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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预与刘昭禹在营前见江宁千余兵弁在北岸布下兵阵,急令两千刀盾兵陷其阵,欲阻江宁兵从此渡河。刀盾兵以圆盾护身,分成三个楔形阵向河堤弧形冲锋,阵列之前,圆盾密集如鱼鳞紧护住冲锋阵列;车阵之后的长弓无法射穿圆盾,自然无法阻止刀盾兵逼近。谁知居中的校尉令旗翻动,数十架车弩推到兵车之后,将三丈余长的长矛绷上弩弦,攒射而去。长矛铁棱闪着寒光,能一连洞穿三四具肉体。巨矛只射了一轮,便将冲锋阵列最前面的护阵鱼鳞密集盾兵射得人仰马翻,长弓手又以利箭攒射空隙后的东海兵,东海兵未及车阵,已丢下两百余具尸体,待车弩绷上第二轮巨矛,冲锋阵列便溃散了。
陈预见无法阻止江宁兵渡河,便下令沿岸兵丁将大营聚集,将河堤阵地让给江宁。
徐汝愚策马立在下阿溪北岸的河堤之上,双手反剪,眼望着北岸无边无垠的土地。
江宁在江水北岸的兵力主要部署在广陵以西地区,广陵以东包括海陵、青埔、三水、镇海、延陵等地的防务则由卫戍军与屯卫负责,虽然徐汝愚早在渡江之前就下令镇海等地的屯丁全部转为现役,但是面对张季道统领的五万精锐,镇海等地的防御仍然相当薄弱。这些地区可以称得为精锐的战力只有宁越山统领的一万五校军,而这一万五校军的主要职责则是保证海陵仓无失。
如果不能吸引张季道将兵力调到西面,海陵、镇海等地则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樊文龙、梅立亭各率所部兵马威胁陈预所部的两翼,徐汝愚又亲率四万兵马从正面抢渡下阿溪,有着在野外一举围歼陈预所部六万精锐的野心。
在一马平川的平野上,以十万兵力围歼六万精锐,不是什么易事,但如果对方的主帅为近年来声名远播的徐汝愚时,却不容陈预不三思。
第九章 迷雾重重
曾益行有如刀削斧刻的脸庞藏在明光盔中,凛冽的寒风吹得青黑色大麾裹住壮硕的身躯,抖动不休的边襟就像下阿溪里的水波。
在这一年的最后几天,江宁三路大军,将近十万人马渡过下阿溪,侵入东海境内。其中樊文龙所率领四万樊族兵马从翠屏山东北渡过下阿溪,楔入曾益行与陈预两路兵马的中间,欺近陈预所率领的六万东海兵的右翼。
曾益行此时也不轻松,他所面对的则是江宁最精锐的战力之一——张续统领的青卫军。青卫军虽然没有大举渡河,但是也派出精锐兵力在下阿溪的北岸修建了数座壁垒,大举竟渡下阿溪不过这几日的事情。
马端临说道:“将军,青卫军渡下阿溪就在这几日,不能再犹豫了。如果陈都督顶不住徐汝愚、樊文龙、梅立亭三路大军的压力,移师后撤,樊文龙所部就能迅速西旋,与青卫军将我部合围在定远啊。”
马端临为行军书记官,少时居贫,好学,寄食曾氏,征为军吏,积功迁为行军书记官,颇为曾益行所重。
曾益行轻叹一声,说道:“我们先撤退,便要撤到定远,却让张续与樊文龙兵合一处,如果都督还没有退意,那右翼的压力只会更重。”
“张季道统兵西移,策应都督之左翼,或者楔入广陵、海陵之间,反抄梅立亭所率领的中垒军后路,想来江宁也无计可施,被迫选择在定远、龙游之间进行决战。虽然江宁号称二十万兵马,但是精锐战力不过十万余,我东海拥有十八万精锐,在南境决战,有百利而无一害,却不知张季道作何想,竟然率领六万精锐往东寻找战机?”
