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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乌古孙仲端及城内的绝大多数人还不知城外地并不是蒙古人,而是端口中也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这句话,呆坐在书房里,直到日落时分又一位客人来访。
来者名叫裴满思忠,是汝州地防御使,此人是乌古孙仲端的太学同窗,又都是承安二年进士,同窗又同年。故私交颇厚。只是二人异地为官。很少能见面,这次要不是奉命赴汴勤王。裴满思忠也没有机会来找他。他不过是一个空有头衔的官员罢了,这汴梁城内像他这样的官员数不胜数,不是被召来所谓勤王的,就是逃来地。有门路的,不是追随皇帝而去,就是投到崔立的门下,剩下的,就是像他这样的无所事事的官僚。
大难临头,有人逃亡而去,有人趋炎附势,有人准备归隐,有人自我了结性命,有人正准备了结性命。唯独敢拿起兵器起来反抗的太少。
“裴满兄真有闲情逸致,居然还带了一壶酒来寒舍作客。”乌古孙仲端勉强露出微笑道。
那裴满思忠瞪眼佯怒道:“城都没了,我喝点酒能算个什么?”
“是啊,人死亦易事耳。人生譬如巢燕,或居华屋杏梁,或在村居茅茨,及秋社甫临,皆当逝去。”乌古孙仲端道,“管它什么仁义廉耻,来,今日小弟与兄一醉方休。”
“这就对了嘛!”裴满笑着道。只是他地笑容中总是掩饰不住悲愤之色。
这两人在庭院中一边饮酒,一边谈起当年太学同窗之趣事为乐,追忆年少时的风华,感叹岁月的摧残让人不可抵挡。
“哎,逝者如期,转眼间你我都老了。”乌古孙仲端道,“人死亦事耳,何谈当年风
“乌古兄何必如此消沉?”裴满思忠奇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别去想昔年的荒唐事,也别去想如今窗外那些肮脏之事。你我空有报国之心,奈何国将不存,纵是有你我书生意气复生又与事何补?”
“呵呵,陛下出奔,留在这汴京城的百官,人人争着投到崔老儿的门下,趋之若鹜,不甘人后。裴满兄何不也投去,却来找我这个无能之辈饮酒?”乌古孙仲端苦笑道。
“咱不过是无名之辈,小弟可不入人家郑王(指崔立)的法眼。”裴满思忠自嘲道,旋即又道,“不过,眼下崔党地下场恐怕不比我等好过。”
“裴满兄何出此言?”乌古孙仲端微醉,惊讶地问道,“小心隔墙有耳,让屑小举告你地罪状。”
“乌古兄看来是整天未出门了,眼下这城内城外的军士可不是蒙鞑兵,而贺兰军。”
“贺兰军?”乌古孙仲端满脸疑问。
庭院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疾驰地马蹄声,夹杂着惨叫与喝斥声。
裴满思忠指着院外道:“听,贺兰军从正午起大队人马就入了城,到处索名抓捕,全是崔党一徒,凡是攀附崔老儿的,都没有好下场,被一一拿下,家产抄没,看来那老匹夫将不得好死了。百姓倒是暗暗叫好。”
“你的意思是说这次来的不是蒙鞑,而是贺兰国王的军队?”乌古孙仲端讶道。
“嗯,谁来还不是一样吗?这贺兰国王不也是蒙鞑中的一份子吗?还是一藩王亲来,足见蒙鞑亡我大金国之心,犹如狼子野心。”裴满思忠颓丧地说道,“只是这崔某人,国之巨奸,汴京百姓人人欲杀之而后快,却是成了蒙鞑的阶下囚,怕是将会被蒙鞑问斩。这说来让人觉得意外,崔某人为何不是死在我大金国的堂堂廷杖之下?荒唐啊!”
