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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晚讲述完了这一段,我立即很肯定地告诉她:“燕歌行并非是故意放过日本幻戏师织魂,而是因为他已经受了伤,无法全力追击并诛杀敌人。”
我亲眼看见燕歌行嘴角的血痕,他若是尚有余力,一定不会放过刚才出现在老宅里的日本女子。
按照时间先后次序推算,燕歌行夤夜赶到百花洲,正是赴织魂的“鬼家愁”之约。对敌织魂时,他并没有压倒性优势,两人不但有异术上的生死拼杀,更有心理上的微妙构陷。最终,他以“示弱、退守、伏击、恫吓”的连环手段,成功地逼退了织魂。
从某种意义上说,燕歌行与织魂的战斗力仅在伯仲之间。
唐晚点头:“我回来的路上细思,果然是如此。其实,‘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只是古代诗人的美好理想,任何一场战斗中,对敌各方所追求的,全都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战术思想。伟人之远见卓识,果然不是古人所能比拟的。”
现代人对于伟人的崇拜是与生俱来的,当年飞渡长江全线出击,气势如虹,锐不可当,将敌人赶至海岛一隅,迅速完成了一统大陆的雄图霸业。那是亚洲战争史上的奇迹,更是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中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典之战,将全球近千名军事家、政治家折服。他对于战争与人性的理解,胜过普通人万倍。所以,后人只能是景仰、模仿,倾尽十数亿人智慧,都无法窥其全豹。
“今日之战,燕歌行实在已经尽力了。力尽,自然无法狂追穷寇。”我回答。
唐晚叹气:“没想到会引发这么多事,只盼明天——”
她向天上看,原来此刻天已经大亮,不是“明天”,而要说是“今天”了。
“只盼今天,送爷爷平安入土。”她接着说。
上午七点钟,有三名陌生人相继进门,自我介绍分别是殡仪馆、墓地、微山湖大饭店的外联部人员,已经分别安排了火化、埋葬、仪式后用餐的诸项事宜,具体的费用已经由一位姓燕的先生提前支付。
七点半种,有二十名义和家政公司的人员上门,全都穿着整齐的制服,把老宅内外打扫得一干二净。另外有二十名宏德礼仪公司的女服务生上门,穿着黑色礼服,胸口戴着白花,由大门一直排列到灵堂,负责接待来宾。以上两项,亦是由那位燕先生支付费用。
“都是燕歌行安排的。”唐晚说。
不约而同的,我们都皱了皱眉。
如果放在平时,有人在我筋疲力尽时鼎力援手,替我安排各个环节,以免失了礼数——我该千恩万谢才对。可是这一次,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你也觉得不对劲?”我问。
唐晚点头,又摇摇头,苦笑着说:“我说不上来,但是,爷爷去世之前,你属于是穷在闹市无人问。爷爷去世,这么多敌人和朋友一下子冒出来,仿佛约好了似的,叫人穷于应付。很明显,敌人和朋友全都瞄准了同一个目标。这种情况下,朋友也不敢相信,因为在利益驱使下,他们很有可能瞬间翻脸,变得比敌人更凶残。”
我站在窗前,望着灵棚外那些衣冠楚楚、训练有素的女服务生,眼前又浮现出燕歌行洒脱傲岸的影子。
爷爷痴呆、大哥惨死的十年里,的确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家的生活,以至于我每天清晨醒来,都必须为爷孙俩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奔走。即使竭尽全力,仍然捉襟见肘。现在好了,沙老拳头给的金条、燕歌行给的现金都锁在旁边的柜子里,足够我一个人迅速改善生活窘况。
爷爷的死变成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契机,让一组无形的齿轮迅速连贯转动起来,无声地、协调地飞转。而夏家仅存的我,就是这些齿轮中最关键的一个,济南本地异术师殷九爷等人、京城来的燕歌行、日本女子豢养的伥鬼、藏在爷爷和官大娘体内的多个灵魂全都绕着我急速转动,形成了一股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确确实实存在的暗风。
风是看不见的,但我分明窥见了风中的杀机。
“我的命运该何去何从——”我低头,摊开双掌,看着掌心里纵横交错的纹路。
在明白人眼中,掌纹即命运,人这一生只不过是循着掌纹前进,走完这迷宫一样的掌纹之路,生命也就到尽头。
“在看什么?”唐晚踱过来。
我把掌心亮给她看,她扫了两眼,不加置评,不自禁地无声叹气。
“身为夏家人,我本以为自己的掌纹不应该这么平凡,可它偏偏就是平淡无奇,跟街口的菜贩子、百花洲上钓鱼的闲人甚至是明湖路上扫街的大妈没什么区别。”我苦笑着自嘲。
贩夫走卒、卖浆者流是社会地位最低等的人群,他们大多数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家族背景及祖宗遗产,这一世白手起家,辛苦经营,也只是混个温饱而已。我看过不下一千名这类人的掌纹手相,无大路朝天直刀纹,无富贵华盖半圆纹,无根基沉稳四方纹,无动如灵蛇擢升纹……可以说,能够让命运产生转折的“好”纹一条都没有,只剩下平庸到不能再平庸的乱纹。
这样的掌纹,将他们的命运揉搓成一个狭隘、窄小、闭塞、崎岖的单个迷宫。究其一生,在这迷宫中进进退退、左右为难,庸庸碌碌,至死方休。正因为是单个迷宫,所以他们的存在根本不会对别人、对社会、对国家造成哪怕是一毫克的影响,他们的生与死如朝生暮死的蜉蝣,悄无声息地来,微波不兴地走。而我们这个社会对他们的态度,则是多一万个不多,少一万个不少,谁都不会关注至此。
可怕的是,我此时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手相亦是如此。
