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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正是方吾才。
方吾才捋须,依旧面带微笑:“老夫教朋友失望了,你也知道,老夫这个人,为人清白,嫉恶如仇,怎么可能,和太皇太后那样的乱党,还有杨家这等贼子为伍呢,所以哪,老夫为了拯救苍生,不得不委身做贼,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江贤弟,现在可以相信了吗?”
江海最后一点心理防线,彻底的被摧毁。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划过。
而此时,他已是万念俱焚。
其实在此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太皇太后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她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有算到,陈凯之方才是真正的皇子,可现在……他似乎明白,从一开始,太皇太后就不曾有胜算。
他噗的一声,一口老血,竟生生的喷出来,他甚至已经接受了自己已被拿获的事实,也有了愿意接受残酷命运的准备,可他无法接受的是,一个天下人都误以为杨家余党的方先生,而今出现在自己面前,摇身一变,已成了精忠报国的大陈忠臣!
第九百一十一章:不败之地
陈凯之此时一声不吭,和方吾才对视了一眼。
二人显然有所默契,因为在此时,需要给江海一个冷静的权衡利弊的时间,让他冷静的分析自己的利益得失。
江海的脸色晦暗不明,嘴唇哆嗦着,良久,他抬眸:“可是,如何可以保证草民家小的安全?”
陈凯之凝视着江海:“只要方先生得到了海外之人的信任,而且,今日你所说得话,朕可以保证,绝不泄露出去,海外之人无法探听虚实,固然心里犹豫不定,却也绝不会杀戮你得妻儿,朕不敢保证你得妻儿老小,都能活着,却可以保证,朕会尽最大的努力。”
陈凯之虽然没有将话说满,不过却还是让江海放心了一些,他迟疑片刻,认真的抬眸:“陛下想问什么。”
“有很多。”陈凯之笑了笑,像是松了口气:“给江海赐坐吧,上茶,慢慢的说。”
接着,无关人等开始退出去,也有人给江海添了一把椅子,茶点也上了来,江海显得很紧张,身子依旧还瑟瑟作抖,他艰难的走下,喝了口茶,脸色才恢复了些许的红润。
方吾才老神在在的坐着,其实他很想说几句什么,不过细细想来,还是先将江海的底细挖出来。毕竟,若是对海外的人一无所知,接下来,方吾才所要面对的,将是完全一无所知的敌人。
唯一还站在这里的人,便是那锦衣卫千户了,虽然陈凯之命人给他摆了一张椅子,他却不敢坐下。
陈凯之率先问道:“杨太公是何人?”
江海脸色苍白:“杨太公便是杨太公,他叫杨正,乃是关中杨家第三十七代嫡系孙,杨家经营海外,已有两百年,这两百年来,杨家有一个传统,那便是家主到了一定的年纪,便要假死,而后出海,负责经营海外,而杨正,也恰是上一代家主身死异乡,因而假死,出海经营。这样做得目的,便是为了延续海外的产业,与此同时,又可兼顾关中,关中的家主到了一定的年纪,便要出海,因而,表面上看,关中杨家和海外的杨家相隔万里,彼此阻隔了交通,断绝了往来,却因此而彼此有了联系,唇齿相依。”
陈凯之想不到,这杨家竟还有这种制度,这样说来,那么假死的并不只是这杨太公杨正一人而已,而是每一代杨家的家主,都采取了这种接班的方式,年轻的时候,在关中磨砺,年纪一大,则通过制造死亡的方式出现在海外,而自己的嫡系子孙,则依旧在关中成为新的家主,直到有一天,杨正死在了海外,关中的家主则指定自己的子孙继承关中家业,而后再出海接替。
这种制度……陈凯之微微皱眉,他不得不承认,这几乎是杨家唯一能够兼顾的方法,毕竟关中距离海外实在太远了,一旦出现两个家主,或者用兄弟分别去管理,只怕用不了两代,彼此之间便会彻底断绝关系,各行其是。
而这等新老交替的传承,某种意义而言,却保证了关中和海外的控制,老家主乃是关中新家主的父亲,而新家主迟早有一日,也会出海,成为海外的家主,自己的儿子,则依旧还在关中,这等最直接的血缘关系,才是维系利益的根本。
陈凯之此前,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既疑虑于那杨正为何要假死,假死的目的,到底为何?与此同时,他所疑惑的是,海外的杨家,是如何做到控制住关中杨氏,海外毕竟已经经营了两百年,倘若当真两百年前是一家,怕也早就八竿子打不着了。
而现在,一切的疑惑彻底的解开。
陈凯之笑了笑:“两百年前,制定此等家规的杨氏家祖,确实是个妙人。”
他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陈凯之随即又道:“那么,既然如此,太皇太后这些人,一直都是杨正布置地暗棋,可朕却想知道,他好端端的,为何要布置这些,布置这些,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他当真只是想要祸乱天下?”
