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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粟娘怔怔发呆,陈演为官已久,自是日渐沾染。了官场上的习气,学会这些手段也是常事,只是她从未想过陈演真能做出这些事儿来,更不要说寻个替罪羊。
周襄天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叹道:“大人若是要行这事,寻到的替罪之人,也是罪有应得,只是他还在犹豫——”慢慢道:“这些事儿从来不能天衣无缝,总会被人瞧出破绽。虽说官官相护,不怕叫上头知晓,却也让人得了把柄,互相牵制。大人平日里在河道上的行事已是招人忌怨——现在这时节,正是乱的时候,宜静不宜动,但河工又等不得,在下也不得不瞒着大人与夫人商量一二。”
齐粟娘知晓周襄天说得实在,勉强一笑,“先生放心,这笔银子我与哥哥商量,总能筹措出来。”
周襄天看了齐粟娘一眼,“齐三爷走得急了些,大人没来得及问,只问了我一些江南齐记二十一牙行的事儿。”
齐粟娘一惊,正要说话,周襄天犹豫着道,“这事儿不怕查帐,只是夫人细细思量着,来银子的法儿可会授人以柄———”
齐粟娘琢磨着周襄天的话,也不知他究竟知道些什么,慢慢含糊道:“哥哥和我是兄妹,他都让着我呢——一条绳上的蚂蚱,逼急了我,他也讨不到好。”
周襄天慢慢点头,“既是如此,也不需让大人为这些事儿烦心,在下知晓如何回话。再者,夫人的话,大人总是信的。”
不几日,齐粟娘写信到杭州、苏州两地牙行,催他们早早将余下十万银两调至扬州府牙行。
“大当家,夫人命比儿将两万两的银票送到小的这儿了。”连大河低声禀告,“小的打听到,齐府扬州别院里住进来两个人,都是绍兴那边鼎鼎大名的管帐师爷,平日里都是向夫人呈报事务。小的估着,齐三爷在江南七省开的二十一处牙行,怕是交到夫人手上了。”
连震云喝了口茶,慢慢点了点头,“也难怪她手上调得到银子,上家货源不用愁,直接送到京城牙行,连下家也不用找。”
连大河看了看他的脸色,“夫人托大当家办事,不说咱们惯常收的运费,各处的例钱,便是押货的人都免了。私盐更不用说。便是遇上风浪破船,大当家也不会让夫人少赚一分。这样稳赚不赔,几年下去,夫人的本钱越来越足,府台大人怕是再不用在河银上费心思,也不用冒险弹骇河官,或是挪动仓银……”
连震云沉默半晌,将茶盅放到桌上,“我料着他不会真动仓银的……万一闹大了,就算不会连累她,一旦家产被抄,她多半不会去连累齐三爷。留着她一个孤零零无亲无财的****,府台大人不论是流放还是死,都安心不了。”长长叹了口气,“照旧盯着罢……我能等……”
连大河连忙点头应了,连震云转颜笑道:“大船的事儿办完了?二爷呢?埂子街沈凤官那里去了?”
