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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头开着,水流极缓,只开到最小。
联想到“镜室”里的首要规则是“环保”,可知那水龙头一定是鬼菩萨亲手打开的。
水流小而血流快,于是就造成了血水四溅、满地狼藉的可怖场面。鲜血飞溅时,落在鬼菩萨的袖子、衣襟、裤子、鞋面上,浸透衣服后,又滴落到地上,染红了洗手台下的地面,流向距离最近的下水口。
我收起枪,慢慢走过去。
“我听见流水声,心生怀疑,就从门口探进头来看。”曲龄摘下手套,放在洗手台上,“别多疑,任何血迹鉴定结果,都能证明鬼菩萨被杀的确切时间。我现在唯一不能理解的是,就算这一击再致命,他也能够拼命压住伤口,逃出洗手间,冲到长廊里去。可是,他偏偏留在镜子前,直至鲜血喷完——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当然不会怀疑曲龄,她没有任何杀死鬼菩萨的动机。
镜面很干净,没有半点水渍,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我、曲龄和已死的鬼菩萨。
我发现,自己的两颊、下巴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胡茬,黑眼圈极重,双眼中布满了鲜红的细密血丝。
“我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真是——”我举手抚摸脸颊,不由得轻轻苦笑。
自爷爷住院起,我就很少照镜子,也无心注意自己的形象,全部心思都在别人、别事上面,完全忘掉了自我。眼下镜子里的我十分潦倒,毫无年轻人应有的朝气蓬勃、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浑身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很好啊——”曲龄由镜子里注视着我,“很多女孩子喜欢这种具有沧桑感的男人,我猜简娜和你那位小女友楚楚就是这样想的。实际上,你也非常符合我的审美标准,哈哈哈哈……”
她再次大笑,笑声在空空的洗手间里回荡着,再配以鬼菩萨流血而亡的背景,显得更加不合时宜。
曲龄意识到了这一点,笑到一半,立刻掩住嘴,将笑声收住。
第113章 鬼杀鬼(2)
鬼菩萨身上的伤口仅有一处,就是那个正中颈动脉的半寸宽口子。正如曲龄所说,那伤口边缘十分粗糙,一看就是钝器所伤,而非尖刀或匕首留下的。
“你我都知道,‘镜室’内没有餐刀。”我说。
楚楚点了那么多菜,服务生送来的只有塑料刀叉,而且连同样能成为杀人利器的玻璃杯也没有。所以说,即使有餐刀,也是从外面带进来的,这一点可能性极小。试想一下,如果凶手能够带入餐刀,那就不如直接带一把水果刀进来,杀人的时候会比较方便快捷。
“是啊,我的判断,最大的可能性是一把拆信刀,因为那种刀子与餐刀造成的伤口最为相似。可是,话说回来,二十一世纪的办公机构中,很多文员连拆信刀为何物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把那样一种工具放在手边?待会儿,我们可以问问简娜,很可能整栋建筑物内都没有一把拆信刀——真是奇怪,不但凶手奇怪,鬼菩萨的反应亦是奇怪。按照常理,他遇袭后,至少会有挣扎、逃跑的迹象,可现在由现场看,他根本就没打算逃走,反而是双手按住洗手池,尽力撑住不倒下去,面部正对着镜子,最后力量耗尽,额头才抵在了镜面上。我唯一能猜到的,就是镜子里出现了吸引他的画面,以至于欲罢不能,连最后的逃生机会也放弃了。”曲龄继续分析,但每一个设想都回归到镜子上面。
两排洗手池左右相对,镜面亦是如此。
所以,我们望向镜子时,也能看到对面镜子里映出的每个人的后背。而且,两面镜子相对布置,能够获得无限重复、无穷无尽的相同图像。
“镜室”是高等级科研机构,设计者在洗手间里做这样的镜面布置,其用意自然是借着非同一般的影像来启迪研究员的无穷智慧。殊不知,他如此做,已经犯了房间风水之大忌。
在这里,我无心去探索设计者的超脱思维,只是猜测鬼菩萨到底为谁所杀。
“外面有监控,任何进入这个洗手间的人都难以遁形。”曲龄与我的思路几乎同步,我想到监控,她也脱口而出。
“谁会想谋杀鬼菩萨?那群只盯着钱的低级研究员?还是试图再次窃取资料的盗贼?”我一边自问,一边摇头,因为这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只有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普通人才有可能拔“刀”杀人。以鬼菩萨的身份,他不会结下那么大的仇家,敢于闯到“镜室”内部来刺杀他。最值得怀疑的,以拆信刀这种工具杀人,不是一般精神健全的人所能干出来的。
我向上看,通风口上系着的浅绿色布条轻轻摇摆着,表示通风系统运行良好。
在现代化大型建筑物中,通风口担负起了重要的职责,必须时时保持畅通,为内部送来新鲜空气。
虽然之前玉罗刹消失于通风口中,但我丝毫不会怀疑她也能出手杀人,毕竟她只是一个虚幻的人形,跟鬼菩萨更是毫无矛盾。
