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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有安生日子过,不死也剥层皮!”
醇王的这声叹,谁也不知道是出自何处,幸好他只是一叹,接着他又说道。
“上头一直在盼望你,昨儿还问起。你这趟来,怕要多住些日子。”
“是!鸿章打算着半个月的工夫,跟王爷办事,要请王爷教诲。”
“别客气!咱们彼此商量着办。少荃,你总得要帮我的忙才好。”
“王爷言重!只要绵力所及,鸿章无不如命。”
醇王点点头,踌躇着欲言又止,最后吃力地说了句。
“我的处境很难。我们慢慢儿再谈吧!”
李鸿章心里有数,醇王有些话,不便在这时候说,于是便谈些不相干的事。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御前侍卫来传懿旨:
“皇太后召见。”
虽说皇太后不垂帘了,可却仍然在寿宁宫见外臣,于是李鸿章随着御前侍卫进了寿宁宫,今个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红缎子的旗袍,这也不过一瞥间事。数步行去,已近拜垫,下跪去冠,碰头请过圣安,慈禧太后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稼穑丰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适之类的问答。当然,这番君臣之间的“寒暄”,因人因时因地而繁简不同。若是数年难得入觐,一旦见了面自然温言慰问,絮絮不休,李鸿章只不过几个月未见,而且京畿的情形,慈禧太后经常在打听,就不必说那么多的闲话了。
“这次找你来有好些大事要商量。”
慈禧太后在谈入正题以前,先表白心愿。
“这皇上亲政快一年了,哀家的责任虽说也卸一卸了。我时常在想,二十多年的辛苦,在你和众臣工的苦心经营下,这大清国才稍见点起色,现在交给皇上虽也算是个太平世,可总归啊,还是有些不放心!”
“太后圣明!”
李鸿章连忙恭维倒。
“这些年大清国能得已中兴,全赖太后亲自操劳,圣心睿虑,若非太后,咱大清国又岂有今日。”
“李鸿章,你的功劳不比别人,我是知道的。”
慈禧太后看着李鸿章说道。
“长毛、捻子平了快三十年了,现在一班后辈,那知道当年咱们君臣当年苦苦撑持的难处?哎,不说这个了,那件事,你知道了吧!”
这年余的时间,李鸿章已经看明白了,太后在很多事上,对皇上那是让着,可这心里头又怎么会没有怨言,毕竟……那可不是亲儿子,而现在她所指的事,定是皇上准备试行新政的事,果然像自己先前猜的那样,事就是出在新政上,于是谨慎着碰个头说:
“太后,若国朝欲行新政,臣唯有格外出力,勉图报效,绝不敢有一丝怨言。”
“凡是实心出力的人,有我在就不必怕!”
这句话是安李鸿章的心,亦是收他的心,告诉他,自己会给他撑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说。
慈禧太后问道。
“各省的奏折,你想来都看过了?”
“是!醇亲王都抄给臣看过了。各省对于国朝试行新政,应持以何线,见仁见智,互有出入,只是应该设立专责衙门,特简亲藩,综揽全局这一层,大家的看法,并无不同。”
李鸿章接下来提出他自己的意见,
“臣以为,即是试行,中枢理不应干涉过多,在一旁看着,若是出了方圆,再加以斥责,亦好过直接插手,毕竟,这新政如何操办,于朝中亦无定论,以臣之见,新政试行,成者可为用,败者亦可为鉴。”
慈禧太后当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却先不谈人而谈事,
“张之洞的折子,前两天才到。不知道你看到了没有?”
“臣看到了……”
原奏的抄件,是他在通州途次接到的。张之洞的奏折,向来是唯恐言无不尽,动辄数千言。这个奏折,自然更不会例外,就新政的推行,朝廷如何掌控,说起来头头是道,但在李鸿章看,纯为言大而夸的书生论兵。
不过,现在张之洞是后眷正隆、帝眷正倡的时候,李鸿章怕惹慈禧太后起反感,不敢批评得苛刻,只就其中筹款一端来驳他。
“就以筹款两项来说,推行新政、操练新建陆水师,需银钱八百万两,由朝廷出银四百万两,地方自筹四百万两,如今库藏未裕,开口就是一省新政需四百万两,未免说得太容易了。”
提到钱,慈禧太后不由得叹口气。
“可不是嘛,这些年朝廷欠下许多洋债,怎么得了?”
“太后所言极是。”
李鸿章连忙趁机贬起张之洞来。
“若非得由朝廷出银子,就非得再举洋债不可,可若是新政试成,于全国推行,到时各省皆要银钱,朝廷又如何出这笔银子。”
“李鸿章,你说得极是!”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在新政这事上,她思来想去对皇上还是放不下心来,这国朝她苦心维持了几十年,万一让皇上由着性子来,毁了国局,怎么是个好,可她又不能让外人看笑话,所以才会想到了李鸿章,李鸿章是个有主意的人,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张之洞这人办事,向来喜欢规模大,有点儿顾前不顾后,这件事上,有失妥当了。”
“太后所言极是,借洋债决非谋国的善策。”
听着太后的语气,李鸿章隐约的猜出了太后的心思,在办新正这事上,太后同样也是两难。太后两难的地方,一面是担心翁同和趁着办新政的名义把持了朝政,从而让“帝党作大”,可在另一面,太后焉又不知道这大清国的情况,自然也就明白这新政应该办。当然这不根子,根子是,现在皇上亲政还不到一年,太后不能在这事上直接回了皇上,从而让外臣瞧着这对“母子”间的不和。
终于猜出了太后心思的李鸿章顿时升出一种置身火架的感觉——现在太后可不就是把自己置于火架上嘛!
