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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公公应了一声下去了。
回头晚膳送上来,果然谢宁点的菜都有。
谢宁先替皇上盛了汤。
火腿的味道特别鲜,汤又很清淡。喝了几口汤,皇上才开始用饭。
确实吃的也比从前少。
一旁的白公公已经觉得很欣慰了,这阵子政务又多又繁杂,有边患,有内忧,皇上睡的迟醒的早,后宫也都没有亲近。
照白公公看,这饭吃的不香,也不想女人,足见皇上日子过的得有多么难熬。
好不容易今天谢美人来了,白公公觉得再按老一套呈上膳食,皇上怕是也没胃口,不如让谢美人安排。
谢美人出身寻常,从来不点那些繁复的富贵菜。记得有一回她来时,那天的晚膳呈了一道烩百味,做法类似佛跳墙,浓香扑鼻。谢美人尝了一口之后,皇上问她味道怎么样。她说,很好吃,就是吃了这个再吃别的就没有味道了。
皇上当时笑着说:“对。”
那道烩百味皇上也只吃了一口。
白公公觉得挺纳闷,挺金贵的菜,据说膳房要做,得从三天前就开始预备,为什么皇上与谢美人都没有多吃?是不对口味?
皇上那里他不敢去问,谢美人那里大概也问不出什么来。
白公公这个疑问一直搁心里头。
上次小叶送谢美人回去路上办的事,回来一五一十的都对他禀告了。白公公点头赞许:“办得好。”
想要主子那里讨好,并不是漂亮说的好就行了。小叶这事办的很给谢美人面子,办了事也不能急着在主子面前邀功。做事太急躁,肯定走不长远。
用了晚膳皇上倒是没有再回书案旁边去,他站了起来,长长的伸了一下腰,谢宁觉得自己好象都听见骨节被抻开时嘎巴嘎巴的响声。
“吃的不少,出去走走。”
谢宁跟着皇上一起出了长宁殿。
道路两旁隔着一段距离就有一盏石灯。
皇上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比她的手大了一圈。
“有没想过换个地方住?”
谢宁轻声说:“住习惯了,没想换。”
“也好,那就先住着吧。”
这意思,终究还是要换地方的?
谢宁想了想,如果真要换,也许皇上会给指一处离长宁殿更近的宫苑居住。萦香阁她住的习惯了,但是离长宁殿确实有些远。
月亮升了起来,半圆不圆的,悬挂在宫墙的檐角。夜鸟时不时的叫一声,四下里安静的很,灯笼的光昏黄不定,只照亮他们身畔这么一小片地方。
“来,当心脚下。”
谢宁跟着皇上一步一步上了宫墙。
墙头上风比平地要大,皇上抬了一下手,白公公快步趋前,把斗篷递近。
皇上先替谢宁披上一件,就是在系斗篷的带子时显出了他的不熟练。
等两人都系好斗篷,皇上牵着她的手走到墙边,示意她往远处看。
三年了,谢宁头一次看见宫外。
夜色茫茫,万家灯火。
二十三 画眉
“朕从前曾经想过,如果朕没有生在皇家,那会身在何处,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宁转头看他,夜色中看不清楚皇上的神情。
“你想过这些吗?”
谢宁坦白的说:“想过的。”
她想过,如果她没有进宫,现在会怎么样?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一刻谢宁与身边的男人想到了同一处。
即使没有进宫,那她大概也已经嫁人了。
她会嫁给什么人?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柴米油盐,家长里短。
和现在的生活肯定不同。
皇上如果不是皇上,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读书人?做买卖的?说不定会成个兵卒,入了行伍?
会这样想,一定是因为现在的生活让他不如意。正因为谢宁也有过那样的假想,所以她十分明白。
这是一种对现实下意识的逃避。
如果怎么怎么样,说明他自己也很明白,这是假想,全是假的不能作真。
明知道是假的还要去想,就是为了暂时让自己能够从现实中挣脱开来,松一口气。
要说皇上也会有不如意的事,也许没有人会相信。
可皇上也是人,吃的也是五谷杂粮,同样有喜欢做的事和不喜欢也要做的事。
最近他的烦恼一定特别的多。
“其实不管走哪一条路,都必定会有顺利和不顺利的时候。宫里头的人各有各的烦恼,宫外头的人也不会比他们轻松多少。种田的怕年景不好,做买卖的怕蚀本。有年纪的人怕子孙不长进,年轻的人怕前途叵测……”
“那你怕什么?”
谢宁并不太意外皇上会问她这句话。
“臣妾怕变老啊。”
皇上笑了,谢宁也跟着笑。
可不是,谁都怕老。
皇上把她揽住,唇在她额际轻轻擦过:“滑头。”
“还是头一回有人说臣妾滑头。”谢宁倚在他怀中,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微光:“臣妾从小就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记得还小的时候祖母让我们一起陪着她捡佛米,小孩子跪不住,堂姐借口有事先偷跑了,妹妹窝在一边儿睡着了。”
“那你呢?”
