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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池能自由活动的空间不多。他陷坐在单人沙发里,一旁是打开的一箱衣服,里面有几件是从许家拿回的,理到一半就不想理了。他的腿上放着玻璃画框,满目的郁金香花田。
上面的字体是当初他千挑万选的,我们开始的地方。
那时的日子真的很远了,远得陈池要眯起眼在脑中逐寸逐寸回想她穿过的衣服,背过的包,回眸的笑脸。
但他仍能一下记得她那些可笑的举动,她不要他买票,不要他的水,她甚至不敢和他靠得很拢慢悠悠赏花,常常他一转头就发现她又蹦远了。
她很窘,努力装大方。
他也很窘,努力比她更大方。
陈池凝住了嘴角的弧度,拿了纸巾,默默地拂画框上的玻璃面,拂完,仍旧将画框放回脚边打开的纸箱底部。
还有几个箱子等着他拆封整理,肠胃隐隐有饥饿之感,但他坐到这里,完全不想动了。头仰在沙发靠背上,陈池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出神。
过半晌,他又低头看向纸箱里,忽地站起来,在房间里四处寻找,翻出了他的电脑包,开机在电脑里浏览文件目录,脸色有点吃不准,他又站起来在纸箱堆里好一通搜找,终于翻出了一个移动硬盘。
鼠标滚动,层层点进,他找到了当年她的照片。
他们的第一次正式约会,他只抓拍到了她一张照片。过去的时光,就从她娇弱稚软得令陈池心惊的半边侧颜开始,鲜活地在他面前重现。
那时的她和他,谈的恋爱都仿佛是生涩的。
他从来没有告诉她,他第一次谈恋爱,一点儿都没底,她一颦一笑都能揪住他的心,很多时候都硬着头皮想法子感化她,就想对她好,对她好。
十一月,已入冬,黄昏又冷又幽暗。陈池的电脑屏幕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随着一帧帧照片切换,不同颜色的微光闪在陈池脸上。他坐在一堆箱子中间,身影和暮色相融,眉目在那光里,柔和地似要化开来。
照片到最近两三年几乎没有了。相册集里的最后一张照片是父母过来小住半年时他带两家人在西湖游玩的全家福。其实后面应该有一些零星的照片,他带她回家过年时去游园灯会拍过几张,她随他和老丈人去钓鱼蹲在河边拍过一两张,但不会很多,他也没有像以前许诺她的那样,将这些零星照片编进相册里。
把我的照片从你电脑里删掉,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一年做一本相册的鬼话。她的嘶喊在他耳边回想,她吵架时激动暴烈的表情和初相见的纯真温静,有多远?
陈池保持着按鼠标的姿势,坐得一动不动。
许家至今没有一点回音,对他送去的那件衣服没有一句话。
陈池猜测,许霜降应该外出回来收好那件外套了。心就有些痛,他们这便像老死不相往来了。
她现在在她的家里,在他几十公里外。他想着想着,不由把许家的每一间屋子在脑中慢慢地过了一遍。他管这家人叫爸妈,这家人的女儿是他以前的挚爱,这便完全没关系了。
他以前去许家,许家三人在客厅看电视,只有丈母娘看得认真,老丈人纯属陪同,许霜降更是偷偷向他瞄一眼,尽显无聊无奈。她面前,丈母娘总是放着一个果盘,但她不爱吃,又懒,等他回来挨着她坐下,就指望着他剥桔子皮。
她又懒又刁钻,桔子瓤上那白色的丝络条,自己不动手,却总嫌他没有去尽。他说可以吃,将就吃吧,她就嘟起嘴,吃得不甘不愿。
她很浪费,剥了一个桔子,不管甜的酸的,吃到小半个就坚决不肯再吃,大半个还是由他吃掉。
她怪癖多,曲膝抱腿团在沙发上,把自己缩得像个球,他和丈人丈母娘拉着家常,她就游离在外,有一搭没一搭听,一小片桔子皮,也能放到鼻子底下翻来覆去独个儿闻好半天,还要耸着鼻子弄得她自己像只小狗。
陈池闭眼,从许家客厅想到阳台。
那阳台晾过他们一家四口人的衣服。陈池记得,有一回,收衣杆头部的小尖叉断了,他想了个办法,拿硬纸板折起,缠了胶带纸绑紧,做了一个临时的叉子,给丈母娘先使着。丈母娘连连夸他比老丈人手巧,比许霜降这个亲闺女还得用。许霜降傍着他,一声儿也不出,睁着眼睛骨溜溜瞧,看完了才不服气地撇撇嘴。
陈池一向觉得她是强势妈妈手底下的温顺女儿。他,很疼她的。
后来他们不太好了,她周末回娘家去,从来也不会和他同走,他托词忙,也去得少,进门看不见人,到阳台看见她和老丈人坐在小木凳上,中间摆了一张矮脚小旗桌,对坐下棋。
她在下棋上一点天分都没有,而且不耐烦学,老丈人的棋下得也不好。但他看见过几次,她乖巧地陪着老丈人消磨时间。丈母娘则在厨房做各种菜。
那时候,在她心中,没他也行了吧?
