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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臻坐下,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才道:“陈公子可听说过儒家八派吗?”
陈凯之沉吟道:“学生自然知道。”
儒家八派,分别为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孙氏之儒、乐正氏之儒。
这是陈凯之读经史时,就曾有过记忆的。
臻臻道:“那么衍圣公府,有几个学公?”
陈凯之下意识便道:“当今天下,有七大学公。”
臻臻淡淡道:“譬如文忠公,便是颜氏之后,文正公,乃是子张之后,可明明有八派,何来只有七公呢?”
陈凯之对此,倒是没有深想,现在经臻臻提醒,方才道:“你的意思是,还有一门,没有得到赐封?”
“不。”臻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最初的时候,是有的,只是后来,却被虢夺了。”
臻臻徐徐道:“被虢夺的,乃是漆雕氏,就在二十年前,奴的祖父曾揭发大陈赵王殿下的企图,而引发了曲阜的巨大争议。”
陈凯之微微皱眉,这和赵王有关系?
看着陈凯之略显吃惊的神色,臻臻继续道:“漆雕之儒历来崇尚的是人性有善恶,并非是人性本善,身为儒者,理应主持正义,刚正不阿,更主张色不屈于人,目不避其敌。认为儒生,不可凡事拘泥,而当勇于任事。正因为如此,这才引发了曲阜的一场巨大争议。”
陈凯之顿时明白了,雕漆氏这简直就是作死啊。
衍圣公府的存在,本质上在于平衡了和世俗政权的关系,他们超然于世,与各国的朝廷各司其职,绝不过份干涉各国的事务,而各国也乐于利用衍圣公府,建立一种平衡。
而雕漆氏揭发了大陈的亲王,他认为自己恪守了雕漆之儒的主张,可实际上,却给衍圣公府惹来了巨大的麻烦。
“然后呢?”陈凯之看着臻臻。
正因为这巨大的争议,以至文正公为首之人,对祖父群起而攻之,更是勾结了诸国的使节,尤其是大陈的赵王,对衍圣公施加了压力。
陈凯之试探地问道:“于是最后的结果是,雕漆氏被虢夺了公位,是吗?”
“不。”说到这里,臻臻的眼眸掠过了一丝凛然,声音中多了抹清冷,道:“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衍圣公府虢夺了公位之后,下令驱逐雕漆氏一族出了曲阜,数百族人,在踏入了大陈的国境伊始,便立即遭受了‘马贼’的袭击,死伤无数。只有我父亲被几个忠仆侥幸逃命,流落于江湖。”
说到这里,臻臻咬牙切齿,目中隐有泪光:“在此,世上再无文真公,雕漆氏一门,也再没有人提及了。”
陈凯之不禁唏嘘。
虽然这雕漆氏的政治智商,在陈凯之的心里,可谓是愚蠢,可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件极为遗憾的事。
陈凯之没有多加思索便道:“你是雕漆氏之后。”
臻臻缳首。
陈凯之不由道:“你父亲想要复仇,他认为一切的缘由都来自于赵王,是吗?”
“不错。”臻臻道:“虽雕漆氏惨遭灭门,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雕漆氏尚有数千门徒,散布诸国,家父借助着他们的力量开始密谋报仇,只可惜在三年前,家父却因积劳成疾,已是过世了。”
陈凯之瞥了她一眼,才道:“这样说来,臻臻小姐,还真是不容易啊,小小年纪,就要接过令尊的家业,还有……仇恨。”
臻臻的眼里隐隐带着泪光,凛然道:“家父临死之前,命奴做两件事,其一,便是振兴门第,让雕漆氏,重归曲阜;其二,便是诛杀赵王。”
陈凯之笑了笑,道:“这可都不容易。”
方才还一脸悲愤之色,可此时,臻臻竟也报之以微笑,只是这笑里带着几分坚定,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好吧。”陈凯之也只好点头:“那为何会来找我,还告诉我这些?”
“因为……”臻臻顿了一下,直直地盯着陈凯之的眼眸,才道:“因为我们可以合作……”
陈凯之略略拧眉,道“学生不明白。”
臻臻幽幽叹了口气,才道:“北海郡王的背后是赵王,从你写下洛神赋伊始,你便已和赵王殿下势不两立了。”
陈凯之却是失笑道:“这就是理由?”
臻臻摇头道:“当然不只这一点,你的文章入了天人榜,被封为了子爵,文名虽不至惊动天下,亦可算是了不起的才子,将来的前途定必不可限量。”
陈凯之叹息道:“天下的才子,如过江之鲫,小姐过奖了,可是学生以为,单凭这些,只怕还不足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于你们有何用?”
“陈公子是手无缚鸡之力吗?”臻臻嫣然地看了陈凯之一眼,眼中显露出深深的怀疑。
“是……”陈凯之毫不犹豫地点头。
虽然,睁眼说瞎话挺有心理负担的,今日的比剑,实在是太快,绝大多数人还未回过劲来,陈凯之反正脸皮厚,任谁问起,也只说自己当时吓蒙了,无意识的举剑敲了李文彬,至于为何有这么大气力,对不起,无可奉告。
臻臻倒是没有继续追究,转而道:“还有就是,陈公子是个可以做大事之人,绝非是一般的腐儒,你行事谨慎,城府极深,杀伐果断!”