“我同祖母说,我腿都麻了,祖母就让我起来出去走一走。我就去厨房找点心吃,吃完了再回去继续捡啊。”
皇上听的很认真。
“有一年过正月十五的时候,我们想瞒着大人偷偷出门去看灯。后来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应该瞒着家里人做这样的事,还是该向爹娘长辈们说一声。妹妹弟弟都不高兴,好几天不踩我。不过等十五那日,祖母传话请了舅舅来,带我们出门看了一回灯。舅舅还在灯集上给我们买汤团吃。因为人多,卖汤团的碗都不够,我们买了十个汤圆,然后一人分两个。当时也怪,就是觉得外头卖的比家里做的好吃。”
皇上静静的听她说完,微笑着说:“那等到上元节时,朕也带你去看灯。”
谢宁含笑应了一声。
上元节太遥远了,也不知道那时候这个承诺还有没有人记得呢。
现在他已经带她看过灯了。
能让皇上烦心的都是大事,谢宁帮不上忙。
这一夜睡的很安静。
没有颠鸾倒凤,两人裹着一床锦被。皇上倒是头一沾枕就睡着了,谢宁却迟迟没有入睡。
也许是白天午睡的时候起迟了,晚上就不怎么困。
帐子外头的灯光透进来,恍惚听着外面象是起了风。
皇上睡的很沉,下巴处冒出了短短的青茬。
她不敢乱动,侧着头打量他,然后自己也就跟着睡着了。
第二日应该是不用早朝,皇上起身的时辰比平时晚,谢宁也跟着一起醒了,皇上饶有兴致的看宫人服侍她梳头,还坐到旁边来,向她询问那些瓶瓶罐罐都有什么用途。
发现眉黛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要不我帮你画一画?”
谢宁也迟疑了一下才问:“皇上您会吗?”
“想来也不难。”
看他这么兴致勃勃,实在不好扫他的兴。
皇上捡了一枚螺黛在手里,把她的脸轻轻端起一些,小心的描了一下,再一下。
谢宁往后缩了一下。
“疼吗?”他有些紧张的问。
谢宁小声说:“痒。”
她的眉毛本来生的就好,其实不用怎么细描。有时候谢宁不想费事,就根本不去画它。
画这个眉,皇上两臂高举,谢宁紧绷着一动不动,两人都快折腾出一身汗来了。
末了画完,看着仿佛左边比右边长,再添几笔,又觉得右边比左边粗。
皇上实在不知道再怎么添减了,把眉黛放下,有些自嘲的说:“还得多习练才行。”
谢宁揽镜自照,感觉也就比平时显的浓一些黑一些,也并不难看。
“第一次画成这样也不错了。”
她没有再洗脸重画,就这么陪着皇上用了早膳,有朝臣递牌子求见,皇上起驾离开长宁殿,谢宁也就回萦香阁了。
梁美人寻上门来,谢宁也只好打开门请她进来喝茶。
梁美人比她大两岁,但是失宠已久,眉眼看起来总带着一股幽怨自怜,话语里也透着酸溜溜的味道。谢宁和她话不投机,喝完一杯茶,梁美人也就识趣的告辞了。
隔了两天,青荷在服侍她梳妆的时候说新鲜事给她听:“听说这两天好些人都把眉毛描的又粗又黑的,昨天见着白美人,那眉毛吓人一跳,象眼睛上面横了两根枯柴。”
青梅忍不住加了一句:“还是烧焦的。”
谢宁隔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些人以为她侍寝回来画着那样一双眉毛,就以为皇上近来喜好变了,变成喜欢粗重浓眉了?
