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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还是时云兄弟通达!”东门庆道:“做出来用的东西,就是要遇到要用它的人才卖得出去,要是老天不成全,技艺再怎么精湛又有什么用呢?”
牛时云一呆,道:“你是说我们牛家浦能有今日的兴旺,靠的也是老天成全?”
“难道不是么?”东门庆道:“船不像金石书画,是拿来用的,不是买来放在家里把玩的。若不是这些年需要买船下海、通番赚钱的**大多了起来,牛家浦的船卖给谁去?也正因此我才佩服你父亲的眼光!”
牛时云道:“我父亲的眼光?”
“嗯,”东门庆道:“令尊目光长远,知道牛家浦之所以能兴旺发达,不仅是靠牛家本身的造船技艺好,更靠海上商路的大需求,这需求越大,牛家浦的生意就会越好,若没有了这需求,牛家浦就会像那伞匠遇到大旱,自身技艺再高也是卖不出伞去的。牛家浦和海上诸寨之间,表面上看只是买家和卖家的关系,实际上却是生死攸关,所以确保这海上的生意越来越大、越来越好,你们牛家浦也是有责任的。令尊懂得养鸡取蛋的道理,所以才会给林寨主以宽容,连定金也不要了。若换了个目光短浅的市侩,这会子多半是斤斤计较,却不知林寨主这一关若是捱不过去,他们可不仅是丢了一笔生意,少了一个朋友,而是自己堵绝了自己的一条生路!”
牛时云听得动容,晚间回去和父兄说起,牛公汇亦为这番话而沉思,良久才叹道:“这王庆虽然是在为小尾老说话,但他这番话也没错。我们牛家浦这些年能平安,也着实多亏了王五峰和小尾老的情面——若不是有他们两家,不知会有多少大小海贼来打我们的主意呢!像小尾老这样有力量又讲信义的人,海上也真不多。若是小尾老当真垮了,王五峰那边又鞭长莫及,只怕我们会多出许多麻烦来。”第二日便去见林国显,坦诚地将话说开了,又表示将全力支持他度过这个难关,林国显大喜过望,牛公汇又请他到村里居住,林国显道:“不用了!老牛你有这份心就是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我还是住在这里好,免得开了个不好的头,将来你遇到惫懒的主儿难做。”
他这么说却是在为牛家浦考虑了,所以牛公汇听了大感欣然,道:“认识你这个朋友,真是我牛公汇三生有幸!”又道:“这次我能醒悟,也多亏了你那个小朋友。小尾老,这里没第三个人,你跟我吐个实讯:你可是想栽培他来接你的班么?”
林国显笑了笑道:“王庆的性情、才能是很不错的,不过他毕竟不是潮府的人,真要来接我的班只怕会有些妨碍,再说,他自己的志向也未必在这边。”
牛公汇哦了一声,连道:“可惜,可惜。”
但自此之后,牛家的人对林国显便看管得松了,几乎是任他自出自入,林国显却信守诺言,半步也不下山,直到这日忽有一艘八桨船急急开入牛家浦,杨致忠望见,认出这艘是南澳的船只,对东门庆道:“怕将有事。”
沈伟道:“能有什么事?”
杨致忠道:“我和老张常年走潮府,对这边的事情素来留心,这两年也听说过张琏的名头,知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小尾老派出的那个什么林福山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虽是个本地人,但最多只配传言送信,若是张琏自己也有心还好,若是张琏无心,这林福山焉能逆行成事?这件事情真要办成,非得派个独当一面的人去,甚至得小尾老亲自主持才行。”
陈百夫道:“按你这么说,林寨主这次岂非失策?”
