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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菲沦落掖庭的时候,哪怕不冒名段宁江,也在心里将自己视作有身份的官家女郎的。可是如今拿来同孔华珍一比,也有如云泥。
丹菲想到此,不禁苦笑着摇头。
她这是怎么了?竟然攀比起出身来了。
她一向不在乎家世高低的,更鄙夷这种虚浮的行径的。孔华珍与她的生活不会有丝毫干系,她算计这个做什么?
不料安乐见不得孔华珍淡定从容,看到丹菲,双眼一亮,哼笑道:“那不是段氏么?怎么不在皇后身边伺候?”
丹菲只得俯首道:“回公主。刘娘子初次进宫觐见,不熟宫苑。皇后特令奴陪伴服侍刘娘子。”
安乐转头对孔华珍道:“珍娘不认得她,但也该听说过她的事。这段氏是崔景钰的亲表妹。崔景钰大义灭亲,亲手将她送进掖庭来呢。”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孔华珍端坐依旧,面色如水。这份从容镇定,不得不让人为她喝彩。
上官婉儿终于开口,道:“天气这么好,枯坐在亭子里也无趣,不如游湖吧。”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附和。
宫人准备好了画舫,贵女们由各自的婢女扶着,上了船。
***此时已是春末夏初之季,又近晌午,日头已有些烈。幸而水面上凉风习习吹来,画舫中倒是清凉一片。又因可望见湖边两岸的亭台楼阁,和蓬莱岛的郁翠山色,倒令众人觉得神清气爽,一时称赞不已。
上官婉儿怕再闲着,安乐讲不定又要刁难孔华珍,便提议投壶做耍。一群女孩没有不从的,纷纷挽了袖子玩起来。
刘玉锦却是玩不成——因为她晕船。
她晕船的症状倒不强烈,只是觉得头重脚轻站不稳,故不敢乱动,只紧紧抓着丹菲。丹菲她耶当初训练的是水军,她也跟着风里来浪里去的。到了七岁,她娘觉得她长大了,才不准她再下水。水性不会忘。太液池上这点风吹涟漪的程度,对于丹菲来说根本就没有感觉。
丹菲见刘玉锦脸色有些不好,便扶着她出了船舱,站在船舷边透气。
“娘子,当心外面风大。”
“这点风不算什么。”
刘玉锦转过头,就见孔华珍从另外一侧走了过来。
孔华珍朝刘玉锦一笑,道:“我不擅投壶,接连输了几局,实在招架不住,只好躲出来了。”
她谈吐清雅温和,刘玉锦心生好感,也不禁笑道:“陪贵人玩这些没意思,不论输赢,都不痛快。”
孔华珍见她这么直率,也不禁莞尔。她又看向丹菲,朝她点了点头。以她的身份,这已是极屈尊降贵之举。丹菲依照身份,立刻屈膝行了个礼。孔华珍见状,倒有些不自在。
“段娘子……无需多礼。你……我……”
孔华珍一时语塞。
丹菲却猜得出她未说出口的话。
段宁江是崔景钰表妹,她又是崔景钰的未婚妻。两人将来本该是亲戚。只是如今身份尊卑有别,没法平等来往。而孔华珍必然是怜悯段宁江的,但她只是崔景钰的未婚妻,许多话也说不出口。
这样一来,倒显得孔华珍有着一片赤子之心,实在是个心如明镜之人。
丹菲不禁一笑,低声道:“娘子是头一次入大明宫,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吩咐奴。”
孔华珍松了口气,“我正想问,从此处望去,许多宫阙楼阁,都不知是何处?”