“不、不!”乌古孙仲端连连摇手,“这贺兰国王与蒙鞑绝不一样,既然是他亲至,那我汴梁城内的百万百姓,倒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乌古孙仲端忽然觉得自己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并隐有期待之意,他着实吃惊不小。
第四十三章 汴梁㈢
尚书省内,太学生刘祁与麻革两人相视苦笑。
他们二人被翟奕锁在尚书省的某个公房里,失去人身自由。他们二人十分气愤,为崔立撰写功德碑之事,本摊不到自己身上,奈何这王、元二人找了借口,让他们代写,企图将自己置身事外。
“麻兄,此事你我得想明白,万万写不得啊。”刘祁道。
“刘兄说的是啊,我们要是写了,此生将自污于世,洗不清干系。纵是你我能言善辩,也是百口莫言。”麻革点头称是。
“可是今日之事,你我若是不写,恐怕项上人头将不保。”刘祁哀叹道。
他这话只引来麻革的一番长吁短叹。公房内正中央只有一桌一笔一砚和两张椅子,以及一沓稿纸,除此之外别无它物。他们感觉这幢偏僻的公房就如斩首台一般。
“刘兄请!”麻革拱手谦让道。
“麻兄先请!”刘祁同样也很谦让。
“刘兄请座!”
“麻兄请上座!”
“刘兄才高八斗,小弟哪敢占先?”
“刘某虽也识得诗文,但麻兄的才学,举世皆知,刘某也是极佩服的。”
这两大才子推来推去,推了大半天也没推出个先后来,两人都觉得很无趣。刘祁哀叹一声,呆呆地坐到了桌前。
“咱们不能就这样让王、元二人置身事外。”刘祁道。
“那当然,咱们只是太学生,虽有薄名,也是文坛小卒而已。这碑文咱们只是草拟。人卑言微,还需他们二位文坛高人指正、润饰,方才定稿。”麻革道,“学生找师长指点一下文章。那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们二人准备让王若虚与元好问脱不清干系,被世人骂就大家一起挨骂。
“哎。咱空有才子的名号,却一事无成,国破山河碎……”刘祁叹道,挥了挥手,“罢了,写就写吧,任凭他人评说。”
说罢,麻革在一旁卖力地磨墨,刘祁捋起长袖。捡起羊毫蘸了蘸饱墨,一挥而就。全文倒无阿谀奉承之词,全是直叙其事,敷衍成文。
“麻兄以为如何?”刘祁指着手稿问麻革道。
“若是以往同学吟风弄月,小弟倒是要贬你两句,此文有负你刘大才子的盛名。”麻革的表情十分玩味,“今日嘛。此文倒是极好,就这样吧。”
刘祁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大呼道:“来人、来人。快放我们出去,我们已经作完了!”
门外却无任何回音,就连守卫也一个没有出现,两人面面相觑。
“完了,他们不会是想饿死我们俩吧?”刘祁道。这时二人才觉得肚子饿得慌,都是年轻人不经饿,已经从昨夜到现在粒米未尽。
“这里庭院深深。本就极偏僻。许是吏书们都去公干去了吧?”麻革道,“新主子驾到。他们怕都是忙着去拍马去了。”
两人从中午只等到日落时分,饿得手脚无力,两人索性趴在书桌上睡觉,直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地奔跑声。
“兄长、兄长,你在哪里?”一个焦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刘兄,这像是令弟刘郁刘文季的声音。”麻革推了推刘祁道。
刘祁立刻来了精神,冲着门外高呼道:“弟弟,为兄在这里,在这里!”
外面的嘈杂地脚步声像是朝这间房子奔来,刘郁在门外说道:“将军,家兄就在这里面,这门被锁上了,得找来钥匙。”
另一个洪亮的声音却是大笑:“哈哈,哪里需要那么费事?瞧本校尉地。”那声音又冲里面的刘、麻两人呼道:“里面的人躲开点,本校尉要撞门了,弄伤了二位,可别怪我手太重。”
刘、麻二人连忙从门前闪开,一声巨大的“咣”声响光,两块门板立刻变成了七八块,门外那位校尉嫌弄开锁链太费劲,直接用兵器将门板给砸个稀巴烂。
刘郁从门外跑了进来,一把拉住十分诧异的刘祁道,关切地问道:“兄长没事吧,那崔党有没有难为你?”