连大河苦笑道:“大当家厚爱,大船已经是喜疯了,满扬州城寻宅子成亲,到如今还没定下来,看中了一处,却被几个来岁试的童生租下,现下空不出来,事儿要办完怕还得等上两月。二爷他——他嫌沈凤官不入夫人的眼,叫小的今日去退掉,听说了合饮园做烧饼林媪的女儿林珠娘的艳名,今儿一大早就去合饮园吃烧饼去了……”
连震云愕然失笑,让连大河退了出去,不多会,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李四勤推门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书桌边,抓过连震云的茶盅喝了个底朝天,连震云笑道:“你为了讨好那林珠娘,吃了多少个烧饼,看把你渴成这样。”
李四勤一把抹去水渍,裂嘴道:“如今外头的粮价贵,官盐更贵,做出来的烧饼又糙又淡,太难吃了!俺吃了六个就挺不住了。俺们扬州城都这样了,其余地方怕是更不行。”说话间面带不乐,“俺如今也娇贵了,当年你刚到清河时,坛口还没建起来,漕司的人又狠不得天天吸俺们的血,俺们俩在闸上流血流汗,吃的是什么?如今想起来还铬嘴。”
连震云微笑看着他,听着他自顾自地说话,“噶礼这老小子比当年清河漕司的人还贪财,俺在外头听着,不说江苏的松江府、淮安府、常州府,便是浙江那边都闹起穷民抢粮了。上年的旱灾虽也是难熬,若不是他把皇上截回的漕粮吞了大半,今年又加火耗添杂税的,哪里至于是这样。”
连震云靠在椅背上,“听说齐三去江宁就是去见这位督台大人,他和九阿哥可是姻亲。好在咱们孝敬的银子他已经收了,只要他贪财,我们也不怕有人在他面前下钉子。”
李四勤摇头道:“俺看着,齐三去找他不是为了咱们的事,上头不正闹得厉害么,一会儿大阿哥也被圈了,一会儿八阿哥被锁了。你那日去和三阿哥的门人谈事,没见着。她在咱们家吃饭的时候,听着十四爷被打了一顿,还差点被皇上给宰掉,吓得不行,饭也不吃,奔回去写请安信。听说和府台大人呈给皇上的请安折子一起,五百里加急送到京城里去的。”
连震云慢慢道:“咱们府台大人也是聪明得紧,各位爷门下的人他一个不见,十天一折子给皇上请安,噶礼还是半月一请安,他倒比噶礼还要忠心耿耿。”
李四勤晒道:“他在扬州府对着噶礼阳奉阴违的,当然得防着噶礼在皇上面前给他下钉子,他那个师爷也不是吃干饭的。再说,他和俺们可不一样,他大舅子是九爷的二管事,十三爷和他七八年的交情,来扬州还特意召了他伴游。他老婆是十四爷门下的奴婢,你不是说三阿哥肯定不中皇上的意么? 他有什么好着急的。奶奶的,全天下的人都在绞尽脑汁猜皇上的心思,他的日子倒过得舒坦,只要想着他的破河道就成了,傻人就有傻福!”
连震云连连大笑,“你倒说人家有傻福?我看你的傻福也不小,我这里这位爷那位爷的门人来来去去,你见过几回?两湖、直隶、山东、常州各处的帮主派人过来托情拉人,你又管过么?你还有闲心挑三拣四,包了这个又包那个——去,和下头人说去,叫他们跟着齐三,看他到底在江宁做什么。”
李四勤老实站了起来,“他在扬州时见天儿向盐商府里奔,成了亲也不回京城,又奔着督台府里去了。扬州盐商有钱,噶礼是江南两省的地头蛇儿,再加上京城里的那些爷们,谁知道能整出什么事儿来——”
“他们不就趁着曹寅这会儿病休回京,皇上看不住他们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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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卷 第一章 白杨林里的孩子们
第一章白杨林里的孩子们
扬州城中的盐商们,在废太子的风波中,纷纷闭门谢客。除了不时与九爷府齐二管事书信来往外,他们的眼睛透过门缝远远地注视着小秦淮河畔,车水马龙的漕连府。