若是今个自己见了太后,明个太后就回了皇上办新政的心思,皇上的怨气自然落到自己身上,还有与那小肚鸡肠的翁同和间更是旧怨未了又添新恨!
太后啊!
这御下的手段当真是……虽说心底抱怨着,可李鸿章却知道,这事他躲不开,亦不能躲,若不然,回了头两边可全都得罪了!
只感觉自己被置于火架上的李鸿章,立即垂着头思索起来,在他想事的功夫,慈禧倒也不及,她端着茶杯在那喝起茶来,她知道以李鸿章的聪明,定是猜出了自己的心思,这会沉默不语,定是在那给自己想主意那。
一时间这房里倒是陷入沉默之中,除去偶尔传出的杯碟轻碰声,再也没有了别的声响,不知过了多大会,这沉默才被打破。
“虽说朝廷现在没银子去办新政,可这新政总归是要办的,办新政总要开源才好,只要朝廷肯放权于地方,想来疆权是不会有负太后和皇上的。”
之所以说出这番话来,李鸿章却有自己的打算,在新政这事上的,既不能让皇上那边下不了台,更不能让太后放不下心,若是不然,无论是那边生了怨,到最后吃亏的还是他这个北洋大臣。
“李鸿章,那以你的意思,这新政是必须要办了!”
腔调微微一拉,慈禧太后略停一下,看着李鸿章说道,难不成他就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吗?
“太后,现在这洋人成日里找咱们的麻烦,所以那这新政总归是要办的,可问题是怎么办?臣倒是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第40章 面圣(上)求推荐
一本《泰西策》一部《盛世危言》,前者让唐浩然名扬海内,而后者却因皇上与地方大员的推崇,更令其声名鹊起,一时间名声大噪,在京城文人之中论及风头,无人能出其左,而唐浩然的过去亦随之再被挖了出来。
从献“纱、丝、煤、船”富国四策,再到创办禁烟局,既能“渐禁而平烟毒”,又能拓财源于官府,短短数月间,湖北省年入多出百余万两,着实让人惊叹,有好事者称其所献“皆旁门左道,非圣人子弟所取”,亦有好者为其辩称。
谤名也好,誉名也罢,随着一群清流言官在翁同龢的暗示下,纷纷上折支持“择台湾一地,试行新政,以证其效”,而这正是出自《盛世危言》“特区篇”中的“以一隅之地为全国之先,以免新政伤及国之根本”。
若是搁过去,有人提“变法”、“维新”、“新政”以至“洋务”,立即就会有清流跳出来对其大加抨击,这会反倒全都支持了,不仅仅是因为那部《盛世危言》倍受皇上推崇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甚至赞同书中所谓,尤其是“新学篇”着实让他们舒服许多——专门学堂如古之幕府为落榜士子衣食之道,授以专长,职有所专,至于什么格物、数学、洋文的,不过就是“吏”之学罢了,同样是为国效力,这官是官,吏仍然是吏,而这专门学堂不过只“育专吏之所”。
这种区分对待,着实让那些清流言官们顿觉身份高出几分来,自然也就无需像对待同文馆等洋务学堂一般百般抨击——当官的有几个抓着小吏的尾巴不松的,治吏虽是为官之道,可一个言官站出来抓着小吏上朝议,还不成了笑话。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些清流言官意识到,这甚至可以引伸于朝议,将来借操洋务者为吏为名,对过去趾高气扬的各地洋务衙门加以打压,岂不妙哉。
至于军机大臣们,瞧着皇上的劲头,那边太后也未发话,自然也都理智的保持沉默,现在那“试行新政”的折子还未上朝议,至于将来,还是等太后发话再说。
而在另一方面,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无论事态如何,新政成与不成,那唐子然算是功成名就了,更有人认为这将来主持新政试行者,除唐子然外别无二人,原因无他,这事由其所提,自然也将由其负责,而更重要的是,能得翁常熟、张南皮以至李合肥等数位朝中地方大员的赏识,将来成就必不可限量,
一时间慕名来唐府拜访的举子更是踏破了唐家的门坎,唐浩然总算是知道什么叫“人怕出名猪怕壮”,虽是烦不胜烦,但却也只能强撑着笑容,一面与拜访举子结交,一面从中试图挑选择几个人才,而与此同时,各方刘声夸奖的消息,亦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出来,以至于唐浩然的名气更加大了。虽然偶尔也有责难的声音出现,但在这汹涌的叫好声中,又有谁听得见呢?