“也不见得是失策。”杨致忠道:“我看他是手头的人不够用!上寨四员大将里,两个老的都留在南澳,两个年轻的,和我们关系较好的吴平未必适合干这等事情,沈门则要用来盯住许朝光,他自己又要来订造船只,实在再抽不出人来了。”
东门庆点了点头,沈伟道:“但还有我们王公子啊!”东门庆笑道:“我是外地人,对这边的情况不熟,未必干得了这事。”
杨致忠道:“若是事情逼上头来,他便想不用王公子也不行了。所以王公子你最好准备准备,别到时候他说起来失了应对。”
几人正说着,便有林国显的亲信大汗淋漓跑来请东门庆上山,东门庆看了杨致忠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还真叫你老给说对了。”
陈百夫拉住他道:“王公子。”因林国显的人在旁边,他便没说什么,但东门庆已明白他的意思,道:“大伙儿准备准备吧,若真是用的上我们时,自是义不容辞!”说着便来到后山见林国显。
林国显正站在窗前失神,东门庆叫了一句寨主,他才回过头来,一开口便道:“林福山失踪了。”
东门庆奇道:“失踪?”心里便知张琏那件事果然没成功。
“这会林福山只怕已是凶多吉少。”林国显道:“他是连夜进村,进去后就没出来。曹固安派去接头的人不敢造次,只是急忙将消息传了回来,问我们该怎么办!”
东门庆道:“那寨主打算怎么办?”
林国显道:“林福山跟我说他和张琏有旧,又拍胸口保证只要我们愿意做呼援张琏一定落草!所以我才派他去谈。现在形势发展成这样,我们也没法回头了,这件事情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打算派沈门去接手这件事情。”
东门庆道:“那船队那边……”
“我想先让吴平去替沈门,再去求求牛公汇,看看他肯否放我回去。幸好如今我们和牛家浦的关系大好,让牛公汇答应的希望很大。”林国显拍了拍东门庆的肩膀道:“这件事情你虽然没和我说,但我也知道你在中间出了大力,我们上寨又欠了你一份恩情。”
东门庆忙道:“寨主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和吴平有八拜之交,你既是他敬重的亲人,自然也就是我的长辈,何况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寨主的为人也已让我大为折服,我早自视为寨主的子侄,只要是对上寨有利的事情,哪有不做的?这只是本分,恩情二字却说得太重、太生分了。”
林国显道:“你若自视为我的子侄,却为何还叫我寨主?”
东门庆忙改口道:“林伯伯。”
林国显大喜,道:“好!好!我有你这样一个好侄子,还怕事情不成么!”又道:“张琏这件事,我本希望他是自己有心与我们合作,现在看来恐怕他非但无心合作,甚至对我们已有防范,此事若只是沈门去,我看多半只有五成胜算。我想多派一路奇兵,一明一暗双管齐下,方能成事。”
话说到这里,东门庆哪里还会不明白林国显的意思,便不等林国显开口,自己请缨道:“要是林伯伯信得过,侄儿愿意去试试。”
林国显喜道:“若得你去,大事必成!”
东门庆问道:“叔叔可有什么妙计要侄儿来行?”
林国显道:“沈门那边,我自有计策教他。至于你这边,我不限你,无论你想怎么办我都全力支持。你先去想想,看看能怎么做,回头跟我说个大概,让我看看能如何配合。”
东门庆是心中有想法的人,不是纯执行型人才,所以上峰给他的自由度越大他就越有劲,得了林国显这句话后他心头大畅,心想若在下寨许栋如何会给自己这样的方便?沉吟片刻说道:“在这里空想,能想出什么计策?我想带上几个兄弟,先打扮成一伙从福建来贩货的客商,到了仓前村附近再见机行事。”
林国显道:“好!”
东门庆又道:“只是我对潮府不熟,需得有个向导。”
林国显想了一想,说道:“我有两个人选给你挑:一个是吴平的妹子,这女娃儿玲珑剔透,虽然你没见过,但以你和吴平的关系,相处应该不难;另外一个是我的族孙,叫林凤,今年才十二岁,但脑袋瓜子极活,可以帮忙办事!你要哪个?”