八大总商们偶尔相晤时,总是发出含糊的低笑,“听说上头的爷们给出的品级儿赶着向上窜,这会儿不说是候补,就是正缺儿,只要连震云点点头,就到手了。”
“毓庆宫的那位,这些年不知从河漕上捞了多少油水上去,上头的爷们哪一个不眼红?这会儿他倒了,他的钱柜子可不能让别人得去了。”
“连震云倒是个成事儿的,攒足了劲在散钱,河漕上上下下全打点到了。淮安那边杀得一个不留,又死守着扬州不出。那些爷们远在京城,便是想亮刀子下套子,也使不上劲儿。总督大人被连震云喂足了,抚台大人那是个硬颈刺头,至于咱们的府台大人——他可只看皇上的眼色儿——”
“咱们慢慢看戏罢,听说庚贴儿都送进去七八张了,都是各位爷门下的官宦千金。除了锦上添花的正室夫人,连震云也不缺什么了……”
“他这样刀枪不入的,我看着。也难办。只是这些爷门下无人,想不出正经法子,使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儿,可着劲向偏路上走,反叫人小看了……”
新年的大雪纷纷而下,掩不住漕。连府烈火烹油的盛状。然则,京城来的一道圣旨,让满扬州城的官坤立时把眼光从漕连府转到了府台衙门。他们听得皇上提前半年召府台大人回京述职,虽是明知得不到回应,送行宴的红贴儿仍是潮水般的涌入了府台衙门。
皇上还健康,府台大人的圣眷正浓。
陈演散了早衙,踩着道上的积。雪,走到内宅中门前,隐隐听得府衙大门外水铃声响,知晓是扬州城的水车来了,“小连,七夕跟着周先生去贡学了,你去替周先生把煮茶的江水提进来。”
小连应声去了,陈演竖了竖衣领上的翻毛,看着中。门内那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进去,笑道:“粟娘,你开始收拾了没,吏部大计要开始了,咱们半月后就起程去京城。”
齐粟娘裹着厚厚的银狐皮袄儿,抱着烧着荷香粉。片的铜暖炉,一脸笑意站在院子里,看枝儿从青石上扫雪装缸。她听得陈演和的声音,连忙迎了上去,笑道:“前几天嫂子还来信催我们早些上路去京城呢,我早就开始收拾了,就等着融雪了开船,倒是你衙门里的事儿安排得如何?”
陈演走到她面前,笑着道:“同知、通判两位大人在,。周先生也留下, 想是——”说话间,笑容却慢慢消了下去,“只望着督台大人这几月别再下文催加火耗。松江府那边穷苦百姓已经开始上街抢米铺了。他再闹下去,我这边也要压不住了。”
齐粟娘微微一。叹,连忙从枝儿手上取了装雪的锡罐,放到陈演眼前,笑着道:“这是送给周先生煮茶的雪。这一回雪化了,怕是要等明年才能再得新雪了。”见得陈演点头,转手递给枝儿,“枝儿,送到前头去罢。”眼见得枝儿走了开去,齐粟娘看着陈演,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巡抚张伯行大人不是一直不肯加么?张大人是个好官,又是江苏巡抚,他会让督台大人收回成命的。”
开春的风吹拂着,虽仍是寒气凛凛,院中的甬道却因着融去了一层雪,露出了苍青色的砖地,乍一看,仿佛是春日里漫生的野草。
陈演揽住齐粟娘的肩头,“别站在外头,身子还是单薄,小心着凉。”拉着她沿着甬通向堂屋里走去,“你放心,皇上问我时,我不会乱说话的。京里头因着废太子已经够乱了,我便是实在忍不过,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再让皇上烦恼。再说,因为噶礼的弹骇被革了职二三品高官多了去。 这回吏部三年大计,他也在皇上跟前,我这个三年未考满提前入京述职的四品官还能撼得动他不成?”一边说,一边将齐粟娘扶入一字椅中坐下。
一字椅子上厚厚地垫着野羊皮毛毡,旁边四角铜盆上罩着暖笼,齐粟娘坐在椅中,仰头看着身边的陈演,伸手抱住他的腰,偎入他的怀中,“难为你了……”
陈演搂住齐粟娘,柔声道:“不难为,我还想安安生生和你过一辈子……”
