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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②:这一小段引自(法)勒内-格鲁塞《成吉思汗》。
第二十八章 伐交㈡
四月,撒马儿干城外来了一位远方使者。
此人年纪约四十有余,大概是长途赶路,很久未曾净面,胡须拉渣神情极为憔悴,满脸风尘之色,唯有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他打量着眼前所见的异域风情,这在他这个中原人士看来,实在是有十分新奇之感。
“将军!”中年人冲着陪同的蒙古军官抱拳道,“前方应该就是撒马儿干城了,小使这一路骑马而来,为了赶路不及更衣净面,请将军让在下找些水来净面更换官服,不要失了我大金国朝廷的体面。”
“你自便吧!”蒙古军官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他心中暗骂这个差事实在让他受罪,要不是眼前这个金国使者,他还在燕京城内享受着美酒佳肴呢。
那金国使者麻利地跳下马来,一个不慎差点摔倒,他在马上坐得久了,双腿有些麻木。数个随从连忙过来扶起他,搀着他来到一条河边,递给他毛巾、铜镜和剃刀。
使者弯下腰来,却没有伸手从河中捧出一掬清水来,他盯着清澈见底的河水,看着那想拼命洄游的鱼儿,心中颇有感慨。他就是那条鱼,逆流而上,虽然不见得成功,但却要知难而上。
使者放下心思,麻利地净了面,理了理发髻,随从取了他的朱色官服和官帽来,替他穿戴整齐,当他穿戴好了,他竟感受到了有一股奇怪力量促使着他向前。
“将军,不知贵国大汗陛下是否在撒马儿干城内?”使者问蒙古军官道。
“大人,这我就不知道了。”蒙古军官道,“我汗率军出征,自然会是在有敌人的地方,岂能如你家皇帝,只待在皇官里。”
使者沉默不言,似乎觉得没必要回答。那蒙古军官见他眉头紧锁,笑着道:“大人不必焦急,撒马儿干城是个大城,我们先住下,然后向本地的官吏打听一下,我想不儿罕大人一定知道的。”
“如此,有劳将军了!”使者拱手道。
远远的,这一行人就看到一抹黑影就屹立在众人的面前,高高的圆顶清真寺清晰可辨。行至城前,使者看到城外聚集着大量的人群,他们拖儿带女,排着数十支长长的对伍。
“这是流民!”使者暗忖。他曾无数次见过这样的场面,中原无论是交战的地方还是未交战的地方,因战争而失去家园的百姓四处奔逃,卖儿卖女,甚至易子相食,人间一切美好的辞藻都是虚伪的。而他用一路越高山,涉流沙,逾葱岭,所见到的还少吗?不管是他的大金国境内,就是过境夏国时,也随处可以看到饿死的白骨,而过了葱岭,甚至百里无人烟,许多村庄与城镇几乎荒废了,只是流民却很少看见,这实在是个怪事。
在撒马儿干城,他却看到另外一个有些不同的场景:流民们自觉排着队伍,无论男女老幼均可以得到几个胡饼,没有人哄抢和吵闹。因为所有人都能得到食物,而且持刀挽弓的巡捕来回巡视着。一字排开,有胡人书吏负责登记名单,又有仆从样的人物一字排开在数十面大铁锅前劳作着,烹饪着各种食物。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集市。
远远地走过来一位大官模样的人物,因为他身旁簇拥着大批官员和护卫。金国使者见了心中很是惊异,不仅是此人的年轻,更是因为此人面相十足是个汉人,他身着一袭交领窄袖的白袍,正好盖住脚上的高腰鹿皮软靴,用一个银制的腰带束身,腰中佩着一把弯刀,那刀鞘上没有任何雕饰,似乎与他的身份不太相符,没有戴任何官帽,更没有幞头和头巾,只用一根指宽的丝带裹紧头发,无比地简洁利索,全身上下英气逼人,说不尽的潇洒之气。