丹菲便站在孔华珍和刘玉锦之间,伸手指着远处的宫殿,一一为她们讲解。
气氛一时十分融洽。丹菲口齿伶俐,头脑清晰,各宫殿的典故历史倒背如流。孔华珍听得不住点头,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这时,远处一艘更大的画舫从西面驶了过来。那画舫也华丽至极,船中丝竹声响,十分热闹。
“那是太子的画舫。”丹菲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太子似乎正在船上待客。”
过了一阵,两艘船驶近了,对面船中的歌舞乐声更加清晰。甲板上有几名锦衣华服的郎君,手执酒杯,喝得半醉,正和教坊艺伎调笑追逐。
孔华珍见对方奢靡放浪,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两艘船越靠越近,显然都朝着蓬莱岛的码头而去。蓬莱岛的北面有一大一小两处码头。安乐这边指使宫人朝大码头开去。不料太子他们觉得自己船更大,也想去占大码头。
照理说都是皇家子弟,哪里稀罕一个泊船的码头。如今这架势,分明是这兄妹两人不合,有意争抢罢了。
船里的人很快就发觉不对。安乐公主带着贵女们走了出来,望着对面冷笑,高声道:“日头正好,太子怎么不在中书省里看公文,却是聚众饮乐?”
太子搂着一个美貌姬妾出来,朝着安乐亦是冷笑,“裹儿一介女子,管男人的事做甚?”
安乐没好气,“太子不思进取,只知游乐就罢了。怎么,如今还想和我们一众女子争抢码头?”
太子傲慢道:“我乃你兄长,你本就该识趣,将位置让与我才是。”
安乐气得脸色发青,“凡事有个先来后到!”
太子一语双关道:“若道理如此,妹子就不该妄想本就不属于你之物!”
这话明显讥讽安乐公主想做皇太女一事。一旁的贵女都不免讪讪,不敢吭声。
安乐本也不隐瞒自己的野心,被太子说中了,不辩解,反而得意一笑,“既然兄长不肯谦让,那咱们不如就拼比实力,先到者先得吧!”
说罢高声喝道:“全力前进,若先占了码头,人人有重赏!”
宫人立刻应和,船工奋力划船。
太子将酒杯怒掷在甲板上,大吼道:“摇桨!先到码头,每人赏一贯钱!”
扶着他的美妾露出担忧之色,劝道:“殿下,同安乐公主这般斗气,怕不大好吧……”
太子气冲冲地将她一把推开,“滚!男人的事,女人少多嘴!”
旁的姬妾讥笑,那美妾狼狈退下。
这边刘玉锦抓着栏杆,瞪大眼睛道:“我没看错吧?那个姬妾是卫佳音?她果真跟了太子了。”
“正是她。说来话长。”丹菲一手拉着刘玉锦,一手去扶孔华珍,“两船争滩,恐有些颠簸,娘子们还是速速进船舱吧。”
一群贵女脸色都不大好,纷纷回了船舱里。
安乐却是指使着教坊班子揍起了鼓。急促的鼓声催促着船工用力摇浆。两艘画舫破浪,争先恐后朝着码头驶去。
船果真颠簸摇晃起来。船舱里一众贵女惊慌地叫喊起来,花容失色。刘玉锦吓得抓住丹菲的手,一动不敢动。丹菲看安乐那一副热血上头的模样,不禁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上官婉儿脸色十分难看,强自镇定地坐着。她到底不过是个婕妤,不便管教训斥安乐,只有由她和太子任性胡闹。
孔华珍本就有些晕船,此时船晃得厉害,她脸色越发发白,隐隐有呕吐之意。
幸好胜负很快就决了出来。安乐的画舫胜在轻巧娇小,比太子大大船行得更快,抢先一步抵达了码头。
船砰然靠岸之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孔华珍眼看就忍不住了,丹菲急忙将她扶出船舱。孔华珍闻着新鲜空气,深呼吸数次,才将胸膛中的恶心之意憋了回去。
“多谢。”孔华珍喘着气,朝丹菲一笑。
“娘子无需客气。”丹菲道,“待会儿让宫人给您送点酸梅汤,用了会更好些。”
太子船上一群人叹气跺脚。安乐喜不自禁地走出来,朝那边抛了一记得意的眼光,扶着宫婢的手,走上了岸。
太子面如玄坛,扭头回了船舱中。
安乐大获全胜,得意不已。倒是上官婉儿跟在她身后上了岸,低声道:“裹儿还是见好就收。太子的脾气,激不得呢。”
“婕妤怕他,我可不怕?”安乐不以为然。
刘玉锦挽起孔华珍,同她一起走上舢板,朝岸上走去。
太子那边忽然想起一阵惊呼。就见一个东西从那头飞了过来,直直地朝女孩子们砸去。
刘玉锦和孔华珍正走到一半,眼见东西迎面砸来,都吓得惊叫。两人下意识躲避,却是脚下一空,噗通两声掉进了水里。
丹菲救人
蓬莱岛的码头不比四周岸边,水十分深。两个女孩都不会水,掉下去后脚踩不到底,立刻就往下沉去。
船上岸上一片惊呼声,随即响起一前一后两声噗通声。太子那边有个郎君跳进了湖中。安乐这边,丹菲当机立断推开宫人,一头扎进了水里。
幸而今日阳光普照,湖水清澈。丹菲下水后就看到一个身影。她一口气游过去,抓着她的胳膊,浮出水面,拖着她游到了岸边。
岸上伸过来无数双手,丹菲将手里的人递过去,才发现自己救的是孔华珍。
那刘玉锦呢?
