身形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下去。但突地手中又一紧,原来是彩带已到尽头。
他临危之下,神志未乱,此情此景,当然也容不得他来做个详细的分析,到了这种时候,人们有时便得凭本能决定一切了。
这条彩带,去势已弱,自然就又缓缓向飞阁那边汤了回去。
于是伊风和对面山崖的距离,自然也越来越远。他微一思忖之下,双脚突又向前一蹴。
他的身形,便立刻又向前汤,这种样子虽有如垂髫幼童的汤秋千,但却是生死系于一发,危险得无以复加的情况了。
彩带的长度已尽,他再也不去思考便抓着自己的身形和山壁最近时那一刹那,纵身向山壁飞掠了过去。
壁间虽然寸草不生,但却凸凹甚多,也偶有些裂隙。须知萧南苹方才神智已为情所乱,落下去时,自然什么也抓不着。
然而此刻的伊风,却绝未因自己处境的危险,而丝毫慌乱。
他心中的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找着萧南苹,甚至是她的尸身。
到了这种时候,人们的真性情,便会毫无保留地显露了出来,尤其是像伊风这种性情男子,有时常会将“生死”两字,抛在一边。
他一双铁掌,紧紧攀在山壁上,凭着一口真气,缓缓向下移动着。
这山壁壁立千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到达尽头:但他却知道只要自己一失手,那么自己便要到达生命的尽头了。
突地,一阵若断若续的呻吟之声,传入他的耳里,他精神反倒一振。
须知在这种地方,当然不会有别的人类。那么这呻吟之声,自也必然就是萧南苹发出来的。
这呻吟之声,也无异告诉了他。萧南苹也并未死去。
但是他心中这一喜,手间一滑,一块小小的山石,从他身侧落了下去,带起一连串轻微的响动,却听不到落到地上的声音。
他只觉一阵冷意,直透背脊,全身也禁不住冒出一阵冷汗,忙自收摄神智,再也不敢有半点疏忽。
又往下滑了约摸二十余丈,断续的呻吟声,入耳也越发清晰。
他不禁奇怪,这山壁一下千丈,中间绝无一块可以容身的地方,萧南苹像陨石般堕下去的身子,怎会在半途停住呢?
于是他左手五指如钩,深深挥入一道横生的裂隙里,再偏起右面的身子,俯首下望,只见距离自己脚步,不过数丈之处,竟是一片荆棘。
而萧南苹那断续的呻吟声,便就是从这片荆棘间发出的。
等到他再下降数丈,他不禁脱口惊呼出来。
只见那一片丛生的荆棘。中间已有一处被压了下去,一双血迹淋漓的手掌,紧紧抓着荆棘,最先进入伊风的眼帘。
接着,他看见萧南苹那张本是无此秀美的面庞,此刻竟也满是血迹,鲜血已染得她的脸,根本已分不出原来的肤色来。
伊风只觉全身一软,双手险些又把持不住。
眼中顿时也迷蒙了起来,不知是绝壑深处的雾气,抑或是眼中涌出的泪珠。
他定了定神,目光四扫,口中沉声道:
“南苹!别怕!我来了。”
他看到萧南苹失神的眼睛,由下面望了上来,望到了自己,也听到这痴情的少女微弱的声音,在断续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