“英气逼人呐!”金国使者暗赞道。
此人正是赵诚,自从春天蒙古军进军呼罗珊以来,他治下的人口激增,大批的难民蜂拥而来,让他疲于奔命。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的粮食都来之不易,你们这些官吏不准浪费了我一颗粮食,谁若是不尽心办事,我只要他的脑袋。”赵诚对着身旁的官员道,“还有这些流民,我不允许你们让一个人随着乱跑,每一个人都得给我收拾干净了才准入城,衣服都要煮过,每一户人口都要登记好了,有什么技能也给搞清楚了,能织布的就让他到织造局去织布换粮食,会种地的就将那些无主之地分给他,愿意做小本生意的,就让他做生意。什么都不会的,就让他们去给我修路、架桥,总之,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挨饿,也不能让一个人吃闲饭!我的护卫会随时检查你们办事的过程,不要被我抓住了你们的把柄。”
“总督放心,我等一定尽心办事!”身旁的官吏一片应和道。他们不得不尽心,因为赵诚当政以来,已经砍了十八位官吏的脑袋,而赵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助更多的人,尽管总会有人由于各种原因死亡。
金国使者一个字也听不懂,身旁的蒙古军官却走上前去,恭敬地用蒙古语说道:
“小人拜见不儿罕那颜!”
赵诚转过头来,见到使者一行人,却不认识这当中任何一个人,盯着那位蒙古军官道:“嗯,你是谁?”
“那颜当然不认识小人,不过小人却是认识那颜。小的是木华黎太师属下的护卫,两年前在大斡耳朵,小的随太师觐见成吉思汗,曾见过那颜侍立在大汗的身边,那颜的大名我蒙古人谁个不晓呢?”蒙古军官笑着解释道,有些巴结的味道。
“哦!那你应该在中原啊,怎么会来到这里呢!”赵诚问道,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那服色显眼的金国使者一行人。
“回那颜,这位大人是金国朝廷的使者。”蒙古军官改用汉语说道,“来此觐见我汗。”
“噢……”赵诚长长地拖着口音,冲着那使者笑着道,“不知这位使者大人如何称呼?”
“本使乃大金国皇帝陛下礼部侍郎乌古孙仲端①,奉吾皇万岁钦命,赴西域与蒙古大汗共商国是!”使者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大人辛苦了,在下赵诚,蒙古人称我为不儿罕,是此间河中府的大达鲁花赤。大人来的很不巧,成吉思汗初春时就已经出征去了,现在没人知道他的行在到底设在何处。大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不如入我撒马儿干城,休息几日,我派人替你打探一番如何?”赵诚道。
“那多谢大人了!”乌古孙仲端拱手称谢道。
“如此甚好,大人身为金国皇帝的使臣,来觐见我汗,身为我汗的臣子,不能不尽地主之谊,我派人引大人去馆驿沐浴小憩一下,晚上我将在我的官邸设宴款待大人,大人一定要赏脸!”赵诚笑着道,不待乌古孙仲端同意,他转头吩咐道,“萧不离,你引这位使者大人去馆驿歇息,不要慢怠了!”
身旁的契丹侍卫萧不离闻言一抱拳,立刻沉声说道:“遵命!”
乌古孙仲端只得跟着萧不离而去,不论他愿不愿赴宴,只留下那位蒙古军官和他手下的士兵。
赵诚掏出几枚金币,扔了过去:“我的生日刚过,凡是我遇到的蒙古人,我都见面有赏,这些小钱你们拿去喝酒吧!”