曾益行没有应声,如果张季道与陈预没有矛盾,只需派一路精兵镇守定远,为自己与陈预护住后路,自然不畏樊文龙长驱直入。
马端临见曾益行不言语,知道他在退与不退之间取舍不定,暗感忧虑。然而东海在南境与江宁大军决战的决心也不坚定,尤其让马端临忧心。主帅心志不坚,又如何能让士兵用命、斗志昂扬?若是陷入退也退不得、决战也无机会的境地,那时东海危矣。
次年元月三日,在广陵与海陵之间游曳的青凤骑突然掩踪离去,而在同一日,曾益行得到青凤卫离开江宁的消息,当下再无犹豫,于斯夜统领三万兵马从翠屏山以北与青卫军对峙的壁垒中撤出,往东北而去,后一日撤入白石府东北角的定远城中。
与此同时,三万青卫军渡过下阿溪,与樊文龙所率领的樊族兵马汇合,一同从西南方向往陈预所部的右翼逼去。
津水之畔,寒树犹举片叶在风中招摇不落。
徐汝愚终于率领大军渡过下阿溪,侵入东海境内,易封尘得知此讯,却是喜忧掺半,眼望着波涛怒聚的津水,易封尘毅然决然的说道:“速请子阳秋与潘岳到府中议借道之事。”
易行之讶然说道:“父亲不怕江宁获得霍氏在荆北的城池,势力更加巩固吗?”
江宁特使子阳秋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停在江津城里,与易氏商谈霍青桐借道之事。
在易封尘的心里,自然知道霍青桐率领四万残军,从江津借道,不会节外生枝。易封尘乃是担忧江宁获得霍氏在荆北的城池,势力将更加巩固。江宁暂时不会与南平争斗,那锋芒势必会加上江津、东海的身上,所以一直推塘此事。
只是此时情势已易。
易封尘说道:“江宁刚刚将越郡吞下,却又逼不急待的对东海发动攻势。虽然徐汝愚早在春末时就有部署,然而我心里仍有一丝疑虑。”
“父亲有何疑虑?”
“徐汝愚此次的目的何在?若说徐汝愚想一口吞下东海,不可能不调动凤陵大营的兵马。想越郡战事结束之后,凤陵大营的兵马都驻在清江沿岸,徐汝愚极可能从清江、津水将凤陵大营的兵力运送到白石。如果真是这样,那霍青桐从我江津借道不过是徐汝愚的虚晃一枪。”
易行之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徐汝愚用兵果真有独到之处,不断将江水北岸的兵力西移,吸引东海兵力到白石府北部地区与他决战。东海或许以为在那里决战,对东海有百利而无一害,却不知徐汝愚还可以利用兵舰将凤陵大营的兵马迅速调到白石。那时东海将要面对江宁所有的精锐战力,想不败也不可能啊。江宁果真有一举吞下东海的野心。父亲早就看透此事,为何不曾对儿提起过?”
易封尘轻叹一声,说道:“此中微妙非我所觉察也。”
易行之抬头望着父亲,讶然不知其故。
易封尘说道:“南平密使前夜抵达江津,这其中微妙便是他所说。行之,你却猜不出这位南平密使是何人?”
“何人?”
“秦子卿,也就是在宣城说战声名渐显的秦钟树,他在江宁求仕不成,想不到却投了南平。”
九月,易华熙出使江宁,与秦子卿见过数面,印象尤其深刻,返回江津,便将其人其事详细说给父兄听。易封尘虽然招揽之心,但也知此等狂狷之大才不会为易氏这样的中等世家所用。后来探知秦子卿逃离江宁,相见时,秦子卿摇身变成南平密使。
易行之暗感世事变幻莫测,说道:“江宁竟能容忍如此之才流落他家?”
易封尘说道:“随秦子卿来江津的那位白须老者极可能是静湖大宗嵇思勰,由此可见南平将秦子卿接去也费了大力气。”
易行之问道:“南平为何特遣密使告之此事?”
易封尘说道:“南平最畏江宁坐大。”又说道,“南平与江宁在江水以南争雄,方有我易氏生存的一丝空隙啊。”
易行之暗叹一声,说道:“若徐汝愚真想将凤陵大营的兵马从清江、津水运往白石,江津则如何处之?”