丹菲的心跳险些停了,急忙回头寻找。
“救上来了!”另外一处有宫人大呼。
就见一个年轻郎君抱着刘玉锦,气喘吁吁地上了岸。
丹菲这才松了一口气,被宫人七手八脚地拉了上去。
薛崇简把怀里的女孩放在地上,伸手在她腹部用力按了按。刘玉锦痉挛地吐了几口水,大口喘气,睁开了眼。
“娘子无事?”薛崇简低头看她。
刘玉锦正回过神来,霎时大叫一声,猛地坐起来。两人脑袋砰地撞在一起,发出一高一低两声惨叫。
“对对对对……对不住!”刘玉锦抱着额头,疼得泪花流,“我没看到你……”
薛崇简狼狈地坐在地上,苦笑着摆了摆手,“娘子无事就好。”
话说着,忽然感觉鼻子里一股热流淌下。他暗道不好,就见刘玉锦惊骇地指着他,哆嗦道:“你你你你……你流血了!来人呀!郎君受伤了——”
她这一嗓子嚎过,宫人呼啦啦涌上来,将薛崇简团团包围住。薛崇简苦不堪言,只得捏着鼻子强笑道:“无事。不过一点小伤。”
刘玉锦急道:“快去请太医!快扶郎君躺下!”
薛崇简无语,挥开来扶他的宫人,“我真的没什么事……”
他手一松,鼻血又哗啦啦往下流。薛崇简简直窘迫得恨不得跳回水里。
刘玉锦却是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帕子打湿了,倒正好给郎君擦擦脸。”
薛崇简红着脸接过帕子,低声道了一声谢。
他不过二十许,面若白玉,眉目俊朗。这羞赧的姿态更让他多了几分亲切可爱。
刘玉锦看着,脸也不禁一热。
“阿锦,你没事吧?”丹菲一身透湿地奔了过来。
刘玉锦回过神,扑到她怀里,哭道:“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不是没事么?”丹菲啼笑皆非,又朝薛崇简道,“多谢郎君搭救之恩。”
薛崇简笑了笑,眼神温柔,“岸上风大,娘子还是早些换身衣服,以免着凉。”
刘玉锦红着脸点头。丹菲谢过,拉着她匆匆去更衣。
幸而孔华珍和刘玉锦一落水就被救了上来,都无大碍。孔华珍带来的婢女还朝丹菲磕了几个头,抹着泪谢她当时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家女郎一命。
丹菲过意不去,扶她起来。孔华珍披着湿头发,道:“段娘子就受了她的礼吧。若我出事,她回去定要受我伯母责罚。我还要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丹菲怎好意思受孔华珍的礼,便只好受了那婢女的几个响头。
这厢,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都派了宫婢过来,送来了衣裙和驱寒的汤药。
上官婉儿的女官道:“方才是太子一时发酒疯,投掷了一个酒杯过来。没想惊吓到了两位女郎,还累得二位落水。婕妤和公主都没想过会发生这等事,也惊愕不已,更觉得对不住二位。”
太子惹事,太子却没有派人过来道歉。别说孔华珍顿时不悦,就连迟钝的刘玉锦,也十分不满。
好好一趟游园,也因此不了了之。太子冲动过后,知道自己惹了事,赶紧指挥着船掉头跑走了。刘玉锦她们换好了衣服,重新又登船返回。
回程之中,众人都无心取乐,船舱内十分安静沉闷。
孔华珍忽然低声道:“方才救起锦娘的,原来是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我早就听说过他,却是第一次见。”
刘玉锦心中一动,问:“珍娘听说过他什么?”
