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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锦扶着婢女的手走了。
丹菲踩着雪,缓缓走着。梅林中时不时传来人声笑语,却不见人影。丹菲怡然自得沿着山坡朝上走去。
这寺庙后山的斜坡上有一处石壁,石壁间有一株老梅树,据说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老梅树并没有什么传说。只是丹菲一家初来沙鸣的时候,曹父曾从这梅树上折了一枝花,送给妻子。丹菲便想也折一枝回去,哄母亲开心。
她爬上石壁,选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梅花,折了别在腰间,又顺着积雪一溜烟地滑下来。
没料滑到半路,前方突然钻出来一个人,正堵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让开!”丹菲急忙挥手。
那人闻声扭头,同丹菲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惊。
丹菲避让不及,砰地撞上他。两人齐声惨叫,跌进了雪里,沿着斜坡咕噜往下滚,滑了两丈来远,被一株梅树拦住,这才停了下来。
林中寒鸟受惊,拍着翅膀乱飞而去。
丹菲头晕目眩,幸而身下有肉垫,不算太疼。
崔景钰面容近乎狰狞,咬牙粗声喝道:“起来!”
他呼出的热气就在丹菲耳边,混着一股富贵人家所用的熏香。丹菲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慌乱中又在他身上腿上踩了好几脚。
“你——”崔景钰面若玄坛,“你存心的?”
丹菲不禁嗤笑,“分明叫你让开了,是你自己反应太迟钝。”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我看你也并未受伤,咱们就此别过。若是事后想来讹钱,来永乐巷刘府寻我阿曹便是。”
“什么?”崔景钰气极。
丹菲却是轻蔑一笑,步履轻盈地一溜烟跑走了。
“倒是比兔子还快,还知道知道自己理亏。”崔景钰恨得咬牙,可看对方不过是个少年,又不好真同他计较,只能当自己倒霉。
他走了两步,忽然觉得狐裘里裹着什么东西。摸索了一下,竟然找出一枝梅花来。
方才那么一番跌跌撞撞,花朵大都被挤压得不成样子,唯独枝尖上的一朵奇迹般的完好无损,沾着碎雪,正含苞待放。
崔景钰不屑地哼了一声,将花枝随手一折,丢在了雪地中。
段义云兄妹坐在寺庙厢房里喝茶,见崔景钰一身狼狈地回来,都吓了一跳。
“表兄这是怎么了?”
“本想给你摘几枝梅花,却不料在后山遇到了一只野狗。”崔景钰冷淡道。
段宁江惊呼,“可伤着了?”
“无事,叫了几声便跑走了。”崔景钰摆手,忽然愣住。
袖口有一抹嫩黄,是一片腊梅花瓣,被融化的雪水打湿,沾在了衣袖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花瓣,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清香。
段义云道:“让侍卫去看看。若有野狗伤了百姓可不好。”
崔景钰回过神,随即将花瓣弹走,讥讽道:“北方的野狗都同中原不一样,青面獠牙,凶悍暴戾。”
“你说得倒像是鬼呢。”段义云取笑。
段宁江捂嘴笑,“表兄要是怕鬼,那今晚咱们还能去看花灯吗?今晚有百鬼夜行呢。”
崔景钰啼笑皆非,“我也就是讨厌那野狗罢了。妹子想看花灯,我自然奉陪。”
他面如冠玉,笑起色若春晓。段宁江心如小鹿乱撞,看得痴了。
满庭腊梅芬芳,映衬着晶莹白雪,沐浴在温和的日光之下。这一派美丽安静的景色,仿佛依旧预兆着又一个国泰民安的富足年。
白鹿心灯
天色方暗,过节的人们就已经涌上了街头。沿着大道两侧架起了高高的火把桩子,一盏盏冰灯放在墙头街边。
忽然一声嘹亮的号角吹响,继而无数号角声跟上,响声震彻云霄,惊飞了归林的寒鸟。火把一个接着一个点亮,宛如一条巨大的火龙苏醒。火光蔓延而去,直到街头最大最高的火把在轰然声中熊熊燃烧起来,锣鼓声响,热闹的节日正式开始。