冬天的晚上六点,窗外已经黑透。陈池站起身来,拿起车钥匙往外走。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霜霜那个睡,霜霜那个睡,霜霜那个睡睡,我来啦。”
塑料脚盆里,两只白生生的脚丫互相搓着,水面比较浅,未将整个脚浸没,左右脚便不时抬起,互相撩一些温水。
许霜降半阖着眼,手里拿着擦脚布,轻轻哼着窜改的歌词。
今天是星期六,去镇里采购了一次,给爸妈打了一次电话,就没有其他的事了,过得很休闲。
薄薄的塑料盆底部搁在干泥地上,很快,盆里的温水要变凉了。许霜降觉得洗得已经很适意,便将脚掌抬离了水面。她的动作很小心,尽量不让水滴到盆外去。
屋内的地,可是正儿八经的泥土地。
她这间和隔壁那间平瓦房,据说已盖了十多年了,那时候条件差,地上约摸整整平就起了屋,上梁铺瓦就大功告成,屋内的地都没有浇水泥。好多年下来,这地硬结得和水泥差不多,地上有些小坑窝儿,但不影响居住,只有一项禁忌,那就是不能沾上水,否则变得湿滑,鞋底也会弄脏。
许霜降自八月底辗转住过来,倒是习惯了。
她弯腰放下卷起的裤管,端起脚盆打开门,屋内的白炽灯便泄了光亮出去,将门口的青石条照得溜滑,地上更斜了一块门框的黄色投影。
每每此时,许霜降总是很不好意思,即使知道门外没人,她还是像待出洞的小兔子一样先左右张望,而后才跨了出来。
其实这洗脚水应该倒到厕所里去,奈何厕所太远,她便每天趁着夜色悄悄地倒到窗户右侧那棵老槐树底下,对谁也没说。
她刚来时,正值老槐树落花,风一吹,清早起来,地上一圈全是白白的槐花,抬头看,瓦缝里也有。有时中午回屋休息,她开着木格子窗给屋子通气,槐花会落到窗下的青石条上,还会吹进她的窗棂。现在老槐树不仅没有花,连叶子也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枝桠间垂挂着的绿色长荚果。
许霜降默默道了一声歉:“今天喂水喂得早了点儿,喝喝也睡了吧。”
她细致地倒下去,又将塑料盆朝树干轻轻甩了两下,将盆里的余水倒尽,仰头瞅了瞅沉默的树冠,转身一溜烟拎着盆跑进屋了。
第572章 如果坑没有边
冬天的雨,绵密冰凉。
陈池隔着车窗玻璃,看见林虞走出大楼,撑起了一把灰黄格子伞,穿过街。
他启动车子,跟了上去,侧目瞧了瞧林虞推开的那家小绍兴饭店,加速开走了。
这一夜,他依旧在许家楼下候到十一点,亲眼瞧着丈人家窗户的所有窗户都变黑了,才开出了许家小区。
雨一直下个不停。临近午夜,大街上的车辆都极少,远远过来一辆车,远光灯在雨滴里散射得一片炫目,倏忽过去了,眼底便映出瞬时的暗。
雨刮持续地摇着。
陈池停在没人的十字路口,红灯一秒一秒地倒数。
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陌生得就像一团围在他车外的虚影,那些亮着一两扇窗户的建筑物,那些撑着黑乎乎树冠默立的行道树,那些一直蜿蜒下去的黄路灯,没有一样是真实、温暖或者亲切的,没有一样东西和他有关联,能够像船锚一样牵住他,让他知道他的安扎处。
她不在这座城市了。