刘、麻二人见刘郁的表情,像是不将崔党放在眼里,又看了看他身后军士们,更加诧异了。
“请问阁下就是浑源刘祁刘京叔?”那位外貌英挺的校尉恭敬地问道。此人正是郭侃。
“在下就是太学生刘祁,字京叔,正是浑源人士。不知将军……”刘祁问道。
“师长严重了,在下郭侃,乃贺兰国王麾下行军校尉,可不是将军。”郭侃道。
“师长?”刘祁感到疑惑。
“郭某曾在河西中兴府客居三年,曾在贺兰书院读过几日书,书院山长刘明远曾对郭某有过教诲。”郭侃道。
刘祁这才知道原来来人却是自己那个多年未见的堂弟的半个弟子,自家还是太学生,除了名气,几乎一事无成,自己那个堂弟倒是有了自己地弟子。只是这位戎装在身的英挺男子脸上的恭敬的表情,倒没有丝毫作伪。
“师长不如先回去歇息一日,待我禀报我家国主后,郭某再来邀请师长赴国主驾前叙话。”郭侃道。
刘祁悄悄地将自己起草的那篇功德碑文塞进衣袖之中,跟在郭侃后面离开尚书省,他们看到兵甲鲜明的军士正忙着在每间屋子里翻腾着。街上到处都是军士,刘祁等人看到许多人被就地处决,却无一不是崔党之人,他心中感到十分痛快,心中的疑惑却更多了。
他与兄弟刘郁往家中走去。拉着刘郁悄悄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郁道:“昨夜兄长被带走后,弟四处托人帮忙,奈何无人肯助,又不能得门而入。幸亏翰林承旨乌古大人相告。我才知道原来这次围城地却是贺兰国王。堂兄刘明远正是此人的心腹,我在金明池外遇到郭校尉。便乞他相助。”
“弟弟辛苦了……嗯,为兄瞧这情形,似乎是崔党被诛了?”刘祁抬头看去,见崔立心腹之人翟奕地尸首正被挂在尚书省官署的外面。
“我也不明白。”刘郁道,“我听那位郭校尉说,贺兰国王与蒙古人决裂了,他们还杀了蒙古可汗。”
“啊?杀吧,杀来杀去,还不是一样?”刘祁惊呼道。“只苦天下苍生,沦为鱼肉。你也是,我也是。”
他从袖中取出自己地那篇还散发着墨香的功德碑文,摇了摇头,将此文撕得粉碎,然后向空中奋力地扔去,那片片纸屑在空中如同雪花一般飞舞。似乎被毁尸灭迹消失不见了刘祁心中既感到有些庆幸,但又觉得有些遗憾,因为他毕竟是写了,如果早知有人搭救。自己一定不会写一个字。他发现这一天当中,自己已经苍老了二十多岁,变得长吁短叹多愁善感起来。
乌古孙仲端终于走出了家门,这是自从崔立杀了参政完颜奴申,自封为太师、郑王等头衔之后,他第一次走出家门。
一队又一队兵甲鲜明气宇轩昂地贺兰军士从他的身边驰过,他们地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正在四处抄掠金银财帛。不过却是那些达官贵人之家。皇宫当然更是没有放过,凡是能带走的都被一一搬了出来。堆成了无数金山,识字地军士正忙着登记造册。除此之外,还有辽、宋、金三代地皇家馆藏,尤其是皇家实录之类的典籍…………这更让乌古孙仲端感到悲哀。这些皇家实录之类地典籍,就如同你家中祠堂里供奉的列祖列宗的牌位,被一群陌生人闯入,肆无忌惮地被拿走,根本就不想和主人打一声招呼。
乌古孙仲端想去制止,不过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那些来来往往地军士们甚至都没瞧一眼脸色不善的自己。而官府及权贵库房里的粮食全被搬了出来,汴梁被围,粮价一日三变,虽曾一度缓解,但如今粮食仍是救命粮,饿死无数,就连自己家中也是饱一顿饿一顿。一边是饿莩载途,一边这些权贵们家中却藏着无数积粮。他看到军士们正无偿将粮食分发给城中的百姓,得到粮食的百姓们个个感激涕零,念着贺兰国王的好,却无人想到自家皇帝。