刘玉锦兴奋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丹菲穿着陈夫人给她做的一身崭新的胡服,带着一顶鹿皮帽,不急不慢地跟在刘玉锦身后。两人看上去,一个娇俏,一个俊秀,倒像是一对小情侣。
街上行人川流不息。边关胡汉混杂,民风开放,有情人皆牵着手同行,并不避讳。刘玉锦乱窜,冲散了情侣,引来斥责。丹菲匆匆将刘玉锦拉走。
“不知我们俩什么时候能牵着情郎的手,这样游灯市。”刘玉锦忽然感叹。
丹菲觉得好笑,“你这般想嫁人,我回去同郭夫人说就是。让夫人早些给你找个夫君,把你打发出门,我也省了许多烦恼。”
刘玉锦嗔道:“我玲儿表姐就是在去年的灯市结识的她后来的夫君的。两人于灯前一见钟情,那郎君不久上门提亲。”
“那你可要瞪大眼睛了。”丹菲打趣,“我该给你买一盏最亮的花灯,让你在街上好生照一照那些郎君们的脸,别对着个大麻子一见钟情了。”
前方一处摊子极其热闹。两个女孩钻进人群里,发现此处是一个花灯摊。与寻常花灯不同的是,这家的花灯皆由皮子制成。客人若是想要,便掏钱换几支箭,射中了悬挂在灯下的铜铃才能得到。
别家不过套个铁环,唯独他家要拉弓射箭,别出新意,倒引得不少客人前来尝试,于是生意极好。
“阿菲,我要那个玉兔灯!”刘玉锦扯着丹菲的袖子,“就是树梢上的那个!你帮我射下来呀。”
“果真该早些给你找个婆家,让你的夫君来帮你射灯就好了。”丹菲嗔着,掏钱换了三支箭来。
“小郎和个娘们儿似的,可拉得开弓?”旁人见丹菲清秀,不免嘲弄。
丹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搭起一支箭,利落拉起弦,弓满如月,箭尖指准树梢上的花灯。少年俊秀得男女莫辩,姿态潇洒。旁人不由得噤声,仔细看着她。
夜晚灯火映照得丹菲双目明亮璀璨。
只听弓弦铮地一声响,羽箭直射而去。玉兔灯一晃,铜铃脆响。
人群里霎时爆发出轰然喝彩之声!
老板笑着摘下了玉兔灯,递了过来。
“阿菲,你也选一盏灯吧。”刘玉锦道。
老板摸着胡子笑道:“树顶最高处的三盏花灯可是今日头筹,至今还未有人射下来呢。郎君可要一试?”
那棵树少说有三丈来高,树顶处光照不及,又有夜风吹拂,三盏花灯悬挂在树顶不住摇晃,可不容易射中。
“表兄,你可有把握射得中?”段宁江的声音传来。
一个倨傲的男声答道:“不过射一盏灯,如囊中取物般简单。”
冤家路窄!丹菲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崔景钰身披一袭华贵的雪白狐裘,自人群中走出,霎时吸引众人目光。沙鸣这里常年只见粗糙的壮汉,极少有他这样精致优雅的贵公子。围观的少妇女孩们顿时春心荡漾起来。
“我道是谁呢!”丹菲低声讥笑,“这崔郎非但是个散财童子,最爱拿钱打人脸,原来还喜欢花钱打自己的脸呀。”
“什么?”刘玉锦变色,“他就是那个……”
崔景钰冷漠扫了丹菲一眼,伸手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弓,搭箭扣弦。
丹菲抄手,好整以暇地看着。
嗖地一声,铁箭飞射出去,箭头折射着火光,如流星一般,穿过树梢的铜环。箭羽擦过铜环,铃铛摇响。
众人大声叫好。
丹菲挑眉,仔细看了崔景钰一眼。
这一箭干脆利落,力度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见此人也并不全是个纨绔花架子。
“阿菲,咱们不能让他抢了风头!”刘玉锦气得握拳。
丹菲本就被崔景钰刺激出了好胜之心,不用刘玉锦再鼓动,随即搭箭拉弓,一箭就把第二盏灯射下。
崔景钰再向丹菲看来,眼中多了几分受挑衅后的兴味之意。
丹菲把玩着最后一支箭,朝他投来挑衅的一瞥,随即盯住了最后一盏,也是挂在最高处的白鹿灯。
崔景钰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
他和丹菲同时拉弓。
弓弦和鸣,两支箭同时射出,带着微光,朝着最后一盏花灯而去。
眼见就要射中花灯,只听锵然一声脆响,两支箭竟然在空中相撞,击起一星火花,如折翼的鸟儿一般坠落。
看客们不禁一阵唏嘘。
刘玉锦登时气得大叫:“好生卑鄙无耻!明明我们就要射中了,却半路截了我们的箭。”
崔景钰不同女人争辩,只朝丹菲道:“小郎还想再比?”