孔华珍笑道:“他曾有一位未婚妻,闺学颇好,甚有才学之名。可惜天妒英才,去年过世了。”
刘玉锦五味杂陈,暗道:原来他还未曾定亲!
她的心霎时乱了,脸颊烧红。
丹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偷偷笑了。
***船到岸后,韦皇后派了女官来,将孔华珍和刘玉锦接去了含凉殿。韦皇后好生地安慰了两人一番,又赐下金玉绢帛压惊,才命宫人将他们送出宫去。
丹菲奉韦皇后之命送李碧苒一家出宫。在宫门处道别时,刘玉锦依依不舍地拉着丹菲的手,道:“今日一别,又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了。我有孝在身,日后轻易不得出门交际。你一个人在深宫,可要好好保重……”
丹菲朝不远处的李碧苒扫了一眼,道:“皇后对身边的人倒是挺好的。你不用替我担心。你却是要提防她。信的事,千万千万别让她知道!”
宫门合上,风过空庭,一片寂静。宫门前的甲卫面无表情地伫立,高高宫墙之上,鸟儿无忧无虑地飞过。
丹菲孤零零地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回含凉殿复命。
到了含凉殿,丹菲敏锐察觉出气氛比先前还要紧张了几分。正纳闷着,贺娄尚宫从殿中退了出来,见她便道:“太子同太子妃在里面听皇后训话,你暂不用去伺候。”
韦皇后先前不知憋了多大的火,现下肯定正对着太子夫妻发作,丹菲傻了才凑上去找没趣。
贺娄尚宫又道:“对了,东宫中的那个卫奉仪可同你是旧识?”
丹菲道:“是。我曾同她一道在掖庭为奴。”
贺娄尚宫道:“卫奉仪今日也在场,倒是为了劝阻太子,还被太子打伤了。皇后赏了她绢五十匹,把她提为昭训了。她人还在侧厅里候着,你去颁赏吧。”
让卫佳音对她磕头谢恩的事,丹菲怎么会错过。她当即乐滋滋地带着宫人朝侧厅而去。
侧厅之中,卫佳音带着几名宫婢坐在一侧廊前的席垫上,正在低声说笑。丹菲走近,就听那几个宫婢全都在恭维祝贺卫佳音晋升位分之事。卫佳音拨弄着手腕上一个红宝金镯,满脸得意洋洋的喜色。
“娘子得了皇后另眼相看,以后就不用怕太子妃了。”一名宫婢道,“娘子如今只需争取早日有孕。东宫中只得小皇孙一根独苗,娘子可要给他添个小弟弟呀。”
卫佳音又笑得花枝乱颤。
丹菲冷笑着,扬声道:“卫氏奉仪何在?”
卫佳音吃惊地望过来。她身边一宫婢倨傲道:“这里没有奉仪,只有昭训。”
丹菲冷扫她一眼,肃色道:“奴奉命来为卫氏奉仪颁赏。既然奉仪不在,那我们可回去复命了。”
说罢带着宫人就要走。
卫佳音急忙起身,赔笑道:“阿江何须如此?你又不是不认得我。”
丹菲漠然道:“奴奉命行事,一丝一毫俱按宫规而来,容不得行差踏错。我们来找卫氏奉仪,寻不到人,自然就不用颁赏了。”
卫佳音暗自咬牙,强笑道:“阿江还是这般爱说笑。这婢子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