陈池以为恨一个人,或者痛心一个人,就是知道她在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就是装作很大方也必须很大方地允许她离开到那儿去,允许时间用各种生活里的琐事将他们之间的空间填塞住,不接近不躲避,到最后她过得怎么样的隐秘猜想很自然地沉埋下去。
就是自她走那日,即对他们一起纠缠的过去和她一个人自由选择的将来,保持男人高贵的沉默。
但是她不在这座城市了。
他花了两个星期来否定这个怀疑,却越来越肯定。
她的闺房到了晚上从没有亮灯,他在楼下登录许家的局域网,从来没有看到她的电脑或者手机上网。她若是搬去和林虞在一起,周末他却从来没有见过林虞拜访过许家。
那她去了哪里?
他的心窝子被许霜降戳了一记,戳完她走人,她走到几十公里外,他的坑就好像有个边界。从头到底,他们在一起七年多八年不到,纠缠的时间维度也有限。这个坑就固定下来了,每日里吃饭睡觉工作和别人打交道,生活就像努力在铲土,他一天天打着自己的地基,这些土正好一蓬一蓬地填掉她戳的坑。
总有一天,他能再建一个家,心中一马平川。
可是她不声不响不见了,那几十公里的坑忽然就不着边了。
陈池是真的将许霜降恨得咬牙切齿,心也空得感觉没法填了。
半夜里,陈池回到住处,洗去一身湿气,仰躺在床上,在黑暗里望向天花板,想着他在这座城市里转,原来,不管晒在太阳下,还是穿过霓虹灯,每天出门要碰见多少多少人,那些人又要碰见多少多少人,这些庞大的人群里早就没有了她的气味踪影。
那是一种找不到边际的荒芜。
天蒙蒙亮,许霜降不用闹钟也准时醒来了。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本能地瞧向头顶,透过白纱帐的网孔,她的目光转着圈儿打量木头椽子。屋顶的石灰浆虽然呈现陈旧的黄色,与黑漆刷过的木梁却还是对照鲜明,若是有什么就比较醒目。
许霜降顺着椽木细细观察了一番,又来回扫描墙壁,未见到那小家伙儿,便大大松口气。天凉了,估计它也该冬眠了,至少一冬天她可以睡个踏实觉。
她这才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羽绒服盖在她的三斤重蚕丝被上,也抵了半条被子。她的十斤棉花被的采购计划就迟迟没有启动。许霜降穿衣下床,挂起蚊帐,极小心地拉开灰布窗帘。
这间房久未人住,她来后,郭阿姨帮她一起收拾了一番。窗户上原先糊的是年画挂历纸,边角都干卷了。苗老师帮她在窗楣上方敲了两根长钉子,又找了一根细竹枝,她去买了一块布,用自己带来的手持式缝纫机勉强缝了一幅窗帘,就这样她的房间挂上了窗帘。挺好的,只是每回收起或者放下窗帘时务必要轻手轻脚。
窗外,砾子石满地的操场已在晨曦中清晰起来,在孩子们日常不太活动到的外围,青黄色的矮草犹在小石子间见缝插针似地冒着尖儿,还不曾彻底枯死。对面的平瓦房已经打开了门,四十八岁的苗老师和四十六岁的郭阿姨一定起床了。
苗老师和郭阿姨是一对夫妻,苗老师是连家沟中心小学的老师,派驻这个常平村教学点已经十年了,许霜降非常敬佩,尊称他为苗校长。自他的儿子考上大学后,苗校长把郭阿姨也叫来住校了,帮着给孩子们做午饭。
许霜降瞧见苗校长从教学楼那里转出来,走到操场上。苗校长的习惯,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要沿着教学点前前后后转一圈,风雨无阻,又算检查又算锻炼。
