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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电话之后,昌东匆匆下楼。
隔着几米远,就看到肥唐双手抱头,脚边放行李包,劳改犯一样蹲在半开的车门边,叶流西倚着车身,已经等得很不耐烦。
肥唐看见昌东,如见亲人,嘶哑着嗓子大叫:“东哥,你快告诉她,我是跟你一起的,是你让我翻她车的!你跟她说啊。”
边嚎边使劲向他挤眼睛。
前些日子托肥唐的关系查监控视频,想不到欠下的人情,这么快就要还了。
昌东在叶流西身前约莫丈远的地方停下,然后点头:“是,他跟我一起的。”
叶流西下巴微抬,笑里带几分故意做出来的诧异:“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也会干见不得光的事儿……都翻到什么了啊?”
最后一句话是向着肥唐说的,顺带着一脚踹过去,肥唐扑跌在地上,也不敢叫疼,手脚并用着爬远了些,继续蹲着。
昌东给叶流西道歉:“对不起啊,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查查你到底是什么人,做得过了,保证以后不会了。”
他认得这么干脆,叶流西反而不好借题发挥,顿了顿唇角一弯,居然笑起来。
“没事,大家还不熟,一起做事,起初总会有摩擦的,我也不是这么计较的人,不过昌东……”
她意在言外,一字一顿:“别再有第二次啊,我这个人,没什么法律意识的。”
***
肥唐跟在昌东后头走,开始不敢出声,后来估摸着叶流西听不见了,嘴里开始骂骂咧咧,什么贼尼玛,湿你北,万货,不干不净的话都出来了。
进了房间之后,眼珠子溜溜四下打量:“东哥,我刚到,你这屋大,匀我个沙发睡觉呗,省得我去找地方了。”
昌东说:“刚到,旅馆还没找就去翻人的车,主次抓得很清楚啊。”
语气不善,肥唐心里打了个突,昌东的做派,他或多或少听过,“沙獠”这词,绝不是形容他和蔼可亲。
他脑子转得飞快,琢磨着怎么样才能把话说得周全。
“其实是这样的,东哥,我也不瞒你,这叶流西,之前不是在西安待过一阵子吗,她路数不正,顺了我朋友的货,硬货。”
肥唐的朋友,都是做古董古玩的,他说是硬货,必然价值不菲……
“我那朋友呢,货也不是明路子来的,不好报警。撂了话,谁帮他找回来,车马费不会低于十万。说起来还得谢你,要不是你去齐刘海那找监控,我也不会发现这事跟她有关。”
“东哥,你也知道,我这两年生意不好,开店还背了债……别耽误兄弟发财行吗?”
叶流西顺货,失主悬赏,肥唐求财,这事确实跟自己没关系,昌东点头:“行。”
肥唐心里一喜,但也知道有后话——
“但是这些天,我需要她帮忙,不希望节外生枝,你找货也好,找她算账也好,时间押后,不要耽误我的事。”
肥唐赶紧点头,顿了顿小心翼翼:“东哥,我知道你车开出来了,你是不是要跑戈壁?叶流西……也去?”
昌东嗯了一声。
肥唐心跳得突突的:“能不能带上我?不盯着她,我心里不踏实……”
昌东说:“不只这个原因吧?”
他打开戏箱,取了根凿刀出来,在刀石上细细磨口,两年了,已经养成习惯,每到晚上,不磨刻点什么就不自在。
肥唐被他问得一愣,不过既然已经被看穿,也就无所谓藏着掖着了:“出来一趟,谁也不想跑空啊,东哥你懂的。”
叶流西的车里能不能翻出宝,说到底还是未知数,一颗向着钱的红心,得做两手准备。
昌东跑的线,跟古丝绸之路有大部分的重合,这条线要么已经是无人区,要么就是沙漠——且不说那些被掩埋的古城遗迹,上千年来,多少商旅驼队因为沙暴被埋进了沙漠啊,同时埋掉的还有那些值钱货,随便一件放到今天,都不是小数目,要是他能捡上一件两件……
这可不是做白日梦,组队去沙漠碰运气的人年年都有,虽说楼兰古城已经建了文保站,小河墓地也被保护起来了,但就不兴他走狗屎运,撞上个楼兰古城2号,或者小河墓地奢华版?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我跑线,不带闲人,不带吃白饭的嘴,你想我带上你……你能给我什么啊?”
肥唐想也不想:“东哥你尽管开口,规矩我懂,要么出钱,要么出力,不会白蹭的。”
昌东点头,指腹在磨好的刀口上刮擦了一下试锋:“在她车上,翻出什么了?”
有求于人,肥唐答得积极:“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炉子,锅,盆,还有瓜。这女人睡车里的,床是块挂板,可以放下来,床底有副拳击手套,哦对了,还有块皮脸……”
昌东手上的动作一顿:“皮脸?”
