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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有理想,有斗志,这都是很好的。”侯宝森的笑容温和,只是这样的温和笑容下,藏着的却是难言的疲倦与无力:“但双拳难敌四手。我不是说,那几个犯上作乱,引发兵变的狂徒不好对付。大明的强军杀了拥兵百万的李自成,也杀了精兵二十万的多铎。糜烂了百年的卫所军自然不在话下。我说的,是那些藏在这一切一切重重杀机后的人……”
“那又如何?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杨维斗毫不畏惧。
侯宝森重重点头:“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说得好啊,但光是口号没有用。就仿佛城外那些乱兵,他们的目的是在于攻城吗?不,他们是在于攻心。所以,我们喊口号有用吗?还只是为了表达立场?”
杨维斗默然,他当然不是表达立场。他也想做出实际行动,但是……如何行动呢?
侯宝森轻声道:“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的朋友是谁?这一句话,圣上应该教导过你。与反贼李自成作战,与建奴作战,我们都能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的站友是谁。但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呢?这是政治斗争,残酷冷血,却又让你很多时候连敌人的面目都看不到。”
“还请扶宪赐教……”杨维斗轻轻一礼。
侯宝森没有去扶,只是径直开口道:“对于我一人而言,区区免税优待算不得什么。故而,以本心评判,圣上既然发令,那我照办便是。但是……我可以超脱个人的得失。然则,所有被侵犯了利益的官绅呢?有超脱得失之个人,绝无超脱得失之官绅。反弹,是必然的。而这一回,最关键的是……”
“被推上对立面的是我们曾经的队友啊。那这个时候,你分得清要与谁作战,要与一同并肩作战吗?”侯宝森轻声道。
杨维斗嗫嚅着,心中要万千想要道出来的话语,但到了最后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得不承认,侯宝森说的太对了。
“本心而论,陛下做得很好。京畿的宛平县与大兴县都做得很好。”侯宝森继续道:“可越是做得好,官绅必然越是反弹。”
“大明就没有法度了吗?这是圣上亲自签发的命令啊!这可不是什么奸臣作祟,这是圣上的意志!”杨维斗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徒然坚毅了起来。
侯宝森欣赏这样的坚毅,那是一种无畏追随的信任,对皇帝的忠诚,他们坚信朱慈烺能胜利完成改革。
“小晚,下去吧。”侯宝森轻轻挥退了侍女,随后目光落在了杨维斗的身上:“法度?我们帝国之治理,是简单因为法度吗?想想你读的圣贤书!”
杨维斗猛然间领悟了什么。
“想想吧,到底是什么维系着帝国两万名官吏在同一个意志下治理这个国度?是道德,是利益。道德是儒法治国的内核,利益,是百官维系的纽带。如今世道,礼乐崩坏。而今官绅,利益受损……他们做得出什么都不意外!”
良久,侯宝森由缓缓道:“退一万步说。纵然我这里弹压了兵乱,然则……朝廷里,哪怕是最朴素的忠君爱国之心,他们都不会希望我们敬爱的皇帝陛下走上一条必将引起天下大乱的不归路……”
杨维斗喃喃道:“所以宛平大兴做得越好,官绅受损越大,反弹越是激烈……而治国的根基,也就越发动荡……”(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乾清宫的会议厅
马车缓缓停在了巡抚衙门的门口,杨维斗下了车,有些茫然地抬头仰望了一下。这会儿正是正午,天空罕见出了大太阳。
冬日的太阳仿佛就像冰箱里的电灯泡一样,没有一点让人可以驱赶寒风的劲儿。
杨维斗的心情乱糟糟的,怎么也静不下来。
“咦,这不是杨大人吗?”一个惊奇的声音响了起来,打乱了杨维斗的思绪,他转头看过去,发现了一个男子朝着自己打招呼。
这是一个穿着金银练鹊官员常服的男子,名作何雨生,子子为。
“原来是子为兄啊。你这杨大人杨大人的,叫的实在太生分了。这是嫌弃我近日哪里做得不是吗?”见到故友,杨维斗都了些笑容。
这一位何雨生也是一同进入朱慈烺身边当人文书舍人的同僚,眼下在天津担任附郭知县。虽然都说附郭省城都是倒了三辈子霉,但何雨生乃是潜邸旧人。做事雷厉风行,也不卖城中权贵面子,很是在城内掀起一番作为。
“哈哈,打趣打趣罢了。”何雨生顿了顿,道:“廷枢,可是城外乱兵猖狂?我方才集结了城中警署将士,部属城内戒严防务,还未来得及去城头看。若是生了什么紧要情况,还是快快与我说来吧。”
“紧要情况倒也没有……只是巡抚大人无意强力弹压。而且天津亦无强兵,这时恐怕要等朝廷那边有个决断才会处置。”杨维斗说着,顺着何雨生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这时果然有不少警员来回巡逻。尤其何雨生身后的一栋新楼更是戒备森严,比起县衙的戒备来得还要周密。
“如此……”何雨生想到了些什么,冷哼一声:“抚台是想得太多了罢。”
杨维斗没有接何雨生的话,他顺着何雨生背后看过去,看着这栋戒备森严的大楼倒是好奇了。这种新大楼他也见了许多,无一例外都是新派人搞起来的。
所谓新派人便是那些喜好用新技术的人。比如工坊,一般而言,工坊虽然地方广大,但也不能像老式建筑那样修筑平房。于是楼房应运而生,工坊主便最爱修筑楼房,搞鸽子笼,一间横宽不过两丈的地方便要塞满五六人住。
当然,对于那些商业楼而言自然不一样,修筑得又高又大,每次修筑起来必定惹起议论。先是都说这六层的高楼定然要夸,眼见里面都是钢筋水泥坚固结实后愣是不倒以后,便纷纷蜂拥而去,看起了新鲜。
尤其是恒信商行在各处城市都建起了最低也有五楼的大楼以后,各处商行都纷纷心动,也开始开工建了起来。
当然,这种大楼在港口区还多,在天津老城区就不多见了。
这里人口稠密,拆迁起来颇为复杂。官府要修筑道路,至多是将违章建筑拆掉。私人要修筑大楼,在老城区反而诸多不便。
故而,能在这种靠近县衙的老城区修筑出一栋大楼,倒是让不常在老城区的杨维斗很是新鲜。
杨维斗好奇道:“这是哪里,怎生如此戒备森严?”