卧槽……这是夸人还是骂人?
陈凯之一时之间,挺难接受的,想不到自己在外人心里,竟是这样的印象。
他只好叹了口气:“臻臻小姐一定对学生有所误会,其实学生……”
臻臻摇摇头:“赵王是你我共同的敌人,陈公子即便不与奴合作,迟早有一日,赵王也不会放过你。”
陈凯之倒是面色冷静,臻臻以为陈凯之会满口答应,谁晓得陈凯之竟是没什么反应。
“怎么,公子为何不言?”
陈凯之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么……学生能得到什么好处。”
什么……
臻臻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读书人啊,平时看着也很恭谨,可是……一开口,竟问好处?
臻臻不禁苦笑,却随即道:“雕漆氏有三千门徒,可以给予公子极大的帮助。”
陈凯之却又道:“那么这些门徒之中,有多少达官显贵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变则生,不变则死(4更求月票)
陈凯之的骨子里,还是很现实的。
臻臻有些无语,峨眉轻凝,她踟蹰道:“我们雕漆之儒,讲究的是有教无类,历代的文真公,都以向穷苦子弟传授经史为己任……”
陈凯之的面上,露出了失望之色。
坑爹啊这是。
意思就是,你们的门徒,十之**,都是一群泥腿子,难怪雕漆氏混得这么惨,最后被虢夺公位的时候,没有人肯为他们说话呢。
陈凯之汗颜啊。
臻臻凝视陈凯之,她毕竟是久经世故之人,自然清楚陈凯之是在遗憾什么。
她道:“我们的门徒,和其他公府不同,多是似陈公子这般的贫寒人士,可是这些人,虽是贫贱,绝大多数却都是忠义之人。”
陈凯之不由道:“那么敢问小姐,你是如何得知宫中消息的?”
“宦官!”臻臻眸子一闪。
陈凯之吁了口气:“那么学生还想请教,在这洛阳,你们有多少人?”
“百余人。”
百余人竟能打探出这么多的消息,也算不易了。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又道:“臻臻小姐以为单凭这些,就可以成事吗?”
“什么?”
陈凯之道:“雕漆氏即便杀死了赵王,也根本无从复兴。”
“这……是为何……我们……”
陈凯之看着她不认同的样子,很有耐心地道:“雕漆氏以不出仕为准则,收揽的,又都是贫寒子弟,可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每一个人,谁肯甘心贫困呢?读了书,若是不出仕,那么对于绝大多数人,读了又有什么用呢?最终的结果就是雕漆氏的门徒,越来越少,又因为身份卑微,永远居于底层,单凭这些人,就可以振兴你的家业吗?”
陈凯之摇头,才又道:“这样是违反人性的,一个违反人性的学派,怎么可以生存呢?”
臻臻面现怒色:“你……”
陈凯之却是淡淡一笑,道:“而学生不想做什么隐士,也不是安贫乐道之人,现在所谋的,是私利,若是将来能够谋得高位,亦有兼济天下的志向。你我之间,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学生没兴趣和你联合,因为你们注定消亡,学生不愿和你们有什么关系,现在……请回吧。”
很有耐性地解释了一番后,陈凯之便很干脆地道了逐客令。
陈凯之不傻啊。
这个在宫中安插了人手的组织,是注定会消亡的,现在不过是在垂死挣扎罢了,若是自己跟他们合作,他们一旦消亡,就极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想想看,一群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传授穷人知识,等这些穷人好不容易能够识文断字,却又告诫他们不可出仕,那人家学这个又有什么用?
若是在这朝中没有门徒,单凭一群下九流,固然这些人怀着什么忠义之心,然后呢?
你看其他学派的门徒,哪一个不是在各国的朝中济济一堂,相互提携,无数人趋之若鹜,以至门徒千千万万,鼎盛无比,学派中的俊杰,隔三差五的崭露头角,于是随之是更多的人拜入门下,形成了良性的循环。
贫困的人,读书本就是千难万难的事,这一点,陈凯之深以为然,可让他们只是单纯为读书而读书,只为了去享受读书的乐趣,这……不是疯了吗?
臻臻怒视着陈凯之,她多半也想不到陈凯之竟是翻脸无情。
陈凯之迎着臻臻的满带怒火的目光,吁了口气道;“小姐勿怪,学生只是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臻臻冷声道:“那什么事是有意义的事?”
陈凯之本不想继续多说,可见臻臻追问,心里一软,道:“你见过狼吗?”
“嗯?”