“就是块软皮子,叠在手套箱里,我以为是什么呢,抖开一看,上头挖了两眼窟窿一张嘴,吓我一跳……”
……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昌东起夜,洗了手,本来要回房,谁知道鬼使神差,走到窗帘边,把帘子稍微掀开了些。
停车场里,叶流西的车位已经空了。
昌东沉吟着放下帘子。
沙漠里有一种植物叫红柳,是用来固沙的,阻了沙之后,乍看像坟头,长得不甚高大,只一米见方,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根株粗壮密集,可以往地下抽伸30多米。
叶流西给他的感觉就像红柳,只要事不关己,他就不想究她的底,因为不知道带起的,会是什么样庞大的秘密。
也许应该提醒肥唐,有些人,擦身而过也要目不斜视,尽量别去惹。
***
第二天傍晚,昌东取回车,特意从土路口绕了一下,想跟叶流西说一声,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发了。
他的所谓“准备好”,就是列了张单子,写明要带的东西、要联系的后援——那旗镇太小,连卫星电话都没处买,他预备路上购齐,至于最占重量的吃喝消耗品,到距离戈壁最近的补给点再装车。
叶流西居然不在,摊位被一对老夫妻给占了,昌东打听时,老头答说:“她今天去别块(处)做工咯。”
又做什么工?
昌东给叶流西打了个电话,她很快接了,那头嘈杂得很,她在忙,回了句“在德胜街,有事过来,没事回头再聊”,就挂了。
昌东翻出新买的那张城区图看,在“推荐去处”的版面里找到德胜街,居然是个标四星的去处,写着“那旗人气最高的美食文化街”、“不可错过”。
遣词造句跟回民街的版本如出一辙,可能是那个编辑跳槽过来的。
昌东决定过去吃个饭。
到了才发现,也就是比较热闹的小吃街,正是饭点,露天搭了不少桌,生意最好的是烧烤和小火锅,有小贩推着大桶的杏皮水穿梭其中。
至于叶流西,非常显眼——她正在烤串。
烧烤炉里火正旺,那些串钎,新放的、要翻面的、要刷油的、要撒料的,她居然真的一点都不乱。
昌东在一张空着的小桌子边坐下来,点了些烧烤,又加了瓶啤酒,他的单子送过去时,叶流西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昌东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他有点佩服她,每次见她,她都能换份工,每份工之间还风牛马不相及——说她是三百六十行成的精他都相信。
这一餐快吃完的时候,叶流西终于得了个空闲,嚼着烤饼过来找他:“找我?”
昌东一条条说:“昨天你见到的那个,叫肥唐。他会跟我们一起走线——我让他去租一辆四驱越野,这样多一辆车装补给,更稳妥。”
叶流西说:“好啊。”
边说边顺手拿起装辣椒面的调料罐,给烤饼添点料。
“我们从敦煌进,行程顺利的话,预计四天出,我会在进戈壁之前谈好后援队,每天定点跟他们联系,报gps位置,失去联络48小时就开始救援。”
叶流西说:“挺好的。”
“还有就是,龙城的面积比半个上海都大,东西南北都长得差不多,人在里头很容易失去方向感,你凭什么说你能准确找到孔央的位置?”
叶流西斜乜了他一眼:“怀疑我啊?”
昌东掏出列好的物类单,在背面画图:“不是怀疑你,你至少给我大致的方位,这样我可以事先规划路线,少走弯路。”
他把画好的方位图给叶流西看。
“龙城大致的形状,是斜三角,很多人去过,但都是循前人的路线,快进快出,基本是这条东南斜插到西北的线……”
他在方位图中央位置穿插了一条曲线。
“而这条线,每年都有不少车队在走,如果孔央尸体在这附近,早就被发现了,所以你去的那次,一定是深入龙城腹地了。”
“这条线上,有三个方位点,这里,是汉代的烽燧台,只剩下一个土台了;这里,有两个灌满沙的大汽油桶,桶身用红漆刷了个指向标,是70年代的考古队设的路标;这里,是百米沟槽,里头都是骆驼的骨架——你是在哪个点附近偏离安全路线的?”
叶流西看了会,示意了一下烽燧台和汽油桶路标之间的方位:“这里。”
昌东皱眉:“这一带盐壳多,路不好走。”
叶流西耸耸肩:“所以那些进龙城的人,都没发现你的孔央啊,要是路好走,早就找到了。”
昌东收起清单,把餐钱压到调味罐下:“明天凌晨,4点半,那旗镇外,大家在前进桥头汇合。”
前进桥在镇西十多里,河道早干了,空留一座桥。
叶流西意外:“为什么桥头汇合?不能在镇子上汇合了一起走吗?”
“不能。”
“四点半是不是太早了?需要这么赶吗?”