“别悲观,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唐晚说。
我慢慢地攥紧拳头,闭上眼,强迫自己从抑郁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天石,相由心生,命运体相是可以改变的。”她又说。
我无声地点头,那道理我懂,那样的例子历史上也出现过很多次。
“睁开眼睛看着我,振作一点!”唐晚握住了我的拳头。
我深呼吸三次,紧咬着唇,睁开眼睛。
唐晚的情绪并不比我好多少,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心疼。
“我没事,总要把今天的场面撑过去再说。”我说。
“松开拳头。”她说。
我听话地松手,两个人四手紧握。
“其实,做一个平凡人也没什么不好。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平凡的,能像伟人那样横于空出于世、惊天地泣鬼神的能有几个?五千年来也仅有他一个人而已,不是吗?好好活着,平安到老,比什么都好,不是吗?”唐晚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渐渐湿润。
美丽的女孩子落泪时会让人格外心疼,她此刻的声音和表情像一根尖锐的刺,直直地扎在了我的心上。
“我没事,你放心吧,我真的没事。”我只能这样安慰她。
唐晚叹了口气,取出纸巾包来,抽了张纸巾擦眼睛。
酒店那边又有人来,把灵棚里的供品全都换掉,好几种水果都是包装精致的进口货,价格肯定不低。
“无论如何,这次要谢谢燕歌行。”我想岔开话题。
唐晚瞟了我一眼,目光中隐约透着深意。
“我只是说在爷爷出殡这件事上——”我试着解释,但其实道理是解释不通的,因为综合了唐晚和我的所见所闻后,我们已经得出结论,燕歌行与驱使伥鬼的日本女子针锋相对,显然所争的是同一件东西,即从好多人嘴里都说过的“神相水镜”。很明显,他到这里来,为的不仅仅是我爷爷,同时也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抢先一步获得“神相水镜”的线索。
唐晚嘴角一动,似笑非笑:“我想,你大概真的不清楚‘神相水镜’的下落?燕歌行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赶走日本人,又撒下大把钞票讨好你,只怕都要打水漂了。”
我清了清喉咙,正色回答:“我的确不知道,就算刻意向别人隐瞒,也绝不会瞒你。”
唐晚的脸红了,但仍继续追问:“为什么?你就不怕我也是为‘神相水镜’而来?”
我在自己左胸上轻轻一点:“这里知道,第六感不会骗我。”
唐晚是第一个深入我心的女孩子,几天来已经成了我离不开的心灵依靠。所以,如果她要的是“神相水镜”,我愿意敞开心扉,向她袒露一切。
唐晚摇头:“天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一定要记住,以后不可轻易相信别人,尤其是女孩子。”
我听出来了,她话里似有所指,眉尖一挑,示意她把话说明白。
“天石,日本幻戏师织魂在百花洲展示出的‘幻象’让我吃惊不小。幻戏师对于精神世界和真实世界的凭空构架能力超乎你我想象,一旦被卷入幻象之中,人的脑子里就会百魅横生,被对方的异术摆布着,一步步坠入无底深渊。幻戏师世世代代由女子传承发展,而上一代师父选择弟子时,都以颜值为先决条件。所以今后我们面对的任何一名陌生的美丽女子,都有可能是居心叵测的幻戏师。唯一能防范并杜绝上当的办法,就是别相信任何女孩子。”唐晚娓娓道来。
我缓缓地点头,对她的分析深以为然。
“我记住了,放心吧。”我也语带双关地说。
其实,我是向唐晚下了一个没明说的“保证”,除她之外,不相信任何女孩子,自然也不会主动去亲近她们。
唐晚冰雪聪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两腮倏地飞起了红霞,低声说:“你凑过来,我有几句话想悄悄跟你说——”
我转过脸,把耳朵凑近她的唇边。
“你能感觉得到吗?这老宅内已经被敌人布局,与织魂布置的‘百花洲上鬼见愁’幻戏之阵一样诡异!”她说。
第28章 楚王麾下血胆蛊婆(1)
我用眼角余光瞟向窗外,院里很静,仿佛满院子里的人都不存在一样,没有喧哗,也没有杂沓的脚步声。可是,不大的院子里明明已经塞进了超过三十个成年人,每个人都在行走呼吸。
太阳升起来,暖暖地照着老城区,也照着被灵棚占去三分之一的老宅庭院。
我能感觉到,外面的一切太有秩序了,就像三军仪仗队接受检阅那样有条不紊,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做事,没有丝毫差错。
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性有两个:第一,这些人受过严格训练,就像奥运会上的伴舞演员那样,旋转进退,循规蹈矩;第二,他们的思想被高明的异术师全盘控制,全都变成了异术师掌心里的玩偶,不拨不动。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醒觉,暗夜里掩杀而至的凶险并没有随着日出而消失,反而是以另外一种更隐蔽的方式继续进行着。
“走近他们也许就能发现,每个人都迷失了本性,无异于行尸走肉。”唐晚说。
这种解释,等于说所有人眼下的状态都如同伥鬼,百分之百受控。如此看来,爷爷能否平安出殡,还都是个未知数。
“会是谁在暗中掌控?你说的织魂,还是我见的那受伤女子?”我喃喃地问。
之前,我已经把老宅中发生的突变完全告诉唐晚,我们两个获得的资料已经完全同步。
“都有,或者——比她们更可怕的敌人也会出现。”唐晚的情绪出现了波动,每一句话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我咬咬牙:“眼下只能硬撑下去,等官大娘到了,尽快进行仪式。”
唐晚搓手:“也只能如此了,这边仪式开始,引来老邻居们围观,局面打散变乱,敌人就不那么好掌控全局了。”
提到官大娘,我和唐晚都有些纳闷,因为这种场合下,官大娘早就应该中央坐镇才对,怎么会迟迟不到?