陈凯之道:“狼行千里,昼伏夜出,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吃肉。鹿也是一样,鹿冒着风险四处行走,是为了吃草,这世间的万物,无论是飞禽还是走兽,它们所做的事,都有它的意义,肉和草,便是兽yu,这是与生俱来的。飞禽走兽如此,人也是如此,人生在世,需要衣食住行,需要吃喝,人有他的yuwang,这个yuwang,也是出自于本能,可是你们的学说,却想要消灭这个yuwang,这固然是高尚,可实则,却不过是自娱自乐而已,学生不敢苟同。”
“你们现在做的事,便如驱赶狼去旷野奔跑,却不允许他们食肉这般,没有任何的分别。当你们违反了人性,那么凭什么振兴呢?”
“天下任何学说,凡是发扬光大的,都有它的道理,所谓顺天应命,什么是天命?天命便如东流的河水,可是你们呢,却想做这中流砥柱,想要逆水行舟,这固然是一件极伟大的事,可最终你们除了得到高尚和清名,还剩下什么呢?”
臻臻虽是满腔怒火,却还是凝神听着,陈凯之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他的学识,早已经过了衍圣公府和天人阁的认可,她岂可轻视,此时她听着,竟不由自主的也有一些感触。
想她父亲这么多年来殚精竭虑,努力经营,可事实上,复仇的力量非但没有壮大,反而日渐微弱。
或许……陈凯之是对的。
她的心似有所软化,忧心忡忡地道:“既如此,如何才能成功?”
成功学?
我去,这个可是哥们的专长啊,陈凯之心里笑了,随即道:“改变,变则生,不变则死。”
臻臻又道:“若是变了,那么雕漆之儒,还是雕漆之儒吗?”
陈凯之冷笑道:“孔圣人的儒学,他们的弟子衍生出了八大儒派,这……岂不正是在变通吗?圣人让吾等成仁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可后来如何,后来却有人喊出君子不立危墙,更有人喊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倚衡。你看,圣人倡导要成仁取义的门徒,却认为遇到了危险,若是不逃离,便不算君子。更认为,一个尊贵的人即便坐卧都不要靠近堂屋屋檐处,怕被屋瓦掉下来砸着。这就是变,因为人性都有规避风险的本能,并不是每一个读书人,都可以做到成仁取义,难道就因为做不到如此高尚,就千夫所指吗?不,一个好的学说,不会指责他们,因为不高尚的人是绝大多数,当然是选择原谅才是,既然原谅,就要给予他们理由,于是乎,千年之前的儒,和千年之后的儒,便全然不同了。”
“人性?”臻臻沉默了,她觉得陈凯之所言,是有一些道理。
陈凯之最后,却意味深长地看了臻臻一眼,道:“就如你一样,你和你的父亲,除了报仇,还想回到曲阜,恢复你们雕漆一族的公位。这公位,岂不是就是你们的人性?你们教导别人不可入仕,可为何你的父亲还有你,却心心念念的想着这公位呢?”
臻臻想要辩解:“因为这是先祖……”
陈凯之却是厉声喝道:“不要打着先祖的幌子,这便是你们心中的yu,何必要强辩。一个读书人,正因为心里有yuwang,才会安分守己的读书;诚如你们一样,正因为还念着那公位,才会不辞劳苦的谋划,乃至于你们父女,终其一生,都在为之奔波。”
陈凯之道:“想要壮大你们雕漆氏,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人希望,这是领导之术,一个领导者,说的再漂亮,再如何高尚,或许他可以感染十个一百个人,使他们为一个目的而奔波一生,可对绝大多数人,就必须给予人希望,这个希望,可以是未来改善他们的家庭,也可以是在未来使他得到一个想要的地位,用利益去驱使人,比说教要有用得多。好了,学生言尽于此,小姐,请回吧。”
这番言论,本该为臻臻所不容,可臻臻听了,竟发现这许多年来,虽是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却就如陈凯之所说的那样,他们的力量日渐削弱,可自己却一直寻不出缘由。今日陈凯之的一番说教,令她突然有一种顿悟之感。
只是,她下不定决心,终是叹了口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心里竟是这样想,奴只好告退了。”
说罢,她站起来,朝陈凯之行了一礼,泱泱至庭院。
陈凯之送她出去,臻臻正待要上轿,却突然一旋身,却见陈凯之还站在庭院前目送,她不禁道:“公子,奴想问一句,若是现在求变,可还来得及吗?”
陈凯之心里想,已经来不及了,当初你们还拥有公位的时候,若是能变通,何至于落到丢了公位的地步?
见陈凯之一脸踟蹰,臻臻眼帘一垂,目光暗淡下去,失笑道:“奴真是可笑,竟如此的不自知,既如此,往后奴再不敢来叨扰了,免得将来,奴身死败亡之时,牵累了公子。”说罢,便再不犹豫的上了轿子。
只见轿夫抬起轿子,徐徐而去,陈凯之久久目送着,面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
其实……陈凯之几乎看到臻臻还有她背后雕漆氏门徒们的结局,他们的人手,会越来越少,他们会日渐的凋零,他们迟早会不容于当权者,最终,这群被视作是‘余孽’的人,会如秋叶一般,被风横扫。
…………
抱歉,生病的缘故,写得有些慢,更晚了,请大家谅解!
第二百九十八章:对症下药(5更求月票)
真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