东门庆心想我要一个向导,你推荐的怎么不是女人就是小孩?但他对林国显的眼光颇为信服,便道:“我们一伙都是男的,多一个女人行动不便。就请叔叔的族孙帮忙吧。”
林国显笑道:“你说的那么客气干什么!那小子叫得我叔公,就得叫你叔叔。我给他传句话,让他在海边等你,等见了面你随便使唤就是。”
第八十六章 过路客
拱卫石下仓的仓前村和仓后村,仓后村为客系,仓前村为潮系。仓前村以乌石围为主体,乌石围是一个土楼,外周长八十余丈,内周长三十余丈,共有三十六套三进堂屋,堂屋的后墙连在一起便是土楼的外墙,厚逾三尺,足令山贼海盗望而生畏。
乌石围东南又有一道溪流,这道溪流平时可供运输,战时又可成为围屋之外的第二道防线。跨过这道溪流的木板桥往饶平县城的方向走,不多远便能望见另外一条河流,河上有桥,桥的两边有摊位,这便是附近二十八村逢初一十五、年节正日必来赶的桥头墟了。
桥头墟的边缘有若干房屋,在通往乌石围的路边,有几间的粗陋土屋,土屋的屋角插着一张店旗,写着杏花里三字。这杏花里的主人是一个老破鞋,人叫张婆,二十几年前被仓前村的婆家赶了出来后竟在这里落了脚,开了这家店,后头的两间空房整出来招待过往客商,前面铺面也卖些酒食,但最吸引人也最遭正经人家唾弃的则是张婆养着三个女儿,专门用来招待客人。所以仓前村仓后村若有后生要往桥头墟来,啰嗦的长辈总要多叮嘱两句,让他们对这个既是客栈又是酒肆又是妓院的肮脏地方连看也不能看,又用上许多“沾上一脚晦气三年”之类的话来吓人,但偏偏就有一些不成材的后生有了几个闲钱就忍不住诱惑偷偷地往这里跑。
这天不是墟市正日,张婆因店里缺东西,老早带着大女儿张大丫到桥那边的农家去进货,到了下午,年过三十的张大丫提着两只鸭跑回来,还没进门就大叫:“狗二,快拿仙草水给我除除晦气!”
便有一个四十来岁、长得歪瓜裂枣的男人跑出来问:“怎么了?”这个叫狗二的男人,在杏花里既是厨子又是**,忙的时候还兼客栈的小二,干的活不少,几个女人却都看不起他。
“晦气啊!”张大丫叫道:“遇到死尸了!”
“死尸?”屋里又探出两个女人的脑袋来,一个将近三十,另外一个二十出头,却是张婆的另外两个女儿二丫和三丫,她们一起叫道:“那你可要洗过仙草水了才能进来,别把晦气带进来!”
狗二一边给张大丫摘仙草端水,一边就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张大丫道:“别提了,真背!也怪妈妈贪心,我们在桥头遇到一伙人问路,我就想不理他们,或者随便嘟哝两句打发就算了,但妈妈却陪着笑过去跟他们说了起来,看那样子又是想兜生意。”
“兜生意也没什么不好啊。”狗二道:“最近官府禁得严,海里的海贼山里的白哨闹得又凶,地里收成又差,有些地方听说都快饿死人了,我们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哼,这两年要不是老板娘会兜生意,要不是我跑腿跑得勤,这家店早垮了!”
“我也没说兜生意不好!”张大丫说:“不过我看那群人不怎么顺眼,这不,才没说几句话,他们那伙人忽然指着水里说好像有人溺了!为头那个姓王的公子——嗯,他长得可真好——唉,说这些干什么!那个姓王的公子就让人跳下去把人捞起来,一看,是个女的,脸泡在水里久了,被胭脂泥土污得面目都看不明白,人却早死得透了!晦气!晦气!”
说到这里张大丫已洗过了仙草水,进了屋,张二丫便问:“那妈妈呢?”