那不是他喜欢,是因为他手笨哪。
青荷不知道她在笑什么,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
她还是没放弃劝说谢宁,说应该给皇上做一二针线。
“其实您一点也不笨,过去做不好是因为不用心。”青荷态度特别诚恳:“您只要想做,一定是能做好的。”
也许她说的有道理吧。
谢宁也觉得可以帮皇上做点东西。
既然她愿意做,那做什么,怎么做,这些事情就全不用她操心了。青荷从头到尾都给安排好了。
“先从简单的做起。做个香袋,做的快一天就能做好了,加上绣花打络子的功夫,也就两天。”
那不是谢宁的水平和速度。
青荷也很明白,接着说:“主子您慢慢做,做个半月功夫也就差不多了。”
别人一天能做的东西她得做半个月,青荷对她水平的估量还真是……
一点都不客气啊。
男用香袋的样式和颜色,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种,远不及女子所用的那么丰富多样。
谢宁选的布料是块靛青的料子,络子、系绳的颜色配了一圈之后选了枣红。
一开始青荷不同意,她觉得既然是给皇上用,那应该用金黄色或是黑色更加合适。谢宁呢,就觉得这个枣红色好看,配一起看着也顺眼,只想用这个。
想当然,青荷这小胳膊拧不过谢宁的粗大腿,说到底这个是谢宁做不是她做,自然要以主子的意思为先。
上头绣的图案也选择比较简单的,太复杂的谢宁做不来。
谢宁觉得青荷那天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以前做不好,大概是因为她没用心。
谢宁特意请了齐尚宫来指点她,齐尚宫不愧是行家里手,即使配朽木到了她手底下也能给雕出花来。谢宁现在的针脚在她的指点下已经变得均匀紧密多了,不再出现那种歪歪扭扭的蜈蚣脚。绣花难度大一点,但是垫着先描好的样子,一针一针照着花样刺下去,绣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已经颇为象模象样了。
就是做针线太费眼,而且做一会儿活就觉得脖子酸的发酸。
她不过是偶尔做一次就觉得这么艰辛,针工局那些靠眼力和手艺吃饭的人,身体和心力的损耗肯定是巨大的。怪不得针工局里没有什么年老的尚宫,齐尚宫这般年纪都已经可以是老资历了。因为过了三十,身体和技艺就经不起这样损耗了,即使再不情愿,也无法抵挡现实的每况愈下。
做这个香袋也没用十天半个月,五六天的功夫就做好了。谢宁平时不熏香,但这个是香袋,总不能这么空着送过去。
她找了些艾菊和薄荷干叶填在里头,闻起来香气淡薄带着一点苦味。
既然做好了,剩下的步骤就是如何送出去了。
谢宁打算再去伴驾的时候送给皇上。
就是有点烦恼,到时候说些什么?
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要托人送过去,那感觉更不好意思。
青荷可比谢宁本人有信心,认为只要是谢美人亲手做的,那不管做成什么样,皇上都必定喜欢。
二十四 新人
原来说春天就要再有一批采选的美女进宫,不知道什么缘故一直拖到了秋天,整晚了半年。
这一次入选的人也并不多。听说从京城邻近的京州选的,也有江南来的美人,层层筛过滤过之后,还剩下三十多个人。皇上亲选之后又刷下了一半多,最后有十一个人入宫。
谢宁对这件事情并不上心,但是周围的人却都觉得“谢美人一定心焦忐忑”,争着给她递消息。
周公公来过一次,那意思是,这一次的十一个现在都安置在掖庭宫,得好好学一学规矩。其中有两三个是生的最拔尖的。
谢宁笑着问:“有多漂亮?”
周公公也笑了:“咱家看着,不比陈婕妤、梁美人逊色。”
陈婕妤和梁美人都生的十分动人,说句大实话,谢宁觉得自己颇有不如。
既然说不比那二位差,那肯定是相当动人的美女了。
更重要的是,她们更鲜嫩。
说起来,过了年谢宁也才十八岁,怎么也不能算是老。但是现在的情势是,十八岁也已经不再新鲜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哪。
这么一想,谢宁顿时觉得现在送香袋时机好象不太对。
这边新人进了宫,她这边就巴巴的亲手做针线给皇上。谁不知道呢?女人做这些东西,总是指望着用情针意线把男人的心笼住。
这个香袋是送还是不送啊?
新人新气象,谢宁有一次在园中遇到了其中几个人。
她们穿着粉、黄、蓝、紫各色鲜亮的衣衫,虽然已经是深秋,可是那一份扑面而来的青春鲜活却带着浓浓的春天的生机。
谢宁站在那里看花匠新呈的菊花。花并不是什么名种,但是胜在形态美,层层的花枝自墙头卷垂下来,远看就象一匹绣菊花的彩锦披挂在墙上,一朵朵菊花象是瀑布腾转飞溅出的水花。
有人嘻嘻哈哈的走近,在谢宁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
谢宁一转头就看见她们了。
果然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佳丽,那股鲜活气息远不是已经在宫里浸淫了数年的人能比的。
不教脂粉污颜色。
多好的年纪。
她们之中有一个先屈身行礼的,其他人慌忙都跟着一起问安。
“见过谢美人。”
“不必多礼。”
回去的路上青荷发现主子比以往沉默。
一定是见着那些黄毛丫头心情不好了。
也是,虽然自家主子现在得宠,可宫里头最不鲜见的就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其实谢宁想的和青荷担心的并不是一回事。
看见那些新人,让她想起自己刚入宫时候的情形来了。
那时候她每天学规矩学的战战兢兢的,怕被尚宫点名挨训斥。虽然不会挨打,可是当着许多人,也着实下不来台。
后头传来细碎匆忙的脚步声响,还有一声脆生生的唤:“谢姐姐,请留步。”
青荷眉头皱了一下,转过身时还是一脸的笑。
谢宁也停了下来。
追上来的这姑娘是刚才偶遇的几人之一,瓜子脸儿,皮肤雪白,头发梳成垂帘髻,脸上带着笑。
“我姓唐,家里人都叫我红儿。我听说谢姐姐老家也是大铭府的?”
谢宁点了一下头。
“那咱们还是同乡哪。”唐红儿咬了一下唇,往前走了一步,轻声说:“我听尚宫们说,就要给我们安置住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