刘玉锦微微一愣。
“没兴趣。”丹菲果断回绝,“你还欠我一声道歉呢。不过我也不指望了。你看来也不像是个敢作敢为之人,也不过看我是个贫贱小民,才会耍赖不认账罢了。”
崔景钰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听不懂官话?”
丹菲嗤笑一声,拉刘玉锦就走了。她们俩仗着个子小,钻进人群里,眨眼就不见了!
段义云在一旁看了许久,这时才走过,摸了摸段宁江的头,“阿江累不累?景钰,你说的刘家人就是她?”
崔景钰漠然地收回视线,也不回答,再度拉弓,对准了最后那盏灯,“中!”
箭精准地穿过铜环。
众人喝彩。
老板忙不迭取了灯,毕恭毕敬地递了过来。
崔景钰一看,是一盏精巧的白鹿灯。
段宁江笑道:“听说白鹿是草原鹿神,见白鹿者得祥瑞。”
崔景钰皱着好看的眉,又朝丹菲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义云,可否托你一件事……”
闹市的灯火远去,喧嚣被夜风吹散,夜空薄云卷舒,明月的清辉撒在街边屋顶的积雪上。整条街道在雪光月色的映照下,明亮如白昼。
“倒是可惜了那最后一盏灯。”刘玉锦道,“若没有那个人添乱,你定能射中的。”
“算了,明年今日,再去把那灯射下来。”丹菲不以为意。
“他还称你小郎呢。他不知道你是女儿?”
“我一直这身打扮,这几日有些风寒,嗓子也哑着。他要知道我是女人,怕要被吓坏。”
“为什么?”
丹菲嗤笑,“京城里的娘子多妩媚温柔,我打包票,他活了二十来岁,还第一次见到我这么泼悍的女人呢。”
刘玉锦道:“不过这崔郎确实长得真好看。”
“你看中那纨绔子了?”
“才不呢!”刘玉锦忙道,“他欺负你,就不是好人。我同他不共戴天!”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朝刘家侧门走去。
“咦,那不是……”
丹菲扭头,就见刘家的侧门口的台阶下,段义云身形如松,提着一盏明灯,正朝她微微笑。
丹菲下意识回了一个笑,随意想起自己正穿着男装,又有些尴尬。
刘玉锦笑嘻嘻地推了推丹菲,带着婢女溜进了门里。
丹菲手足无措地站着。段义云踩着雪走到她面前,低声道:“我先替我那表弟向你赔礼道歉。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
丹菲莞尔,“刚才不过是比试罢了。”
“昨日他手下侍卫还打伤了刘家奴仆。这些是赔礼。”段义云递过来一个大盒子,并一包钱,“盒子里是药。这些钱,给那些奴仆买酒喝吧。”
丹菲撇嘴,“他若真心道歉,就该亲自来。”
段义云赔笑,“我这表弟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又备受长辈宠爱,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其实心眼并不坏。他主动求我替他来送礼,已是十分难得。他这人颇好面子,估计当时拉不下架子,才硬撑着不肯道歉。阿菲你度量大,不必和他计较。”
丹菲还能说什么,只得笑道:“我也不必和不相干的人置气。”
段义云松了口气,“其实他心肠极好的,就是年轻气盛,有些目中无人。只是若能入他的眼,他倒会是个极义气、极热情的好友。”
丹菲啼笑皆非,“我一个卑微的女子,这辈子是不敢妄想这等好事了。”
段义云笑着,将手里的白鹿灯递给丹菲。
“方才见你想射这盏灯来着。我表弟扫了你的兴,我替他赔罪。”
丹菲接过了灯,脸颊在灯火的映照下泛着红晕。
他竟然为自己射了灯?