蒙古军官大喜,和手下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多谢不儿罕那颜,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说完这些蒙古人便入城而去,至于他们喝酒会不会付钱,那就难说了。赵诚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暗笑。
“主人,他们新来乍到,一向撒野惯了,在城里要是惹是生非,该怎么办?”赵诚身边的另一位侍卫陈二问道。
“看看吧,他们要是不过份,就随他们去。”赵诚道。
“这些蒙古人就是强盗,跟他们相比,沙漠中的强盗就是大好人。”陈二小声地低咕道。
赵诚看了看陈二脸上的不愤之色,心中莞尔,笑着打趣道:“这话可不要乱讲,小心你的小命。”
“主人,我陈二已经死过一回了,再死一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陈二道,“我的性命只属于主人一人,别的人若是想要,还得看看我答不答应。”
“陈二,你这个名字不太好,我替你改个名字如何?”赵诚笑着道。
“那太好了,我在家排行老二,小的时候我爹就这么叫,我爹也大字不识一个,结果就成了我的大号了。”陈二道,“若是得到主人的赐名,让小的感激不尽。”
“我看你跟萧不离总是形影不离,那你就叫陈不弃吧,不离不弃,才是好兄弟好袍泽!”赵诚道。
“这个名字好,多谢主人赐名。”新鲜出炉的陈不弃兴奋地跪拜道。
“起来起来,别动不动就跪下。”赵诚将他从地上扶起道。
“不离不弃,做兄弟要不离不弃。您是我的主人,对我们诸般兄弟都有活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我们诸般兄弟定会不离不弃,护卫主人身侧,管叫小人与坏人不得近身。若违此誓,不如改姓猫狗。”陈不弃发誓道。
“不离不弃,好啊!”赵诚也连连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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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乌古孙仲端】女真人,本名卜吉,字子正,承安二年(1197年)策论进士,是金国忠臣,《金史》有传。
第二十九章 伐交㈢
兵法上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意思是说,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依靠谋略取胜,最好的情况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是用谋略不能获胜,那就“伐交”。但此金国的“伐交”并非是从外交上战胜敌人,比如和宋国、西夏达成和平协议甚至结盟,共同对付蒙古,相反的金国在北方蒙古压力稍减之后,从兴定元年(1217年)就开始南侵宋国数年,这并不能得到什么便宜,却耗费着自己的精兵。
木华黎经略中原后,主要依靠的却是汉人地主武装,对他们极为优待,蒙古骑兵用来充当远程机动力量,在他的这种策略之下,黄河以北的大部分城镇被他相继夺取。金国君臣对此应对的办法不多,兵略上无法取胜,似乎也是不得不一退再退,就只能与蒙古通好,乞求双方能够达成和平协议。
“称蒙古大汗为兄!”这就是金国皇帝想出来的办法。类似的宋朝皇帝曾经这么做过,一个堂堂中原之主,称蒙古大汗为兄,似乎是够低声下气了,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金国君臣都这么想。
金国礼部侍郎万里迢迢地来到西域,为的就是这个事情,企图以此为条件,希望蒙古能停止攻伐,甚至退回到大草原。
乌古孙仲端跟在萧不离的身后,一路上在思索赵诚到底是个什么来历的人,竟能有资格管理着这么广大的地方,甚至让一路上奚落自己的蒙古人也不敢造次。若此年及弱冠的年轻人是个蒙古人,他就只能将他划入皇子之类的人物,可是从他的口气上和面相上看,他似乎是个汉人。
“这位将军,不知如何称呼啊?”乌古孙仲端有意跟萧不离套近乎。
“大人抬举我了,我可不是什么将军,我只是不儿罕大人的家奴罢了。”萧不离回头笑了笑,“顺便说一下,我姓萧,是契丹人!”
“这里是西辽故地,能碰到契丹人也不意外。”乌古孙仲端毫不介意萧不离的调侃,“你家主人看上去像是汉人,年不及弱冠,为何能成为蒙古国属地的一方大员?”