赵诚这种不花本钱的收买人心地行为,令乌古孙仲端既感到十分悲哀,又感到十分恐惧。但他不能站在饿得皮包骨头的百姓面前指责说:这是侵略者的粮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应效仿不食周粟的伯夷。
乌古孙仲端几欲晕厥,他只能保证自己不吃赵诚施舍地粮食,却不能指责饥民们接受施舍的行为。就如同他只能保证自己是一个清官、忠臣,而不能保证满朝同僚也是清官、忠臣一样。
“乌古大人,别来无恙乎?”一个雄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乌古孙仲端回头望去,见何进带着军士远远地走来,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笑容有几分戏谑的意味。
“将军随国王远道而来,怕是收获太多,而运不回去吧?”乌古孙仲端讥讽道。
“哪里哪里,民脂民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何进笑着道,“金银财宝若是藏在密室里,也不过是个死物,我等将它们运回,以资国用,最终受益的还是百姓。”
这话是何进的戏谑之言,有些自嘲弄的意思,他来了这汴梁城,做抄家地活计,才知道跟汴梁城内地权贵们相比,赵诚和自己其实都是不折不扣的穷光蛋。
“哼,贺兰国王亲至,诱降崔党,占我汴梁,掠我皇家之财帛器物,此等行径难道须我辈作文以颂扬?”乌古孙仲端冷哼道。
乌古孙仲端脸色冷若冰霜,像是恨不得与何进拼命,何进却不以为意:
“何某倒真是以为大人应当作一篇雄文来颂扬我家国主地圣德。若不是我家国主亲至,这汴梁城怕是早就血流成河了,崔立之徒摇尾乞荣,而像乌古大人这样的人早就为完颜守绪尽忠了,满城百万百姓不是被屠,就是成了蒙古人的奴隶。我家国主所做的,难道不是一件圣德的事情?”
“何将军别以为国王善待全城的百姓,就以为我等金国官民会心甘情愿地降了蒙古。”乌古孙仲端道。
“大人多虑了,事实上我贺兰军已经斩杀了蒙古可汗,为全天下的百姓报了大仇。”何进道,“如此,我家国主难道不当得大人作文一颂?”
乌古孙仲端目瞪口呆,惊呼道:“难道赵国主已经……”
他支支吾吾没有说出来,赵成自立这个情况大出他的意料,蒙古可汗已经死在贺兰军的刀下,更是让他大惊。汴梁城逃脱了蒙古军的劫掠,却落入到另一位王者的手中,而这个王者虽然比较和善,却是对皇宫中的典籍和收买人心更感兴趣一些…………所以这个后来的王者更是令他厌恶和恐惧。
“何将军,在下想知道尊上与贵军意欲何为?”乌古孙仲端道。
“大人若想知道,不如去城外觐见我家国主?”何进道“崔立出城请降,身边降者无数,不过我家国主却说少了一人,少的就是你乌古大人。”
“劳烦将军引见!”乌古孙仲端面无表情地躬身答道。
第四十四章 汴梁㈣
乌古孙仲端心情复杂地跟着何进出城去见赵诚。
大帐中,赵诚正站在一张地图前沉思,一面听着下属们的汇报。洛阳方向不停地在试探,其留守强伸手中不过有少量兵力,守城尚可,若是用来进攻则根本无用。归德府方面缓缓西进,与贺兰军陈不弃打了一场小仗之后就龟缩回归德府,又如睁眼瞎一样得不到自家皇帝的任何旨意。
武仙与完颜思烈跑到了蔡州,准备集结邓、钧、唐、蔡等州的残兵北上,但是连年的战败,让他们毫无斗志,畏葸不前。皇帝完颜守绪正在卫州筹划南返汴梁。虽无强敌迫近,赵诚感觉此地却非久留之地,有了返回河西的打算,他不想让自己陷入中原战场。
“来日方长,国主不必惋惜。蒙古遭此大败,有西域仍有可战之兵,国主应趁早回国,积蓄实力,寻其决战。首要的,是不能让河北诸汉军与蒙古人站在一起,否则后患无穷也,故金国皇帝一定要让他有喘息之机,至少让汉军不敢掉以轻心,无暇西顾。”耶律楚材道。