“她啊,她比我更背。那王公子见人没救了,便让手下把尸体抬了去找地保,又拉上她还有刚好经过桥头的王舟公、豆腐婆去作证了。”
张二丫笑道:“她居然肯管这闲事。”
“你不知道!”张大丫道:“那个王公子,长得虽然漂亮,但说话很见威风的!他说出一句话来,都让人不大敢不答应。简直可以跟咱们乌石围的张攒典比一比。”
张二丫和张三丫一听都笑了起来:“我看你的魂都被那王公子勾了去了?跟咱们张攒典比?那怎么可能!”
狗二想了想道:“你们妈妈从来不喜欢管这种闲事,她这次肯去,多半是想兜这生意回来,我们也该准备准备。”说着便去烧水。
到了太阳将落山张婆才回来,她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带回了五个大男人外加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看情况应该就是张大丫说的那群过路的客商,但这群人也没推着车挑着担,只是其中三个背上背着大包,看不出是做什么买卖。
张婆没到门口就大叫:“来贵客了!女儿们,快来迎接!狗二,快去烧菜做饭!”
几个女人在门内叽叽喳喳道:“没想妈妈真把客人给兜来了。”便赶紧出来迎接,张三丫脑筋灵活,不忘先打了水摘了仙草再出来,放在门口。
张婆一见心里连夸小女儿聪明,便对来客说:“几位客官,我们这里的风俗,才碰过那些东西,该洗洗手,去去晦气。”
客商中为首那年轻人笑道:“这风俗,我们泉州那边也有。应该,应该。”就带头洗了手,张婆才引了他们进店,又使眼色让大女儿去收拾房间,让二女儿去准备饭菜,只留下小女儿陪伴。
那年轻人留在店里和张婆等应付着,他的两个没手下和那小孩却到屋外绕了一圈,回来后点了点头,那年轻人便道:“带我去看看房间吧,若是还干净就住下了。”
张婆大喜,赶紧让小女儿带着去看房间。这房间虽也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干净,这群人也不甚计较,就这么住下了。等伺候的事情告一段落,张二丫、张三丫还在里面伺候,张婆却已钻到厨房,喜上眉梢道:“这下好了!做好了这笔买卖,接下来几个月的活计就有着落了!”
狗二道:“我看他们好像没打算住多久,怎么能赚几个月的饭钱?”
“你不知道!”张婆道:“这王公子是福建来的客商,这次是要到咱们潮州府城去买潮绣的。”
狗二道:“他们要去府城?要是那样明天就会走,咱们最多赚他一顿饭、一夜宿的钱。”
“你懂什么!”张婆道:“若他要买的是别的,那就算了,但要说潮绣,何必去府城?那天张琅在这里过夜曾对三丫露过口风,说石下仓就存着不少!”
狗二呀了一声道:“你要撮合这生意么?”
“不然我这老半天是白忙活啊!”张婆道:“你现在赶紧到村里去,跟张琅说说。要是能撮合这笔生意,我们的中人费少不了。”
狗二犹豫了一下,说道:“乌石围那边,我们是不是别惹了?”
张婆问:“怎么了?”
狗二道:“前一段仓后村那个听说已经去做海贼的家伙回来,也是先和张琅在我们这里勾搭,后来就无缘无故不见了。前两天又有几个生面孔的人路过往乌石围去——我看仓前村最近一定有事,我们能不惹,还是别……”
话没说完,早被张婆刮了一巴掌,冷笑着骂道:“怪不得人家说你狗二没卵蛋,果然是没卵蛋!一点胆量都没有!怕什么海盗?怕什么是非?也不想想我们开的是什么店!咱们开的就是是非店,是非越多越有赚头,有道是男盗女娼,我们是女娼,那些海盗白哨都是我们的亲戚!要是都做正经生意,你们老早就饿死了!”
狗二哪里还敢回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