沙鸣风俗,火把节或者上元节的灯会上,只有家人和爱人才会为对方射灯。
他当自己是亲人,还是……
段义云温柔地凝视着她俊秀的笑颜,“我觉得这白鹿灯特别衬你呢。白鹿是祥瑞之兽,保佑你今后平平安安,幸福如意。”
白鹿灯上用朱砂点着一双眼睛,用蓝彩绘出花纹,极精美可爱。丹菲爱不释手,嫣然一笑,眼眸被灯火映得明亮如秋水般。
她慎重地点了点头,“多谢云郎。我……很喜欢。”
焰火冲声夜空,绽开五光十色的花火。夜空霎时变得绚丽多彩。
远处,灯火璀璨、人潮汹涌的街头,百姓们欢笑着,拍手欢呼,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片欢腾之中。
清静的巷子里,段义云抬头仰望的侧脸俊朗分明。
丹菲默默望着他,又低头转动着白鹿灯,面容恬静而美好。
丹菲提着灯,慢悠悠地跨进院门。
陈夫人推开了房门,“回来了?冷不?先进屋喝一碗姜茶吧。”
丹菲进屋,放下了灯,坐在炕上。
陈夫人接过小婢女手里的帕子,给丹菲擦了擦脸,温和笑道:“方才,段家大郎来找你说话了?”
“阿锦告诉您了?”丹菲愣了一下,“他知道了他表弟伤了我们家奴仆的事,送了些药和钱过来,赔礼道歉。我们也没说别的了……”
陈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娘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反而觉得你如此明理,很是欣慰呢。我们如今这身份,确实不敢奢想段家那样的门第。若是你阿耶还在,若是咱们家没有……”
“阿娘。”丹菲强笑道,“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假若?段郎是将军的嫡长子,我……我如今不过是个普通的民女。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从没妄想过什么。娘也不要老提当年了。与其总缅怀着过去,不如去多想想将来。不是么?”
陈夫人长叹了一声,摸了摸女儿娇嫩的脸,“这两年也是苦了你了。若不是咱们家出了那样的事,凭着家世和你的聪慧容貌,什么样的好郎君嫁不成?”
“女儿不想去想那些。”丹菲依偎着母亲,“女儿知足安乐,觉得如今能和您相依为命,就很满足了。”
突厥来袭
火把节的火光熊熊燃烧一夜,天明时一盏盏熄去。沙鸣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次日就是腊八。郭夫人和陈夫人一早起来,就在屋中选杂粮豆子,准备做腊八粥。丹菲过来请安,帮着母亲们一道捡豆子。
“明日就是曹公的忌日吧。”郭夫人道,“祭拜用的香烛纸钱,可准备好了?”
“阿菲早就备下了。”陈夫人道,“明日我同她一早就出城,争取天黑前赶回城里。”
“可得多带几个家丁同行的好。”
丹菲道:“我们走官道。年末进出的商队又多,都是财货满车。我们轻车简行,不引人注目反而好些。”
“还是丹娘想得周到。”郭夫人点头称赞。
这日晚餐十分热闹,刘家三口团聚,还把陈夫人母女请来,吃了饭后还在院子里放了一阵焰火,这才散去。
丹菲点起了白鹿灯,放在窗边。她躺在床榻上,摸着枕边生父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