“出去吧,‘镜室’里会有专门部门来处理这种事。我们是外人,只有观看的权利。”曲龄说。
我有些不甘心,毕竟把官大娘带入“镜室”的是鬼菩萨,主持灵魂分析的也是他。现在,他死了,剩下的任务不知该由谁来完成。于我而言,必须在这所有研究完成之后,厚葬官大娘,使她的人生得以善始善终。
官大娘曾为曲水亭街的百姓做出过无法磨灭的贡献,应该得到必有的尊重。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让多做善事的人得到丰厚的回报,人们才能看到希望,才会有人继续沿着官大娘所走的路走下去。反之,如果行善者不能得以善终,那么此消彼长,作恶多端者就没有了禁忌,可以肆意妄为,将整个社会搞得乌烟瘴气。
“此消彼长?此消彼长?”我被自己脑海中出现的这个成语所触动。
之前,我察觉到大厅外情况不对时,大概就是对应鬼菩萨被刺一事,只是没有及时说出来,让简娜等人提高警惕。
现在,我再度觉得鬼菩萨的死能够给我们带来某种微妙的启示。
“夏先生,你想到了什么?”曲龄问。
我走到鬼菩萨身后去,正对着那面镜子,喃喃地自问:“鬼菩萨对什么最感兴趣?他主持的是‘棱镜分离灵魂’的项目,最感兴趣的当然是灵魂的出现。如果他在洗手的过程中,发现镜中出现了灵魂,一定会牢牢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面对镜子,试图看个清楚。他对镜子里出现的影像十分着迷,即使在颈部被刺的剧痛之下,都顾不上去管,只是专心观察镜子。如果镜中真有灵魂,那一定是跟他正在做的研究有关。可是,谁的灵魂最能引起他的关注呢?”
曲龄哈哈一笑,随口说:“鬼菩萨遇刺之前,我们正在拆解那舱室。根据现有的资料,那舱室是侵华日军大人物的逃生舱,其中一定留着大人物的灵魂。地下七层是专为那大人物而设,想必鬼菩萨也非常希望突然看见对方的灵魂。如果那灵魂出现在镜中,鬼菩萨势必会为之吸引,以至于情绪混乱,不能自拔。所以说,杀了鬼菩萨的,正是那舱室内锁着的灵魂。你说有没有道理?”
她虽然是戏说,但却突然触发了我的一系列灵感——
“玉罗刹为什么存在于白玉床中?她是为了禁锢日本大人物而牺牲自己,将全部生命化为诅咒,以白玉床为介质,终生封印大人物的灵魂。”
“楚楚与血胆蛊婆的一百零八请神香与那一长排法刀带来了什么后果?其后果是,她们本想请玉罗刹现形,永久解决历史遗留的矛盾,可惜玉罗刹并不配合,并离开那白玉床,穿通风口遁逃。”
“如果玉罗刹的力量遭到削弱,此消彼长,那日本大人物的灵魂会怎样?当然是暂时脱离玉罗刹的控制,能够做出之前不可能完成的事,譬如由镜子里出现然后刺杀鬼菩萨。更为严重的,如果玉罗刹受到楚楚的连续攻击,只怕会失去禁锢之力,使得日本大人物的灵魂最终逃逸出去,铸成大错。”
“楚楚做的事是对是错?她想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消弭玉罗刹留下的苗疆隐患,是对是错?她是苗疆之首,出发点当然是好的,但必须在解决玉罗刹这一难题时,同时采取更为缜密的手段,将日本大人物的灵魂碎为齑粉,才是真正一了百了的最佳处理方法。”
“当务之急,我们该怎么做?也许是停止‘禳命之法’,采取更温和的手法接近玉罗刹,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错事,以免变成历史的罪人。”
“日本大人物、桑青红、富士山幻戏师高手、‘吴之雪风号’上的旷世诅咒、日本国运……这些事之间,应该有着某种复杂的联系,必须加以分析思考,才能抽丝剥茧一样,找到脉络,一击中的。以我现有的知识,独立完成很有难度,唯一能够借助的,就是曲龄的力量。她来自‘51地区’,手上掌控的资源十分庞大,任何资料都能瞬间获得,必定能让我的分析更具前瞻性。”
“曲龄是可以相信的吗?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而且,她是助我一臂之力的最佳人选……”
在镜子前面,我想到了很多,视界也随着这些复杂思考而变得无比开阔起来。
“夏先生,你变了!”我听到了曲龄惊诧的低呼声。
镜中之我,仍然是外表潦倒的那个人,但我能够意识到,镜中人的眼睛已经变得奕奕有神。
任何相书中都有提及,目为心灵之窗,窗明几净,则人的洞察能力就能更上层楼,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我还是我。”我淡然一笑,转身向外走。
“不可能,我能感觉到,你已经……蜕变——或许这个词十分不雅,但我绝对能感受到,刚刚你身上出现了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光芒。我曾见识过藏边高僧的‘虹化’仪式,当那些智慧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的高僧们离开世界时,光芒从五脏六腑、七窍骨缝中蓬勃发出,像超级大国卫星发射时助力火箭底部喷发的烈焰一般,让人只见一次,就一辈子记得当时全身心感受到的震撼。夏先生,我以人生信仰发誓,你身上也出现了那种超凡脱俗之光。刚刚你内心到底想到了什么,能否说出来,让我也沾光受益?”曲龄的表情十分严肃,不是在说笑话,而是认真到极点。