苗校长穿着他那件黑黄条纹醒目的粗线毛衣,走着走着就弯下腰,伸手拔了什么。许霜降猜想那一定是牛筋草,这种草皮实,石粒缝里也能长,冷不丁就要在他们的操场上高高地冒一株。苗校长见到,总会要拔掉。
这个兼任了教学点负责人、门卫、清洁工、修理工的苗校长,个子相貌中等,头上已经秃了顶,视力却极好,这么多年批改学生作业,从来不用戴眼镜。早些年条件更艰苦,他说晚上要点起蜡烛备课批作业,结果都没有影响他的好视力,他能在校门口就远远地瞧清楚湖上四爷爷撑的小木船,要是哪个孩子没来,他早早就分辨出了,小船未靠岸,他就奔到岸边去高声问上了。
苗校长高亢洪亮的嗓音,是整个教学点的一道风采。
许霜降刚来时,虚心地向苗校长讨教经验,坐在教室后面听苗校长讲课,他讲赤壁之战时,捧着课本在十个课桌间穿行,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声音一直传到操场上。
许霜降就暗暗想,只差了一块惊堂木,苗校长就能媲美电视上国学讲堂的说书大家。
她到屋角牵的尼龙绳上取了毛巾,又从三脚木架上取了脸盆牙刷杯,打开门出去。
眼睛又尖嗓门又大的苗校长,在篮球架那边一个转身,瞧见了她,远远地招呼过来:“小许老师,你起啦?”
“哎,苗校长早。”许霜降侧头绽开笑,呼应着,感觉自己响得像只枝头喜鹊,胸腔随着这早晨的第一声打开,换进了一口初冬清冽的空气,顿时舒爽起来。
隔壁的厨房灶上缭绕着热汽。
“郭姨早。”
“小许老师,你早啊。”灶后拿火钳拨柴的郭姨探出头来,她虽然比许霜降的妈妈宣春花年轻了十来岁,面相却更黝黑显老,也许长期给小孩做饭分饭的缘故,脸上总是乐呵呵的,说话也十分和善,“今天星期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足了。”许霜降软软地一笑。
“眼子里的水可以用了,今天早上我们吃蒸红苕。”
“哎,红薯好吃。”许霜降欢快道,熟络地站在灶前,揭开眼子盖,拿起大红塑料勺子,往脸盆里舀了一勺还未沸开的温水,勤快道,“郭姨,你和苗校长不是要回家一趟吗,待会儿我来灌热水瓶。”
郭姨笑起来,叮嘱道:“小许老师,今天午饭晚饭你要自己做,就用电磁炉,这灶头用起来费事。”
“我用得来,”许霜降转移到一侧的长条水池边,挤上牙膏,接了一杯自来水,“烧灶其实很暖和,就是一会儿添柴一会儿炒菜来不及。”
郭姨节省,做饭烧水都在灶上,许霜降来后,她将前些年一个支教老师留下的电磁炉拿了出来,和许霜降两个研究了好一阵,检查过它功能完好后就把它放在厨房里,高高搁在木橱柜顶上,每周她和苗校长回自己村看望家里老人时,就热情地提醒许霜降用电磁炉烧饭。
“小许老师,你烧灶已经很像模像样了。”郭姨夸道,往灶膛里添了两根小树枝,“就是灶上锅子太大,一个人的饭不好做。”
“是咧。”许霜降满嘴牙膏沫沫,声音含在腮里,呜呜地点头附和,“只能盖住锅底。”
第573章 胜在没有过去
咖啡已冷却。
天明了。
陈池读着屏幕上的字。
猜得出来,一个在大年初三单独出游的女子,对拍照毫无兴致,站在雪山上,表情沉静得让人怀疑要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