江海沉默了很久,随即道:“因为杨氏在海外,实力已经大到不能再大了。”
“大到不能再大?”陈凯之皱眉。
江海叹了口气:“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杨氏在一百多年前,一直都在经营,可随着财富的积攒越来越多,船队的规模越来越大,实力自然也就越来越强。陛下可知道,杨氏藏在海外的金银,有多少吗?草民就这么说吧,就说去岁,杨家在大陆,便进了近两百万两银子的货物,而这些货物,抛除成本,海运以及人力的开销,一旦送至海外,价格便可翻数番,两百万两纹银,可以挣来纹银六七百万两以上,陛下,他们……可是经营了两百年,这两百年来,如滚雪球一般的发展到了现在,他们囤积的财富,足有亿万,他们拥有大小的舰船,多达千条,他们不只做大陈的贸易,甚至不只是和关内各国贸易,无论是倭国,是西洋,是佛郎机,是天竺,是昆仑州,他们得买卖,触及四海,以至他们驻在了海外的岛屿,所拥有的水手和武士,便有十万以上,这还不算上,他们另外雇佣的倭国的浪人,昆仑奴以及和他们交涉的佛郎机人。”
江海如数家珍,一旦开了话匣子,似乎就再没有什么顾忌了:“所以,杨氏在海外,有一项重大的国策,他们要谋夺的,其实并非是大陈,也绝不是想要什么天下,所以,从一开始,太皇太后,其实是可以牺牲的,甚至关中杨家,在海外杨家那儿,也未必不是可以舍弃的对象,因为相比于小小的关中,或者说,相比于一个大陈的皇位,他们根本就不屑于顾,他们真正要得,是继续维持自己的贸易,守住自己的财富,使他们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不败之地……
陈凯之眉头微微一皱。
而这时,脑海里,如电光火石一般,陈凯之想到了一种可能。
杨家在海外,已经拥有了数之不尽的财富,而且他们每年的收益,甚至比之一国的税赋都不遑多让,他们已拥有了数十万的直属人员,还雇佣了数之不尽的各国武士和浪人,他们在海外,与许多国家进行合作,似他们这样的人,很在乎土地,甚至在于所谓的家国天下吗?
要知道,一个已经经历了两百年船运的庞大家族,想来早在许多年前,他们的船队就已经抵达过许许多多的地方,说不准,澳洲已被他们发现,而海外多得是肥沃的无主之地,只要他们愿意,要建立于一个国家,又算的了什么?在非洲,在澳洲,甚至在后世的东南亚地区,以他们的实力,想要直接解决掉当地的土著,鸠占鹊巢,称王称霸,易如反掌。
显然,对于所谓的皇位,或者说裂土称王,杨家是没有兴趣的。
这杨家,倒像极了滋长出来的某种资本集团,这种新的统治集团,不再需要人口和土地,而只需要控制住商路,便可以不断的壮大,最终,成为一个比之帝王更加强大的实体。
江海继续道:“对于杨家而言,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唯一的办法,便是使天下,继续进入四分五裂的状态,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北燕南侵吗?北燕经过数代帝王的励精图治,国力终于到了顶峰,随即南下侵陈,一路势如破竹,大陈摇摇欲坠,可是天下人只记得大陈如何反击北燕军,却似乎忘了,与此同时,倭寇开始屡屡袭击北燕的沿岸,若非是倭寇的袭扰,加重了北燕人的负担,只怕,那时几乎已经兵临了大陈国都洛阳的燕军,未必大败。以至于北燕军虽是败退,可北燕的实力依旧还在,这数十年来,他们无一日没有面临倭寇的继续袭扰,以至现在的北燕,国力早已损失殆尽,在六国之中,再难有什么作为了。”
江海说罢,抬眸,凝视着陈凯之:“所谓的倭人,算什么,蕞尔小国罢了,他们凭什么,能有实力,侵扰北燕?这一切的背后,都是杨家的功劳,杨家只需使一些钱财,在倭国招募大量穷困潦倒的浪人和贫困的百姓,给他们武器,给他们舰船,便可将无数倭人,送至北燕外的各处海岛,他们想要活下去,就不得不对北燕各种侵扰,烧杀劫掠,无所不为。”
江海随即又道:“其实,这对杨家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甚至,根本不必费太多的功夫,这世上,不知多少海岛,更不知有多少衣衫褴褛的穷困百姓,他们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对他们而言,活着已是极艰难了,但凡只要给他们武器,让他们为了吃饱下一顿而战,他们便可吞噬一切,那么,陛下可知道,为何杨家要如此持续的削弱北燕呢?”
他凝视着陈凯之,最后才牙缝里透出一句话:“因为任何一个有实力一统天下的国家,都是杨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九百一十二章:九五之尊
江海继续道:“对北燕如此,对其他各国,也都如此,这些年来,杨家所做得一切,尽都是削弱各国打算,培养太皇太后,便为了祸乱大陈国政,大陈位居中央之地,占据最肥沃的土地,一旦有任何一个大陈皇帝励精图治,实力便可远超各国,因此,这才针对了大陈,布置了种种的计划,太皇太后,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只是有得计划,成功了,有得失败了,而太皇太后这一步棋,对大陈的伤害更大,虽然最后还是功败垂成,可输了,也就输了。如此而已。”
“因为只有让各国维持均势,便可以保证,不会有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出现,一个四分五裂,相互制衡的地方,即便,会有人强横一时,却也无法对杨家有任何的动摇了。”
江海笑了笑,似乎此刻,对杨家的手段,表现的极为佩服,他随即又道:“陛下想想看,就说越国,越国占据着吴越之地,那里本是造船业发达,又有富庶的余杭之地,甚至还占据着岭南,倘若越国能够竭力发展水师,那么,经过数百年的经营,只怕早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水师出现,这足以使海外的杨家,感受到巨大的威胁。可是为何,越国虽也有水师,这水师还勉强让人称道,在各国之中,也算得上是犀利,可事实上呢……”江海摇摇头:“在杨家的船队面前,越国水师,不堪一击。难道是因为,堂堂越国,竟还不如漂泊海外的一个杨家?”