半月转眼即过,陈演带着齐粟娘坐着官船,沿漕河北上,向京城而去。船到通州张家湾,齐粟娘眼见得一二百艘官船泊在官船码头上,挤得满满当当,这些官船船头皆竖着粉牌、门枪、罗伞,船后摆放蓝呢、绿呢官轿,桅杆上扯着各色大旗,多是“兖州府正堂富”、“常州府学政李”之类,二品督、抚的官船另设码头停泊,远远看着,也是不少。
齐粟娘惊笑道:“竟有这许多?咱们怕是连停船的地方都找不到。”
陈演摇头笑道:“如今这时节,只要能寻着理由,多是会进京城里看看风向,哪里又都是考满述职的。”转头道:“小连,你出去说给他们听,泊到客船码头罢。”
小连方要转身,外头便有衙役报了进来,“大人,齐府里差人在外头候着。”
安生从小船走上驳板,仍是一脸笑嘻嘻的样儿,也不进舱,远远在船头打千儿请安道:“小的给姑爷、姑奶奶请安。大爷差小的来接姑爷和姑奶奶。”从怀中摸出一封信,“这是大爷给姑爷的信。”
陈演从小连手上接过信看了,微微点了点头,“你们大爷说得是,今日我们进京,就去江浙会馆里住。”
齐粟娘听见竟是不去齐强府里住,吃了一惊,待要说话,陈演在袖下轻轻握了握她手,她只得忍住。
安生领着十余家人,七八个媳妇,将船上的行李、官轿、府台仪仗搬上了候在码头上的三驾大车,齐粟娘坐了玉顶檀木皮围暖车,陈演骑着马,沿着官道,一路向京城而去。
齐粟娘坐在暖车中,沉吟半会,轻轻叹了口气。比儿劝道:“奶奶不用烦心,连奴婢都知晓这会儿京城里乱得很,大爷不接奶奶家去住,全是为了奶奶好呢。”
“道理我也明白,只是心里过不去。”齐粟娘怅然道:“哥哥嫂嫂虽是半年前才分别,但我好不容易上京城一回,为着这些爷,家里不能住,倒要去会馆里……”她微觉气闷,不由得伸手撩开了窗上的皮帘,初春寒气涌入,齐粟娘顿时打了个喷嚏。
比儿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陈演已是策马走到窗前,哄道:“这一路上都是光秃秃的白杨树林,干冷冷的冻地,没什么好瞧的。你身子还未养壮,小心着凉。”
齐粟娘笑着放下了皮帘,但听得陈演说起杨树、冻地,悄悄儿从皮帘缝里向外探看。
官道下灰白色的杨树林连成了一片,褐色的土地上,虽无积雪,也未生带半点绿意,看不出哪一处冻地是她与崔浩曾经跪伏过的,却仍记得那一日流淌的黑血,让人窒息的恐惧,还有,八爷手上刺得她眼疼的金锁片儿……
齐粟娘默默注视着白杨林,突地被树林中衣裳褴褛的拾柴孩童吸引了目光,突地那些孩童争抢起来,扭打成一团,被打的孩子哭声大作。
齐粟娘一惊,揭开了皮帘,探头看去。却见得是一个大个男孩追打七八个孩童,远远有一男一女赶了过去,一把将那大个孩子抓住。她待要细看,眼前却被陈演的身影挡住。
陈演笑着伸手拉下了皮帘,隔绝了寒气,只听得被打孩子们的叫骂声飘来,“姓白的死残废,养出来姓翁的死野种……
江浙会馆位于京城内城,乃是江浙两省宦绅、豪商入京借居之处,馆主原是顺治年间的苏州府一位甚有家资的举人,经得几十年江浙各州府富室的捐资修建,到得康熙年间,已是占了十亩方圆。
三屋石门上有康熙二十八年的状元题写的“江苏会馆”匾额,正堂两面粉墙上,江浙高中士子们的留名题字更是数之不尽。
陈演带着齐粟娘将左右粉墙细细看了,不由笑道:“江南苏、扬两府到底是乡试中举人最多的地方,你看这入京会试的举子,留下的籍贯十有三四都是苏州府人,还有二三便是咱们扬州府,倒占了多半。”
齐粟娘对哪一府士子多自是没什么兴趣,还愣愣地想着杨树林里看到的男女。陈演见她面色有些苍白,怕她身子弱,抗不住北方的寒春之气,连忙催促会馆仆役把院子收拾出来。
会馆管事恭敬迎了扬州府台和内眷入了南面双虹居,江苏会馆里的屋子格局是南边模样,因是在北边,正中内室里靠东头砌着砖炕,南头还放着一张铁力木三围栏攒海棠花大架子床。
陈演见得院子向阳,暖和干净,齐粟娘也甚是满意,便笑着让安生把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