我知道自己的思想已经出现了质的飞跃,但那感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夏先生,请留步——”我走到洗手间门口,曲龄在身后大叫。
我转过身,曲龄突然屈膝跪倒,双手合十,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向前缓缓叩拜,直至前额触地,发出“咚”的一声响。
“你?曲小姐,快起来!”我并没有返身回来搀扶她,因为我很清楚,曲龄这一拜完全是自觉自愿,强要她起身,反而是对她的一种不尊重。
曲龄一连三拜,次次都双手过顶,然后额头触地有声。
“你们——你们——你们?”简娜出现在洗手间门外,向内探头一望,顿时惊呆了。
此刻,洗手间里的情形让任何人看了都觉得莫名诡异——鬼菩萨在洗手台前流血而亡,满地血污狼藉,曲龄当场虔诚跪拜,而我却倒背着手站在门口。这一切,以简娜的思维模式,根本猜不出答案,所以她才惊诧得目瞪口呆。
曲龄不顾简娜在场,最后一拜时,全身展开,胸口贴地,双臂极力前伸,之后双掌向上。
那已经接近于藏边的五体投地大拜,是信众见到毕生倾慕的民族大人物时才会跪行的大礼。
“曲小姐,你在做什么?”简娜又叫。
曲龄缓缓起身,望着我的眼神也已经变了。
之前,她自恃为“51地区”的特使,跟我交流时,会有打趣调侃和玩世不恭的情况出现。虽然不至于高高在上,最少也跟我是平等相交。
现在,她看着我时,眼神极为恭顺,竟然不敢直视我。
“夏先生,以前我多有冒犯,从这一刻起,我愿意听从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曲龄低声说。
我长叹一声:“曲小姐,不要如此客气,接下来我有很多事还要向你请教。”
她以如此隆重的礼仪参拜我,我既能坦然承受,就要同时担负起责任,以不辜负她的信任与仰慕。
曲龄惶然摇头:“不敢不敢,夏先生有任何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简娜无法相信自己看到、听到的一切,愣在门口,久久回不过神来。不过,她见到鬼菩萨惨死于洗手间内,内心一定大受打击,比之前射杀薛傲时更甚。
“走吧,出去说。”我带头向外面走。
简娜犹豫了一下:“夏先生,这一切,我得听你一个解释?”
曲龄替我回答:“先出去,我解释给你听。”
很明显,曲龄已经完全站在我这一边,成为我的私人附庸。
第114章 鬼杀鬼(3)
我走出洗手间,简娜和曲龄也跟出来。
两个女孩子各怀心事,全都沉默不语。
我告诉简娜:“鬼菩萨遇刺,情况十分古怪,你打电话请示上级,先把洗手间里的问题处理好。眼下,‘镜室’内情况复杂,尽量不要落单,也不要相信陌生人。”
刺杀鬼菩萨的人不会就此罢手,如果再有合适机会,对方将再度出手。
我不愿简娜成为下一个牺牲者,所以才反复叮嘱她。
简娜答应一声,马上走到一角去拨打电话,轻声向她的上级汇报情况,随即又走回来,嗫嚅着向我请示:“夏先生,我的上级想要跟你通话,请帮我解释。”
我从她手中接过手机,电话彼端立刻有个温和的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来:“是夏先生?久仰久仰。”
这很明显是句客套话,以我目前的名气,获得“镜室”上层的关注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好,我是夏天石。”我极有礼貌地回应。
“夏先生,因为纪律性使然,我无法向你表明身份,也无法回答此方面的问题。不过我保证,将来合适的机会下,一定会约夏先生单独见面谈,那时候方能开怀畅叙。在那之前,我只能暂时隐藏身份,望夏先生勿怪。不过,你现在可以先以‘竹夫人’称呼我,否则的话,我真的就太失礼了。”那女人的声音极为动听,措辞也相当委婉,让我很有好感。
“好的竹夫人,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可以问了。”我坦然应对。
“镜室”已经是非常神秘的研究机构,这躲在幕后的“上级”肯定也是有着深不可测的背景,不可能轻易露出本来面目。有“竹夫人”这一代称,已经能够让我们顺畅交流。
我一直都知道,身边的世界分为无数层次,每个层次都有自己的规矩。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们大部分属于社会的中下层次,对于那些高等级层次里的大人物唯有仰望、艳羡而已。普通百姓是最容易满足的,而且没有太多奢望,只求一日三餐一倒而已。
如电话中竹夫人之流的,大概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上层人物,既能调动高科技人才,又能随意地支配社会财富,毫不费力地建成“镜室”这样的庞大机构。
能与竹夫人通话,让我也深深体会到,只有不断努力提高自己,才有可能与巨人比肩而立、比邻而居。若是自甘堕落,胸无大志,那么这一生也只配与市井之徒、屠狗之辈为伍了。
“简娜说,鬼菩萨被杀,这让我有点吃惊。就是现在,我已经调出了你那边的监控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