“不,并非是如此,这是因为,越国虽擅水战,可他们的舰船,却多不是海船,只可在纵横的江南水网中穿梭而已,这倒并非是越人不擅海船,只是因为,对越国而言,海中的盗贼,不是大患,正因为天下四分五裂,越国想要自立,必须将大量的钱粮和绝大多数的人力,用在陆地上,他们能用在海里应付倭寇的海船,又能有几艘?”
“可倘若天下一统,新的王朝,势必会察觉到自海外的巨大威胁,也即是日益膨胀的杨氏家族,若是合天下六国之力,专心致志的进剿,杨氏孤悬海外,固然有海船千艘,可以联合数十万贼寇,甚至拥有数之不尽的财富,杨氏怕也绝不是对手。”
“敢问陛下,就如现在的陛下这般,即便已经知道了杨家的威胁,也知道,所谓的倭寇,根本就是杨家的工具,知道祸乱了大陈朝政的肇事者,现在就在海外吃香喝辣,可陛下……是否当真可以不顾一切,竭力发展水师,寻觅杨家,与杨家一决死战?草民深信,以大陈的富庶,陛下的圣明,倘若当真能痛下决心,花费二十年之功,竭力营造舰船,操练十万精锐水师,到了那时,必可和杨家争雄这碧波汪洋,可是……陛下愿意吗?”
陈凯之竟下意识的摇头。
他不愿意。
他和杨家,可谓是不共戴天,他甚至深知,自己一日不剪除这杨家,大陈便永远置身于无数的隐患之中,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比陈凯之更愿意将这杨家一网打尽。
可是……陈凯之依旧不愿意。
也并非只是不愿,而是不能。
诚如江海所说,六国各自雄踞在天下各个角落,陈凯之若是将一切的重心,一切的资源,都放在海洋,那么,势必要削减大量陆路军马的开支,无数的钱粮,无数的人力,都将放到海上,而那个时候,固然缔造了天下第一,甚至可以和杨家争雄的水师,又如何?大陈难道可以不顾忌自身的安全,难道凭借水师,可以保卫关中,保卫金陵,保卫洛阳吗?
江海便叹了口气:“不错,正是如此啊,连陛下尚且明知有如此巨大的隐患,却也无法竭力剿灭杨家,这是什么?这便是杨家所追求的秩序,他们这百年来,所做的,便是永远使六国各行其是,任何一个天下一统的隐患,于他们而言,是决不允许的。对北燕如此,对大陈如此,对越国,也是如此,不过……若是大凉和蜀国,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大凉和蜀国,实力并不强,远不及占据河北、乐浪与胡人角逐大漠的北燕,也及不上大陈,而且远离内陆,正因为如此,所以一直以来,大凉和蜀国,都与海外的杨家,保持着极好的关系,这一点,陛下知道吗?”
陈凯之一愣,方才想到,关中杨家,早早的分家,许多族人,早就迁徙去了蜀国和西凉,还有那杨家的家主,在西凉得到了优待,并且能和西凉皇帝秉烛夜谈,原来……竟是如此,想来,这两国,一直都和海外的杨家若即若离吧,他们早已知道海外杨家的存在,甚至一直对杨家在海外的实力膨胀抱着乐见的态度。
陈凯之冷笑:“朕倒是略有所闻,这么说来,其实在私下里,西凉和蜀国,其实早已和杨家,缔结了某种协议,是吗?”
江海点了点头:“不错,杨家一直暗中给予西凉和蜀国许多的好处,弥补了他们赋税上的不足。”
陈凯之便吸了口气:“也就是说,其实整个天下,已被杨家给锁死了?”
锁死二字,听起来怪异,可江海却感觉,竟没有比这更恰当的词汇了。
他忙不迭的点头:“就是锁死,各国的君主,固然还可以在自己的国土里自称皇帝,可实际上,无论是大陈还是北燕,但凡有人有了一统天下的野心,那么……接下来,杨家便会出手,或是自内部,或是利用倭寇,或是挑拨各国群起而攻之,无所不用其及,陛下可还记得,北燕人南侵大陈,眼看着要覆灭大陈时,除了倭寇之外,第一个向大陈派出援军的,是哪一国呢?”
“西凉!”陈凯之熟读历史,对数十年前的旧事,自然清楚。
“这就是了。”江海道:“北燕南侵,一旦灭陈,那么天下便被北燕人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