我看看表,决定再等半小时,如果官大娘还不到,我就去辘轳把街请她。
蓦地,大门口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四个穿着灰袍的光头和尚急匆匆地闯入,肩上全都背着硕大的布包。
在他们之后,又有四人跟进来,穿的是农村人红白喜事时才会出现的斜襟大褂、灯笼裤子、圆口布鞋。四人手里各自拎着棕色的长条盒子,一看就知道里面放的是唢呐、小号之类的吹奏乐器。
“希望这也是燕歌行的安排。”唐晚轻叹。
实际上,燕歌行不出现,老宅内的形势就会越变越坏,毕竟我和唐晚都非日本幻戏师的对手。
和尚走入灵棚,立刻盘膝坐下,诵经声随即响起。
另外四人打开盒子,拿出两只黄铜唢呐、两只乌金小号,对站在灵棚两边,静静等待,并不急于吹奏。
老城区这边年年都有出殡的,但诵经超度、吹吹打打这一套却很久没有尽到了。我相信,等会儿唢呐号声一起,定会引来很多邻居围观。
我也希望是燕歌行提前安排了这一切,以“乱局”来对抗敌人的“静局”,以取得场面上的气势平衡。
不知不觉间,老宅再次变成了沉默无声的战场,随时都能爆发一场刀光剑影的暴击搏杀。
来吊唁的宾客还没出现,所以我不必现在就守在灵棚里答谢,还有时间思考将来的事。即使掌纹普通,我也不想终生做个平凡人物,于是很容易地想到“逆天改命”那个很多异术师碰都不敢碰的命题。
我走到冰棺前,隔着有机玻璃看着爷爷的脸。
如果他曾替我改命,如果唐晚使用“摸骨术”探察到了我的过去和未来,那么,我的命运还能再度改变吗?至少回到一个夏家后人应有的正常轨道上来?
“爷爷,你在九泉之下一定记得保佑我,重回正轨,把夏家发扬光大!”我抚摸着棺盖,不知不觉,潸然泪下。
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和家族,年幼时,大人给予什么,就必须得承接什么,没有自助抉择的权利。要想自主,必须等到十八岁成年之时。可怕的是,人一旦到了十八岁,再想改变命运,已经比登天还难,因为那时候人的性格已经形成,很难扭转。
“还有什么话,都痛痛快快说出来吧。”唐晚走过来,轻拍着我的后心,“不要再憋在肚子里,免得伤心伤身。”
眼泪滴在棺盖上,四溅开来,模糊了爷爷的脸。
我心里有很多话,其实是想跟大哥、跟父母说的,但他们也都不在了。再过几小时,爷爷也会被送进殡仪馆的火化炉中,随着青烟化为骨灰,永远消失在人世间,既看不到也摸不着,只剩一个名字。
嗡的一声,我两侧太阳穴、耳膜都疯狂鸣响起来,仿佛突然置身于几百台猛烈加油的摩托车旁边,震得我头晕心慌,站立不稳。
我摇晃了两下,身子向后仰面就倒。
幸好,唐晚本来就站在我侧后方,眼疾手快,一把把我搀住。
“怎么了?”她俯身问。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屋顶飞速旋转,渐渐变成了一个空洞洞的巨大陀螺。
“知了,知了,知了……”狂躁的蝉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使我觉得,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大明湖畔的小树林。那里的蝉极多,每棵树上都趴着十几只,此起彼伏地聒噪着。在那里,根本无需用杆子、胶球去粘,就算是用弹弓射,也能在半天时间里弄到满满一袋子死蝉,美美地吃上一顿。
老宅里没有蝉——不,有,是从冰棺里逃出来的鬼脸雕蝉。
我明白了,是那只蝉在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