也就是在这一片叫好声中,唐浩然接到了来自宫中的圣旨,这是在翁同龢的力荐下,唐浩然方才得到的面圣之恩,对于外臣来说,这自然是无尽的“恩宠”,召见唐浩然的地点是颐和园仁寿殿。盛夏之际,皇帝常来颐和园听政,所以臣子也就在北京西郊的道上,络绎于途。通常是先出北京,在颐和园户部公所过夜,第二天清早可以争取时间。
皇帝召见是何等大事,做臣子的,必须先预补一点朝仪和规矩,唐浩然自然也不例外要向人请教;就在寻思着不能失仪要找人请教的时候,翁同龢的得意门生王伯恭,则亲自上门拜访了。
“久违了,仪政兄。”
面对王伯恭的来访,唐浩然迎在门口,之所以这般客气,原因倒也简单,先前在翁同龢府上,其向他介绍并力荐了王伯恭,不用问,将来台湾试行新政,必定有其一席之地。一边迎其进入客厅,一面寒暄过后,唐浩然便表明了自己的感激之意。
“今天冒然来访,是听说明早皇上要召见老弟。因为这是首次,请子然老弟注意一些仪注。首先,老弟天没亮就得到颐和园外朝房伺候。然后有人监引导,进宫门,到仁寿殿门,太监就退走了。这时老弟要特别注意那门槛,门槛有二尺高,门上挂有又宽又厚的大门帘,由里面的人监掀起来,让你进去。要特别注意,门帘起落,会特别快,老兄动作得跟得上,不小心就会一只脚在门槛里头,一只脚在门槛外面,也可能官帽被打到,打歪了,就是失仪。好在我己为老弟先打点过,请他们特别照顾。还有……”
王伯恭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包东西,
“这是一双“护膝”,绑在膝盖上,见皇上要下跪,跪久了容易麻,再说那金砖厚过一尺,虽是天热,可跪久了还是会伤着膝盖,到时候站不起来,也是失仪。这些都是为官者的经验,特别奉致老弟。我要赶到天津有事,不能久陪了,晚上也不一定能赶回,已吩咐这边总管照料一切,老弟尽可使唤。今天送子然老弟到颐和园后,明早他们会等在门口。晋见皇上后,他们再送老弟回北京。”
对于王伯恭的叮嘱和关照,唐浩然自然又一次表达了感谢之意。他心知,所有的一切,恐怕还是出自翁同龢的授意,心想现在无论如何,自己恐怕都同清流分不开了,就像张之洞一般,给打上了帝党的烙印,除非自己他日在关键之时“卖身”投靠,否则这“帝党”之名怕是除不掉的。
相比于京城,颐和园的凌晨比城内稍凉快一些,大概这地方有山有湖。走到仁寿殿的时候,殿外己站了不少太监。唐浩然被安排在第三名召见。前两名召见过后,天已微亮,轮到唐浩然进去,首先感到的是殿内一片漆黑,深吸一口气,再定神看,发现殿座虽大,在御案上,却只有两只大蜡烛。御案下斜列拜垫,唐浩然连忙走上前,跪了下去,静听问话。
一般召见时候,太监要先送上“绿头签”给皇上,签上写明被召见者的年龄、籍贯、出身、现官等履历,以备省览。可是,这回“绿头签”在旁,光绪看都不看,表示他对唐浩然已有相当的了解,虽然初次见面,并不陌生。
“朕很知道你,”
光绪细细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唐浩然,他的话声并不大,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威严。
“张之洞去年保荐过你,今年翁师傅也保荐你很多次了。先前朕叫翁师傅跟你谈过一次话,你说的活,朕都知道了。那天翁师傅说祖宗之法不能变,你说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又何有于祖宗之法,即如此地为外交署,亦非祖宗之法所有也……你那段话,说得不错,翁师傅报上来,大家为之动容。后来朕再看到你的两部书,朕深觉不变法维新,朕将做亡国之君了,后来你写给翁师傅的《日本变政记》、《俄皇大彼得变政记》,朕都仔细看过了。据你看来,我们中国搞变法维新,要多久,才能有点局面?”
已经下定决心要变法维新的光绪,这会却显得有些急切,表面上看似柔弱的他,对权力的渴望远超过外人的想象,但对于了解这段历史的唐浩然来说,他却知道,光绪渴望着权力,他之所以愿意推行变法维新,倒不是不愿做亡国之君,而是不愿当现在的这种虚君,他希望通过变法维新收回权力。
“皇上明鉴。依小臣看来,泰西讲求三百年而治,日本施行三十年而强,我们中国国大人多,变法以后,三年当可自立。”
唐浩然沉着地答着,之所以说三年,倒不是因为其它,而是因为眼前的这位皇帝太过心急,若不是他心急的话,又岂会成为一个悲剧?
“三年?”
光绪想了一下,三年倒还能忍。
“全国上下好好做上三年,我相信三年一定可以有点局面了。你再说说看。”
“皇上既然高瞻远瞩,期以三年。三年前皇上早为之计,中国局面早就不同了……”
“朕当然知道。”
光绪特别用悲哀的眼神,望了一下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