易封尘说道:“霍青桐有借道之请,我江津不妨允之。若霍青桐率领四万残军迅速退出荆北,那么江宁则需要数万兵力填入彭泽、饶州等地;徐汝愚自然不能将凤陵大营的兵马调入白石参战。若霍青桐拖延不撤出荆北……”说到这里,易封尘似下了极大决心,狠狠说道,“我江津不惜与江宁撕破脸皮,也要封锁住津水水道。”
易行之说道:“虽然能将凤陵大营的兵马封锁在决战战场之外,但是以徐汝愚用兵之能,白石战场之上,江宁未必会败啊。若是徐汝愚一举击溃东海主力,我江津又如何自处?”
易封尘说道:“东海非尽是无能之辈,但看张季道率领步营主力避开主战场,往东寻找战机,便可知张季道不是没有防备之心。陈预无法在白石北境形成优势兵力,只会让徐汝愚逼得节节后退,而无决战的可能。徐汝愚的算计,这次大概会落到空处,就算得到数百里浮地,又有什么大用?”说完,稍稍一顿,轻叹一声,说道,“只是从此之后,江津与江宁也无缓和的余地了。”
在徐汝愚统领四路大军从白石渡过下阿溪,侵入东海境内的同时,易封尘同意霍青桐率领四万残军从江津借道的请求,并且没有以往苛刻的条件。路线却是当初徐汝愚率领两百青焰军与千余附民穿越衡山所走的那条路。
子阳秋眸光深湛如秋水,落在易封尘的脸上,说道:“易公为何此时同意借道之请,并且约定十日之限,不觉得仓促了些吗?”
易封尘淡然说道:“江宁与荆襄早有让城之议,想必准备充分得很。”侧目望向霍氏特使潘岳,说道,“霍氏四万大军羁留荆北,已有数年之久,将士归乡心切,大概不希望这借道的时间往后拖延了吧?”
潘岳身量矮小,年约三十七八,肤色黝黑,双眼微眯,心里琢磨不透子阳秋此时为何竟会流落出不满意的神色。日后对抗南平,江宁与荆襄将互为大助,潘岳可不愿因为急切回师荆襄,而与江宁有什么间隙。
潘岳微微张开双眸,说道:“我在江津城里住了月余,易公突然叫我离开,真有些舍不得啊。”
子阳秋、潘岳此举却加深易封尘的猜测。易封尘说道:“衡山东麓的便道,江津只开启到元月中旬,霍氏错过如此时机,那就到别家借道吧。”
不从江津借道,便只有从南平北境杀回荆襄。潘岳听得易封尘如此强硬口气,脸色微变。
当下不欢而散,子阳秋未在江津多作停留,便辞别而去。
易封尘端坐堂上,听得黑衣密哨禀报“子阳秋出了江津城,只遣副手沿津水南下,前往芜州,而自己则渡过津水,径往白石东北而去”,脸上阴翳愈重,朝跪坐左列上座的秦子卿说道:“果如秦贵使所料,徐汝愚全盘控制着整个白石、历阳乃至荆北的局势,不然借道之事,子阳秋只需向魏愚禀明即可,何需亲自前往安阳去见徐汝愚。”
秦子卿笑道:“徐汝愚善于装腔作势,世人多为他疑惑,然而世间之事,皆有迹可寻,却是徐汝愚怎么掩藏也掩藏不住的。易宗长,此时可信了徐汝愚有将凤陵大营兵马调往白石参战的意图?”
易封尘缓缓点点头,说道:“秦贵使确有大才,易某人不及也。只不知秦贵使对局势变化有何预测?”