“大人这么问,萧某也不感意外,我家主人可不是一般人物。不过,你想知道内情,我却不愿告诉你!”萧不离哈哈大笑。
“萧壮士误会在下了,我不过是一个外国的使臣,你家主人邀我赴晚宴,我身为客人,若是连主人家的身份和喜好都不知道,岂不太唐突了,这不是本使的做客之道啊。又不是刺探军情。”乌古孙仲端辩解道。
萧不离闻听此言,觉得也很有道理,遂道:“大人,我家主人的出生来历,其实很……其中我也说不清,我若是说了,你恐怕以为我诓你,还是不说为好。”
“你不说,我又如何知晓?”乌古孙仲端反问道。
“总之,我说不好,大人只要知道我家大人跟蒙古人不一样,就行了!”萧不离忿忿地说道。
乌古孙仲端见对方不肯明说,心中却暗暗留了心思,竟有些期待着那个晚宴。入得城来,他就见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操着不同语言,面相与服饰各异,各种异域的货品琳琅满目,哪有一丝大战之后的情景,除了没有城墙。
“萧壮士是本地生人吗?”乌古孙仲端像是没话找话。
“我算是吧。”萧不离有些不敢确定的样子,“听我父亲说,先祖本是中原辽国人氏,后来曾随辽国公主嫁到夏国兴州(兴庆府、中兴府,即银川),好像是成了夏国的大官,不知怎么回事我家这一支,后来辗转在此撒马儿干城落户,我祖父还会写得一手契丹小字,到我这一代只识得一些汉字,连契丹话都不会说了。”
“远离故国,其俗渐染,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乌古孙仲端道,“那你又是如何成了不儿罕大人的家奴了呢?”
“因为打仗呗!”萧不离忽然停下脚步道,“死人,到处都是死人。我躲在地窖之中,被蒙古人发现了,幸亏我家主人出言相救,我和另外数千人才保了性命。所以我就投靠了主人。”
乌古孙仲端盯着萧不离那张瞬间变得有些狰狞恐怖的脸,心中吃了一惊。
“我看这撒马儿干城内好像没什么不同,这人来人往,天南海北的商人云集于此,好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乌古孙仲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算什么,要是你两年前来此,那才叫兴盛呢。”萧不离不屑地说道,“或许比不上你们中原,但撒马儿干城却是方圆数百里数得上的富庶之城。自从蒙古人来了,这里就一落千丈了,要不是我家主人的勤政爱民和聪明才干,你来这里就只能看到饿死之人病死之人。”
“这么说,你们家主人是个很有作为的大官了。”乌古孙仲端道。
“那还用你说?”萧不离瞪眼道,仿佛对方要是说坏话,他就会拼命。
乌古孙仲端笑了笑,暗想这萧不离还是太年轻了。说话间,驿馆就到了,萧不离找到当值负责的小吏,将这一行人安排妥当便离开了。
乌古孙仲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痛痛快地洗了个热火澡,洗完之后,有戴着缠头的仆人送上了一壶好茶,乌古孙仲端和他的随从们大感意外,如同他们身上快要长虱子一样,他们自离开汴京九个月以来,风餐露宿的,第一次难得地喝上茶水,尽管这茶水并不算好。乌古孙仲端寻机问了一下萧不离安排的通译,才知这是赵诚亲自安排的,他对赵诚的好感上升了不止一个等级。
这一壶茶他们喝了个精光,有仆人不停地给他们续水换茶,渐渐地天色渐沉。正当他们一边饮茶一边闲谈之时,窗外有人用中原汉话高呼:
“中原使者乌古大人在吗?总督府长史刘翼求见!”
说话者正是刘翼,他这个长史其实只是个虚衔,他并不能帮得上忙,赵诚让他以这个中原式的官职,去搜集本地可以找得到的有关天文、建筑、医学、数学、音乐、诗歌甚至来自天方(阿拉伯)的航海技术等等的书籍,并且翻译成汉书。刘翼少年离家,如今五年了,难得来了个汴京人士,有许多事情想打听一番,所以赵诚特意安排他来接乌古孙仲端去他的官邸赴宴。
“刘长史请稍待,请容本使更衣!”乌古孙仲端连忙挥了挥手让随从们去取自己的官服,虽然人在异域,可不能让人家笑话,他很注意他使者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