“哈哈哈……这里啊,是恒信钱庄新开的一个门面。当然,也不止于此。”何雨生与扬威都是潜邸旧人,当然明白恒信商行、恒信钱庄以及恒信粮行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庞大的商业集团,而幕后老板其实就是皇室。
“哦?”杨维斗也知道和何雨生不是因私废公的人,但正是如此他才更加感兴趣了。
“这里,还是帝国中央银行天津分行的银库。首批一共二十万银元都已经铸造完毕押运入城了。谢天谢地抢在兵变之前都押运了进来。”何雨生一脸庆幸。
二十万银元,就是一共二十万两银子。
这样一笔巨款要是丢了,不用想也知道得有多心痛。
自然,戒备森严也就不足为奇了。
两人都是事务繁忙之人,尤其是何雨生,更是本地主官。这一回战乱,自然更是不能懈怠。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很快就各自分开忙各自的事情了。
回了家,杨维斗在自己的书房之中坐定。一晚未眠后,杨维斗将一张数易其稿的书信交给了自己身边的贴身老家人,道:“为我送一封信到京师去……”
……
冬暖阁里,朱慈烺拆开了这封信。
杨维斗与侯宝森的对话仿佛尽收眼底,一阵沉默后。朱慈烺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天津,天津,天津……”
俞行健低着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有些说不出来。
他们这些潜邸旧人其实已然有一些也对这一回皇帝的急功近利感觉到了担忧。杨维斗这一封信与其说是一种对天津情况的汇报,不如说也已经动摇了曾经无比坚定的信念。
一阵沉默间,常志朗径直走入殿内,低声朝着朱慈烺说了什么。见此,朱慈烺微微呼出一口气。
“走吧,朕该去见我的好大臣们了。”朱慈烺说罢,昂然走向了正殿。他的底牌,还有很多呢!
正殿,内阁六部等中央高官齐聚一堂。
内阁大学士、列位大臣、院寺九卿等帝国决策层面的高官们纷纷来了个齐整。
朱慈烺登基以后不再讲究座次排位,亦是给大臣们纷纷准备了桌椅。
乾清宫的偏厅里,也按照后世的方式重新修筑了一个会议厅。足够上百人落座的会议厅里呈现着半月形分布。
朱慈烺的作为居于最里头的高台上,其下是内阁大臣、大学士的主席台位次。最后则是平面稍低的列位大臣们的位置,犹如后世的人民大会堂一样。
只不过,大臣们的位置平面稍低。
位次没有刻意分配,众人入内的时候各自落座,最终回忆要开场的时候亦是无人换位。坐定过后,一时间气氛微微有些奇妙。
位于左列的是一些朝廷之中的熟悉面孔。
也就是那些朝中名臣名士。位列最前的,便是教育大臣黄道周、廉政大臣史可法、内阁大学士范景文、兼任工部尚书的内阁大学士方岳贡,以及礼部尚书王铎、礼部尚书李遇知、刑部尚书张忻。除此外,还有兵部右侍郎张国维等一些朱慈烺不熟悉的大臣们。
居于右方人就要少了许多。
首席大臣李邦华、枢密院枢密使杨文岳,副使倪元璐。财政与经济大臣傅淑训、国防大臣高名衡、关税总署常志朗、教育总署朱之瑜、新闻与出版总署陈子龙等等。只不过,这些都是些小字辈。
让朱慈烺眉头一皱的是,刘宗周此刻却是坐在中间,没有与李邦华等人做到一起。
如此一来,右边的阵势显然更多了几分单薄。
朱慈烺来之前,会议厅内一片闹腾。
人不多,但动静却是不少。所有人都是窃窃私语,却又不让距离远一些的人听到。
待到朱慈烺到了会场时,便突然安静。
朱慈烺落座皇位之上,环视众人,沉声道:“诸位爱卿此番连篇上奏,朕已经知道了。方才通政司报上来的事情,天津有乱兵,朕也知道了。”
说着,朱慈烺轻轻一拍手。
会议厅的门轻轻嘭地一声关了上来。
但朱慈烺说话后的会场内格外安静,倒是让这样的响声颇为引人瞩目,又是一阵骚动。
不多久,场内众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汇聚在了三人的身上。
此三人赫然便是黄道周、史可法以及刘宗周。
黄道周是老熟人了,这一位反对派可谓是历史悠久,从朱慈烺还只是太子的时候就旗帜鲜明做了反对派。
史可法则是在南京有偌大的清誉,亦是黄道周举荐入京担任廉政大臣兼都察院左副都御使之职,负责监察事宜。