秦子卿说道:“霍青桐极可能不顾与江宁的协议,率军返回荆襄,这毕竟是他惟一的机会。我南平对东南没有贪念,,只求东南维持当下的局势,勿使江宁成为我南平东面的大患。如果江宁还贪心不死,南平可说动荆南世家一齐予以压力。”
九月,袁隆义亲使江宁,却受辱而走。
易封尘想了片刻,说道:“江津将如秦贵使所愿,在霍青桐借道北归之时,用战舰封锁望江至江津之间所有的津水主支系水道。”
秦子卿哈哈笑道:“这些水域本是江津所辖,想必江宁也只有苦果自吞。”
待秦子卿离去,易华熙从屏风后走出,脸上忧色犹重,说道:“南平未必安得是好心。”
易封尘说道:“容雁门率领大军西征成渝,无暇东顾,不愿看到江宁不断坐大,只有寄希望东南各家联合起来抵抗江宁的扩张。只要挫败徐汝愚鲸吞东海的战策,东南的局势就会缓下来,江津也能获得喘息的机会,即使现在为南平所利用,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易华熙说道:“九月至江宁观礼,虽然在大殿与徐汝愚只是匆匆一瞥,并无深谈,但孩儿觉得徐汝愚并非枭雄之徒。”
“哦……”
“昨日在营中,孩儿又重读了《义儿传》,心想徐汝愚性真如厮,真能狠心踏上东海故人的尸骸吗?孩儿以为重重迷雾之下,徐汝愚或许别有所图,只是孩儿无法看透罢了。”
易封尘厉声说道:“徐汝愚统兵侵入东海境内,虽然暂无大战暴发,但是每日死于兵戈的人还少吗?徐汝愚童时性子或真,然而只要经历他那般凄苦之事,性子还能有如赤子?”长叹一声,说道,“你可心里仍念着那个水如影?”
易华熙黯然无语,在江宁停留了月余时间,并无机会单约水如影一人相见,只在江宁群臣会宴时,瞥了一眼她绝世容光。却是那一眼,令深藏许久的情思如山泉涌出。
易封尘冷哼一声,说道:“水如影为江宁重臣,世人皆知她将一颗芳心系在徐汝愚的身上,你还是趁早绝了这心思。”
第十章 挥军直入
数年之前,宁越山还是挑明月楼里的绵衣小厮,身子藏在廊柱后面,偷瞅得一眼青碧罗衫的倩影,已是十分的满足。此时的宁越山静立在海陵城头,在青火连甲之外穿着暗褐布袍,腰间悬着一柄长剑,略为瘦弱的身躯却透出渊亭岳峙的气势。
宁越山得入云清虚门下,在东海之战中逐渐成长起来,成为江宁军中的重要将领之一,此时名义上为江宁卫戍军校尉,统领卫戍雍扬以西地域的卫戍军,实际上领有卫护长平仓之责,归长平仓都事、镇海府守钟籍节制。
狄公达立在宁越山的身边,虽然初历战事,神色间却是镇宁自若,穿着青黑公服,虽然不谙武道,却学宁越山那般,腰悬一柄长剑。
狄公达本为钟籍幕前负责支度钱粮的小吏,因围堰填海之功绩与进《长平仓表》等事,超擢为海陵仓监事、海陵令。不谙诗文经义,却在支度钱粮经济货殖之上颇有才干,让许伯英也相当赞许。
在两人的视野边缘,无数簇动的人头争先涌出地平线。
徐汝愚将兵力集中到白石境内,作势欲吞陈预所部,张季道却不闻不问,领兵从青埔县的西侧侵入雍扬境内,径直奔海陵而来。
不计其数的东海兵勇进入海陵城楼所能观察到的视野,就分成两路,从左右与海陵城墙隔着两箭距离,继续行进,当前的正面也不见东海兵推出拒马车结阵。看情形张季道是要绕过海陵继续向南推进。
狄公达不无担忧的说道:“张季道若是再绕过海陵,继续向纵深推进,三水、海郾、延陵等城就危险了。”
平城水营不敢轻离泽湖水域,不然雍扬以东的防御将不攻自破,然而仅以万余兵力将张季道数万精锐挡在静海境外,却是想不用想。只得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在海陵、青埔两城,其他各城仅由屯丁驻防。
张季道没攻打驻守六千兵弁的青埔城,只是从青埔城西径直奔海陵而来。
如果张季道领兵绕开海陵,继续向南、向东推进,三水、海郾、延陵等城则不攻自破。
宁越山说道:“张季道的家底也不厚,他怎敢拿五万精锐冒险?三水、海郾等地是无兵防守,但在大人自去年十一月率领十余万降军渡江北上,分成三路屯驻在镇宁、望江、雍扬,如今只调动望江、镇宁两路,雍扬那一路兵马尚未有动静,即使现在将雍扬四万降军的实情递到张季道的案前,也谅他没有胆子绕过海陵,继续向南推进。”说到这里,轻轻一叹,“张季道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