“需要。”
叶流西觉得好笑:“就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
“明天见了面,会告诉你。”
8、第⑧章
叶流西凌晨四点从镇上出发,她习惯早到,不喜欢让人等。
车过土路时,看到路灯下或站或蹲一堆堆的人,裹着棉袄,缩着脖子避风,这些都是乡下出来,等着去工地打零工的,据说五点多工头就会开车来挑人,随拉随走,最近这段时间活少,要靠抢,所以排队的时间越来越早。
路边有家早点铺子开着,卖豆浆、包子和油条,叶流西下去打包了一份,给钱的时候,钞票被玻璃罩旁的挂灯映得通透。
血汗钱呢。
四点一刻,车停在了前进桥头,四下黑洞洞的,吃饭还嫌太早,叶流西开了车载dvd听歌。
这车子有些年头了,碟片也都是黄德福买的,姓黄的什么口味,她就凑和着听什么歌,从来不挑,也懒得费那个事。
机子里锣鼓磬儿铙钹月琴齐响,老生唱腔的《铡美案》,一个字能拖得人喘不上气——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叶流西往车玻璃上呵气,呵糊了外头天边的星,又伸手抹擦出来。
四点半,昌东没到,叶流西下了车,朝来路看了看,没任何动静,唱曲换成了《苏三起解》里最有名的那段西皮流水,也不知谁唱的,捏着嗓子,声音尖细,风把唱腔送出去,像野地里闹鬼。
一个男人,要女人等,什么玩意儿。
叶流西上了车,车门轰一声撞上,翻出手机设了5点的闹铃:做人要大度,她等人的容量一般在半个小时。
车里改装过,为了有足够大的地方放货和挂床,后排座位全拆,只留了驾驶座和副驾,叶流西闲着无聊,腿挂上椅背,做悬空倒挂的仰卧起坐。
二十个做过,腰腹和大腿发酸,她挂着不动,像蝙蝠入了定。
唱曲改《夜奔》了,武生驻马停牌,唱:“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轻不惮路途遥……”
这是最后一首,唱完了自动停机,咔一声响,车子里安静得像被铡完头的陈世美。
……
五点钟闹铃响,叶流西拨昌东的电话,提示关机。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觉得自己应该耐心点:没准是出事了呢。
六点钟,叶流西裹着棉袄看东边的天:日出前,天空会先罩一层纱红,然后红得越来越浓烈,像车祸现场——昌东要么是伤得不能动了,要么是死了,不然真是很难让人原谅。
日出的刹那,叶流西喝光凉透了的豆浆,仰头眯着眼睛看太阳,说了句:“我操。”
***
车子重新进镇,土路两边蹲守的人都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已经找到了工,求仁得仁。
但她得什么了?折腾两三个小时,就看了个日出。
叶流西把车子开到昌东住的酒店门口。
想查昌东有没有退房、什么时候退的,前台不让,一脸“我们很保护客人**”的凛然,叶流西不再跟他们废话,直接进了电梯。
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外头有人叫:“哎,劳驾,等一下。”
叶流西揿了开门键,那人兴冲冲迈步进来,转头想说声谢,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肥唐。
叶流西盯着他看:“昌东还住这呢?”
肥唐说:“是……是啊。”
他有点怕她,那天晚上,她揪着他后颈把他从车上拖下来,让他想起小时候看杀猪的场面。
叶流西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着的袋子上。
肥唐主动交代:“豆……豆腐脑,给东哥带的早饭。”
叶流西说:“哦。”
肥唐被她“哦”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电梯里空间小,有她在边上呼吸,他觉得特不自在,又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终于到了三楼,还得让她先走。
叶流西朝他伸手:“豆腐脑给我。”
谁带给昌东都是一样的,肥唐赶紧把袋子递给她,叶流西拿手指头勾着,经过垃圾桶时,手指一松,豆腐脑准确无误地砸开翻盖,进去了。
肥唐及时刹住脚步,决定不跟过去了:早上空气好,再四处转转吧。
***
门没关,虚掩,叶流西推门进去,在洗手间找到昌东,他正刷牙,一嘴牙膏白沫,眼角余光瞥到她进来,咕噜漱了口,又拿毛巾擦了擦嘴角。
想出来的时候,叶流西身子倚住一边的门框,腿一抬,踩住另一边门框正中央。
昌东抬眼看她,她皮笑肉不笑的:“昌东,做人是不是该守时?”
昌东点头:“那做人是不是该诚实?”
“什么意思?”
“那张照片,真是你拍的吗?你真的去过龙城吗?”
说完了,屈指在她膝上磕了磕:“放下。”
鬼使神差,叶流西居然下意识照做了。
昌东从她身侧绕过,进客厅倒水,叶流西跟出来,眉头微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有一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昌东坐到沙发上,把一张纸推过来。
是昨天他画的龙城路线图,叶流西觉得不妙:是自己说的方位有问题吗?
果然,昌东指了指烽燧台的位置:“这张图里,我故意画错了一个地方,龙城没有烽燧台。”
叶流西脑子转得飞快,眼神真诚:“雅丹的形状本来就千奇百怪,说像烽燧台也不稀奇啊,再说了,我指的是大致方位……”
“那好,你再指一次。”
叶流西沉吟了一下,觉得昌东是在诈她。
她要是改了位置,那就着了他的道儿了:昨天指那,今天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