两人对于朱慈烺而言可以说是魏政一般的谏臣,他们受人瞩目不足为奇。
然则……
不少左边人的注意力都落座到了刘宗周的身上。
刘宗周可不是小人物,这一位乃是当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换做后世那可是******书记的存在。但这样一位大佬今日却并没有如李邦华等人坐到一起。
这样的举动,让众人心中纷纷一动。
这时,史可法开口了:“臣等奏议此番兵变之事。”
“说吧。”朱慈烺没有惊讶。
“臣等奏请圣上暂缓清丈田亩等新政。”史可法侃侃而谈:“以免隋二世之兆。”
朱慈烺眉头一扬。
不同于那些皓首穷经只能读圣贤书的考生,朱慈烺受的是最精英的皇室教育,前翻纵然忘了,后世也是狠狠补了上来。帝王教育之中,很关键的一环就是史学。以史为鉴,是每个负责人的皇帝都必须考虑的。
“隋兴科举、开大运河。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美事……然则隋炀帝心太急,手段太酷烈。以至于隋朝一世之积蓄,开皇之民力尽数耗用。而今天下战后方兴未艾,民力单薄。实则非是行急政的好时候啊!”史可法诚挚万分。
“东有建奴未灭,南有余寇未剿,内有新军未成,外有民力未复。还请圣上三思……”黄道周跟着补刀。
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朱慈烺的身上。
朱慈烺沉默了下来。
隋炀帝是个什么结局?
逼得天下纷纷造反,二世而亡,真是堪比暴秦的存在。这样一个比喻,实在是让人一点好心情都不会有。
朱慈烺的脸色一样是很难看。
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竟是如此不留情面。
朱慈烺不由辩驳道:“两位爱卿严重了。此一番,乃是为了让百姓生息之举。只是针对官绅罢了,并无加税百姓身上的政令。我知道两位爱卿的担忧是什么,胥吏酷烈如财狼,毒害百姓之举难以避免。然则,此番宛平县的试点结果想必诸位还不知道吧?”
说着,朱慈烺脸上不由露出了欢欣的笑容。
这说的自然就是宛平县这一回新政的事情。
清丈田亩顺利完成,反派盛庆和、吕伟迎等人亦是被审判定罪,税源翻番,原本巨大的军费缺口眼见就有了着落。就连原本需要皇帝私人掏内承运库私房钱的教育经费也可以解决。
堂内又是闹哄哄了起来。
“宛平县的事情有了结果?”
“吴英科在宛平闹得沸沸扬扬,听闻连张阁老都不得不将诡寄的田亩统统清退了出去。”
“这恐怕有些斯文扫地……”
“实在是……”
“那又到底是个什么结果?”
……
朱慈烺拍拍手,没多久,侍读学士便带着几个文书舍人将宛平县此番的汇报复印本分发给了众人。
紧急抄送的副本不多,只有十本。
除了李邦华、杨文岳以及刘宗周单独拿了一本以外,其余人都是只能一共翻看。
没多久,场内就纷纷哗然。
“宛平县原定税额田亩五十六万七千八百九十七亩,此番清丈田亩后,民田七十九万八千六百九十三亩,新增官绅税源田亩六十七万零六千七十九亩……大兴县原定税额田亩四十六万三千八百五十五亩,此番清丈田亩后民田八十六万九千零二百七十四亩,新增额外官绅交纳田赋税源田亩四十三万两千五百四十九亩……”
“增加了这么多!”史可法不由惊呼道。
就连黄道周亦是动容:“诡寄托庇之事竟是如此严重?可是……如此巨大变化,其中又是否存在冤枉侵占的情况?这是否可靠?”
傅淑训这会儿笑道:“不能因噎废食嘛。税源翻番,明年的财计可就不用愁喽。”
“宛平做得好啊!”李邦华赞叹着,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是……”刘宗周轻轻叹了一声道:“臣从南来,却是不见同僚们对此有何乐见之事。若是清丈田亩,以张太岳之能,费心三年,可以小成。臣也毫无疑问,以圣上之能,不能让天下田亩清丈完毕。但臣……却不知,如今宛平、大兴清丈集结了朝廷五分之力。用尽了国子监、南京师范学校乃至于京师各处人力。若是推广到全国,又要用时多久,耗力几何?”
仿佛还觉得这样不够一样,刘宗周又道:“而朝廷最近开支之处,教育、军费、俸禄等耗用都是急切需要。半分不得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